第9章 試探(二)
第9章 試探(二)
蘭濱的夜晚十分寂靜,西面多山,南面靠海。一到晚上,幕天席地壓着一片沉寂,恍若一塊黑色的幕布籠罩而下,吞噬一切聲音。
黑色的加長私家車行駛在蜿蜒山道,車前燈投下光斑,似一只在巨龍身上爬行的螢火蟲,渺小如塵。
後座的女人十分安靜,面朝窗外。
白襯衫扣到最上一顆紐扣,烏黑的發披垂,眼神望着窗外,又好像望着遙遠的某一個點。姣好的面龐倒映在車窗玻璃上,經過路燈時,金黃的光線落下,均勻溫柔地在臉上暈開,油畫一般。
藍蘇的臉很素——這是造型師的原話。
眉骨纖細,耳朵極小,整個人透着一股慘白的病态,縱然左眼有顆淚痣,也是淺淡的褐色,沙子一般。
這張臉融進濃郁的路燈光線裏,罕見地,有種剝離感。
霍煙坐在旁側,單手托着平板,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逐頁浏覽明天招标會的資料。
看得極認真,仿佛車裏只有她一人。
轎車發動20分鐘後,車內無一人說話。
副駕駛,許盼盼給開車的江楓使了個眼色,發出求助信號——
剛剛還豪擲千金,怎麽現在就跟不認識一樣?
江楓一門心思開着車,奈何副駕駛的人實在多動,又是擠眉弄眼,又是比手勢,無奈,轉頭瞪了一眼,老實了。
目光落回前方,但心裏那顆好奇的種子還是被勾了起來,遲疑地看了眼後視鏡,自家老板心無旁骛地看着資料,而那位新婚的藍二小姐,竟然也毫無波瀾,本本分分地望着窗外。
這波瀾壯闊的一天,先是領證,再是搬家,最後是跟藍家鬧了一頓後擁有了一棟上億的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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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冷靜?
事實上,冷靜都是裝的。
起碼藍蘇是。
暴露開車的那一下,體溫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心,那一瞬間,她清晰感知到,霍煙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露出了一絲狩獵的神情。
她應該當場戳穿自己,起碼,問一句:
“你會開車?”
但霍煙沒有。
只是淡淡地收回眼神,說了一句,走吧。
走吧。
先離開藍家這個吃人的地方。
轎車行駛了足足20分鐘,藍蘇的身子仍舊緊繃着。縱然她故作輕松地看窗外的景色,但膝蓋并攏,兩手抓着膝蓋的布料,這些下意識的動作出賣了她的緊張。
她不知道,霍煙這頭藏在暗處的狼,什麽時候沖出巢穴,咬破她的喉嚨。
嗒。
簌簌......
第21分鐘的時候,霍煙看完了平板上的資料,将平板關了,放進輪椅側面挂的口袋裏。
呼......
藍蘇抓緊了褲腿,聽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來,吸進肺腔的氣體似乎帶着刺,一針一針地紮進內髒。
處理完了公務,該處理她了。
是先問兩句,還是直接動手,就像那天在藍家大廳,說要把所有人的牙齒拔掉一樣。
指甲摳進掌心,單薄的肌理幾乎被指甲刺穿。
以霍煙的手段,藍蘇能想到無數種可能。
如果被扔下車,她可以沿着馬路往市中心走,打輛車去住酒店。
像之前在阿勒泰,她從大巴車上跳下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走了兩天一夜才躲開了黑手,到小鎮買了輛摩托逃之夭夭。
只是,現在霍家不能去,藍家不能回,好在她自己有一筆私房錢,應急是夠的。
如果被拉到深山要殺她,那麽,她只能被迫暴露身手,出手反擊。一個殘疾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助理,她還是能應對的。
如果,霍煙叫了手下來,要是還有槍的話......
