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性不改

第8章

第8章

宋祁于沒動，長久保持原有的姿态。

過分親近的舉動讓其不自在，潛意識裏的邊界線被侵占了，心頭沒來由就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從小到大，除了宋老太會關心自己，沒別的人會這麽做。無論梁叔還是嬸子他們，大家的善意都局限在一定範圍之外，都比較內斂，不會越過中間的那條線。黎洛是頭一個，與衆不同。

那條圍巾是針織的，灰色毛線，材質綿軟。黎洛這兩天一直戴的這條，上面還殘留着淡淡的松木香，味道偏清冽，很好聞。

宋祁于不反感這個氣味，一瞬間，莫名又晃神片刻，被帶着走了。她應該推開黎洛才是，像之前那樣，厭惡黎洛所做的一切，但大抵是還沒緩過勁兒來，她止住了動作，僅僅失神地頓了頓，便由着黎洛了。

并未覺得哪裏奇怪，或是不應該，黎洛挺大方坦蕩，等系好圍巾了，還順手為宋祁于理理衣領子，又說：“你穿太少了，等到家了，記得裏面再添件毛衣，別着涼了。”

宋祁于這才回神，半垂着眼，收起視線不看她。

“先上車吧，我把空調開着，今天降溫了。”黎洛做事細致，“你暈車不？”

宋祁于後知後覺退開小半步，面上的情緒不顯，看不出在想些什麽。她做得有些刻意，似是介意了，又不太像，語調很低：“不。”

黎洛回到另一邊，也開門上去：“你要是暈車就不開了，不然更難受。”

她應了一聲：“嗯。”

關上全部車窗，打開空調。黎洛系上安全帶，一切自然而然。

宋祁于也系牢安全帶，規矩坐在旁邊。

黎家的別墅離研究所十分鐘左右車程，也就五六公裏路。

兩人返程中的交流很少，比陳厲宇在時還少。黎洛不是話多的性格，宋祁于更甚，雙方都不咋搭話，偶爾聊兩句也是黎洛先開口，問問學習相關的方面。

黎洛只把宋祁于當小孩兒對待，更多的是在意這人目前的狀态，擔心宋家的變故以及換城市生活的負面作用太大，從而影響小孩兒的心理和成績。

普通的大人都不一定能堅持下來，何況才年僅十來歲的少女。

黎洛在宋祁于這個年紀時，雖然早就出國留學深造了，但也是隔三差五就被遠隔重洋的老兩口精心照顧着，吃穿用度樣樣不缺，未來的路也是家裏安排妥了的，遠比宋祁于幸運。

宋家祖孫倆這些年過得苦，沒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宋祁于也算是黎洛看着長大的，她熟知宋家的情況，也清楚宋祁于如今的處境，不免會上心一些，多留兩分精力給對方。

車子駛過三岔路口，黎洛又把空調溫度上撥兩度：“如果悶的話，可以将窗戶調下來一點。”

宋祁于轉頭望向車窗外，瞧着逐漸化作線條的街道兩旁，沒出聲。不應答了，懶得啰嗦。

黎洛不再唠叨，專心開車。

夜晚的道路空闊，沿途的燈火通明，一片明亮。

沒了陳厲宇，今晚的房子裏就只剩下她們兩個，樓上樓下顯得空蕩。

宋祁于回去就到三樓待着，不出來了。

一如既往地孤僻。

黎洛還有事情要做，一進門先收郵件，接着發消息給鄉下的黎老師兩口子，問及他們明天到家的時間。

黎老師和褚教授在鄉下過得很不錯，這個元宵節比往年都安逸。老家的鄉親熱情，老兩口還要在那邊再待兩天，明兒就不回來了。

褚教授問了問家中的近況，關心新到的宋祁于。

黎洛說：“這邊沒什麽，你們別擔心。”

褚教授又聊了些其他的，一家三口談了老半天。

對于宋祁于的到來，老兩口十分樂意，願意接納她的存在。這個家裏缺少人氣，太冷清，黎洛還遲遲不結婚，至今男朋友都沒有一個，褚教授他倆可太歡迎小孩兒了，高興宋祁于的加入。