想到這裏,藍蘇停了下來,右腿不安地動了動——自從假扮二小姐,小腿上綁的小刀就拆了,那裏空空如也。甚至,皮膚因為做了醫美,瓷白如玉,任人魚肉。
手無寸鐵,這種無力感只在幼時淪落街頭的時候産生過。
呼吸漸漸凝滞,緊攥的手開始痙攣,餘光全神貫注地盯着霍煙,猶如踏上斷頭臺的死囚,等待劊子手砍下大刀結束生命的那一刻。
呼吸已經停了,一口氣憋在胸口,等到她幾乎窒息,眼前開始出現白色金光的幻影時,霍煙動了——
她按下扶手的一個按鈕,将靠背放平,躺了上去。
世界在那一刻靜止,車邊呼嘯的風聲也停了下來,足足一分鐘過去,霍煙都沒再動過——
她睡着了。
嗯?
藍蘇錯愕了一瞬,不敢相信,大膽轉頭飛快看了一眼,的确,這人已經合上眼皮,躺在輪椅上睡去了。
呼......
藍蘇如獲重赦,偷偷地呼出一口沉悶的濁氣。緊攥的拳頭松開,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指甲印。
看來,霍煙并未對她起疑。一切都是她胡亂多想,自己吓唬自己。
一旁,俨然躺下的霍煙沒有說話,只是眼睛掀開一條縫隙,瞥見那雙漸漸松開褲腿的手。眼珠不動聲色的頓了一下,沒說什麽。
她有些好奇,
藍蘇這些年,過的都是怎樣風聲鶴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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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轎車終于開到了霍煙的住處。
那地方藍蘇不認識,只知道靠着河水,興許在南面,靠近大海彙流的地方。
江楓下一步下車,打開後備箱放出升降緩沖板。
霍煙已經醒了,面無表情地将輪椅靠背收起,熟練地後退到緩沖板上,随後按住限速按鈕,勻速穩定地退到地面。
獨門獨院的別墅,規模不比藍家老宅,前院只有60平,不似藍家堪比廣場的宮廷大花園。地上兩層,層高比普通別墅高,頗有上世紀的仿歐風格。但室外沒有亮燈,藍蘇沒來得及看清。
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安守本分比較好。
她這麽想着。
“霍總回來了。”
家政帶着兩個傭人上來,接過霍煙輪椅上挂着的公文包。
霍煙停下輪椅,淡淡介紹:“這位是藍蘇,從今天開始,也是這個房子的女主人。”
家政是一位三十多的女性,主仆之間的分寸感很娴熟。她上前一步,朝藍蘇微微欠身:
“夫人好,我叫艾厘,有什麽需要,盡管叫我。”
藍蘇挺直腰杆,下巴微收,生疏地扮演養尊處優的二小姐,說:“好。”
家政微笑,随後看向霍煙,問:“洗澡水準備好了,霍總,您是想先泡澡,還是休息一下?”
霍煙按動扶手的按鈕,輪椅緩緩往前:“泡澡吧。”
“好的。”
家政跟上前去,先一步按動了室內升降電梯的按鈕,“今天用的烏木香粉,按您的喜好,降到8%的濃度,水溫也調好了,可以直接泡。”
藍蘇擡腳,跟在二人身後。鋪滿地毯的地板十分松軟,踩不出聲音,放松了系在心口的繩子。
從艾厘的話來看,霍煙平日的生活應該是一等一的養尊處優,可能連吃的番茄都要精準計算生長時間,在成熟的第幾天摘下來。
電梯緩緩上樓,艾厘接着問:
“要按摩麽?今天奔波一天,身體應該累了。”
霍煙卻說:“不用,你帶她去看下房間。”
她,自然是藍蘇。
房間麽,便有說法了。
藍蘇體內的自我保護系統陡然拉響警報,噔,電梯抵達二樓,心也跟着懸了起來,她試探着問:
“是我的房間,還是我們的房間?”
一字之差,決定她是否還要跟霍煙這頭野獸獨處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