兩邊聊得久了，老兩口漸漸把話題往終生大事上拐，有意變相敲打。黎洛随便找了個借口，一有苗頭就很快挂電話，不在這上面和父母争論。

再到樓上，黎洛端着一杯熱牛奶上去。

三樓客房中，裏面已經熄燈了，宋祁于早睡下了。黎洛沒敲門，猶豫須臾，還是折進隔壁房間。

到江北市的第一個晚上，兩邊的相處還算融洽，不至于太糟糕。

宋祁于沒睡，其實還醒着，也發覺了門口有人，可她沒起床，直至外面的動靜沒了，才翻身朝向窗口，側躺在那兒。

不适應這邊的環境，無論氣候還是別的，都與淮安鎮天差地別。宋祁于睡不着，大半夜了還沒困意，硬撐到天快亮才勉強眯個把小時。

城裏繁華，遠處的璀璨經久不歇，深夜了都還有行駛的車子。可這兒到底不是小鎮，不是宋祁于的歸處。

翌日。

難得的晴天，大上午就陽光普照。

周一了，新學期的伊始，黎洛送宋祁于到學校，也去了趟高二（1）班的班上。

作為葉知文的朋友，黎洛尤為稱職，比誰都有心。

劉亞君抽空來接宋祁于，讓她跟着自己，也讓黎洛別操心。附中的校規校紀擺在那裏，一個轉校生的入學不是大事，用不着搞這麽大陣仗。

黎洛還要上班，沒待多久就離開了。劉亞君瞥了宋祁于一下，輕輕說：“待會兒要查紀律，你的校服還沒發下來，估計到了下午才能領，你跟着我就行，別讓他們扣了班上的德育分。”

宋祁于單肩挎包，跟在劉亞君後邊，等到了高二（1）班的隊伍裏，再排在最後面。

新面孔的出現引起了同班級裏的圍觀，前頭的學生發現了宋祁于的身影，紛紛看稀奇似的側目或轉身，好奇打量。

有碎嘴子立馬就問：“那誰？”

前邊的同學搖頭：“沒見過，哪兒來的？”

“剛和老師一塊兒來的，好像是轉校生。”

“長得真高……”-_-!

“也好看。”

“她咋不穿校服？”

……

青春期的大孩子們好動，一個個比麻雀還煩人。劉亞君一臉嚴肅，朝那幾個話多的橫了兩眼，前邊正在讨論的學生當即住嘴，鹌鹑般縮起腦袋，不吭聲了。

宋祁于是大集體中特殊的存在，光是站在那裏就足夠招眼。她是一片藍白群體中，唯一一個不穿校服的學生，別人沒這份待遇。

查紀律的來了，要扣班上的分。劉亞君給擋了回去，一個眼神就送走了紀律部的小同學。

升旗結束，回到班上。劉亞君正式向全班介紹宋祁于，講明她的身份，并把她安排到倒數第二排，和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生做同桌。

眼鏡男生是學委，年級前十。劉亞君還是挺關照宋祁于，給足了黎洛面子。

轉學不是稀罕事，宋祁于也不是這班裏唯一轉學來的，像她這樣的還有仨。

高二是換學校的大潮階段，學生一般都是這時候轉回來，或者換學校到別的學校。到了高三就很少有人再換校就讀了，那時基本已經确定下來，很少有人會在高考前瞎折騰。

沒人刨根問底，誰也不問宋祁于轉學的原因，只當她是轉回來高考的。

課間，同組的學生找宋祁于聊天，非常友好和善。一紮馬尾的女孩兒先擡起手，樂呵道：“同學你好，歡迎成為我們組最後一個成員。”

戴眼鏡的男生腼腆，僅看了宋祁于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找她說話。

可惜宋祁于天生就是個冷的，對誰都熱不起來。面對同組學生的主動，宋祁于并不買賬，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兒，搞得一度冷場。

好在馬尾女孩兒和眼鏡男生不在意她的态度，理解她剛到班上不習慣，也不為難她。

高二的新學期就那樣，撇開升旗儀式，其餘時候還是正常上課。

任課老師一來就先講講寒假作業，挑重點題目陳列，簡單的地方就直接略過。老師們也會來認認宋祁于，見一下新同學啥樣，并且喊她起來做題，摸她的底子。

江北市使用的教材版本和宋祁于以前的高中不同，兩地的差異挺大，尤其是在語文和英語這兩科上。數理方面的知識點還能補補，短期內追上來不成問題，但語文和英語就屬于積累型的了，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追補上來的。

宋祁于的英語水平一般，語文也不咋樣，她理綜和數學好，這幾科她每學期都能拿全校第一，總成績也穩居整個市裏的前排。

劉亞君叫她到辦公室面談，讓盡早把語文和英語補上來，說：“實在不行，讓黎洛給你請個家教，不要耽擱本學期的進程，到了高三就晚了。”

宋祁于不擔心這些，一點不急，對老師的話更不在意。語文英語背一背就行了，這兩科也不是靠補課就能抓起來的，犯不着較勁兒。她有些敷衍，回答得很搪塞：“嗯，回去再看。”

劉亞君重視這個，當天也聯系了黎洛，把話轉達給對方。

黎洛下班了就過來，和劉亞君聊完了，再單獨問宋祁于：“感覺怎麽樣？”

宋祁于漫不經意：“還行。”

“老師說你表現不錯，問題都能答上來。”

“本來也不難。”

“我之前還怕你跟不上進度。”黎洛柔聲說，記起劉亞君的交代，還是尊重她本人的意向，“要不要請家教，找個大學生給你補補課？”

宋祁于坐進車裏：“不用，沒必要。”

比起當事的這位，黎洛顯然更在乎學校裏的方方面面，事無巨細都挺關注。

有人給黎洛發消息，一連發了幾次。

黎洛

只是解鎖屏幕，看看內容，可并不回複。

猜到那是誰發的，為了問什麽，宋祁于心裏有數，不拆穿她，更不挑明。

葉知文那個當媽的還算有點良知，不至于啥也不管，還是會關心這邊。孩子上學是大事，其他問題都得往後捎捎，問一問是最起碼的底線了。

黎洛不知道該怎麽跟宋祁于講，理智上，還是得提一下這事，不能瞞着宋祁于，得讓當事人有知情權，可感情上，不談葉知文才是正确的決定。

這邊還沒穩定下來，不應當再擾亂宋祁于的生活了，起碼得過一陣子再說。

遲疑一會兒，左右衡量一番，黎洛還是隐瞞了，放下手機不管，等晚一點再回。

宋祁于看在眼裏，見她開始發車了，才別開視線，望着校門口對面。

黎洛聊起了老兩口，談到黎老師與褚教授，輕聲說：“我爸是你們數學老師，你知道不？”

宋祁于接道：“聽說了。”

“他在鄉下還沒回來，你明天才能見到他們。”黎洛說，思忖了下，如實轉達，“他問起你了。”

宋祁于感到無聊，對這些提不起勁兒。等過了前面的紅綠燈，她驀地反過來問：“你也是老師？”

“不是，”黎洛坦誠，“我不教書。”

“你做什麽的？”

“搞研究。”

宋祁于：“哪一方面？”

黎洛盡量講得簡單：“凝聚态物理。知道這個嗎？”

“聽過。”

“以後你大學了可能會涉及到。”

“嗯。”

“我們那兒也有學生，不過我不負責帶人，主要是胡老在教。”

宋祁于對她的過去也曾知道一星半點：“你以前是老師。”

黎洛承認：“一開始是在江大教書，後來離開學校了……勉強算轉行吧。”

“為什麽？”

“不适合。”

宋祁于回身，看着她。

黎洛說：“我不擅長教學，那邊待久了也沒挑戰性，很無聊。”

到房子裏快六點半。

黎洛進廚房做飯，沒帶手機進去。

宋祁于在客廳待着，看書，預習課文。

手機屏幕沒鎖，有消息立馬就會彈出來。

葉知文接連發了幾條信息，沒收到這邊的回信，所以有空就問兩句。

黎洛給葉知文的備注是全名。

宋祁于無心瞧見了，拿書的手一停，随即又當作沒發現，兀自忙自己的。

中間，黎洛出來了一趟，取走手機。

聽到廚房裏故意壓低的講話聲，宋祁于低頭盯着書頁，沉悶不言。

一會兒，這人打開電視機，調大音量。

黎洛往外面瞧了下，一時分神，沒來得及回答手機那邊。

良久。

垂下目光，黎洛說：“還可以，這兒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