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我說這雨是下個沒停了!”吃完飯,何栎哀嘆一聲,望着陽臺。
“待會再走呗。”政語說,從電視櫃裏掏出一籮筐的光盤,“選個碟。”
陽臺和客廳之間有一扇玻璃門,能看見陽臺一角的植物,暖光燈照耀着,葉子根莖随着傾盆而落的雨珠搖搖晃晃。
而陽臺之外,雨霧太大,樓與樓之間相間甚遠,除了遠處樓房的燈光外,便是幽黑夜空裏的時不時閃出的雷電,令人膽寒。
這雨不像夏季暴雨,來的快去的快,它的降水量由小到大,下得格外均勻,洗刷着城市所剩無幾的熱量。
街上的樹木葉子落光,政宗實陽臺的植物也被雨打彎了頭,吃飽水但生長不起來了。
家庭電影的聲音不大,何栎随手挑了一個文藝片的碟,除了屋外的雨聲,電影裏也在下雨,潮濕的氣息四面八方環繞着。
客廳只留下一排暖黃色的吊頂燈,政宗實給魚缸插上電,恒溫養魚,又冒着雨在陽臺把幾盆珍貴的植株往屋內搬。
政宗實動作很輕,以免打擾到三個人,在沙發一側的立櫃上整理他的植株。
在幾盆濕漉漉的綠葉盆栽之間,有羊咲送他的仙人球,秋季是仙人球的成長期,政宗實隔幾周用一次複合肥。
如今剛到家的小球已經長大了不少,期間政宗實換過一次盆,原先的素色陶土碗變成了一樽瓷質兔子墩,兔子呈坐态,兩手抱着一個花盆,盆上便是這一顆小球。
整只花盆的形象很生動,仿佛在綠叢之間真的有一只小兔子躲在寬大的葉片之下,尤其在室內的橘黃色暗光下,頗像格林童話的封面,十分溫馨。
政宗實越看越喜歡,随手拍了幾張照片,挑選一張角度最好、能将兔子的憨态和仙人球的可愛盡收眼底的圖,傳上了朋友圈。
配文他想不出來,單發又略顯單調,他退出編輯界面,把幾張照片都發給了羊咲。
客廳裏連續傳出幾聲特殊的信息提示音,聲音微弱,但在一片寂靜的雨聲裏,存在感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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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普通的消息提示音不同,時間更長一些,以至于政宗實連發的三四張圖片,拖出了長達一分鐘的提示音。
“特別關心啊,羊咲。”何栎本來就沒多認真看電影,一聽這聲音馬上反應過來,開玩笑道,“你特別關心誰了?”
他說着就想去奪羊咲的手機,中間讓政語擋住,政語罵他一句:“你有毛病麽。”
慌忙之際,羊咲下意識朝政宗實那邊瞄過去,政宗實卻只是倒騰他的植物,心無旁骛的姿态。
羊咲把手機揣入口袋,面對何栎和政語雙重目光,咽了口唾沫撒謊說:“就是家長而已。”
“還有門禁啊。”何栎表示理解地點頭,又嘲笑政語:“我還以為誰呢,哎喲政語你別不高興了,都說了家長而已。”
政語沒說話,抱着一張枕頭,專注于電影,何栎覺得沒勁,也就沒再嘴貧。
“我去一趟衛生間。”
羊咲匆匆起身,在浴室裏打開了手機,羊咲的手機常年處于響鈴狀态,不敢設為靜音或震動,最開始是怕羊從容給他發消息他沒看見。
給政宗實設置特別關心提示音,羊咲只不過是設給自己看的。
羊咲很在意微信備注、消息提醒、置頂、聊天背景等諸如此類旁人覺得無關緊要的東西。
他會一項項調整為心滿意足的狀态。
而政宗實和他的聊天背景是最原始的一片灰白,其餘聊天框裏都有對方的照片或者各類壁紙,只有叔叔的聊天框什麽也沒有,他給政宗實原先的備注“叔叔”也删掉了,只留下政宗實自己的微信名,政宗實的微信名字就是政宗實三個字,赫然醒目。
仿佛這樣就是特別的,在他的好友列表裏,獨一份的存在。
但羊咲沒有想到政宗實會在這個時間段給他發消息,他有些緊張,打開小紅點,看見政宗實發來的幾張圖片。
圖片幾乎都是一樣的,是羊咲送給政宗實的仙人球,被養得很漂亮,羊咲很高興叔叔能夠如此重視他微不足道的禮物,但他又控制不住地感到失落,覺得自己多慮了,叔叔其實沒有什麽事情要講,發微信分享給他,只不過是因為不想打擾他們看電影,而他因此跑來浴室,倒顯得做賊心虛。
他懊悔自己小題大做,索性坐了下來,在馬桶蓋上,把幾張圖片都存好,又選中一張他認為最順眼的圖片,回複道:好可愛,像森林裏的小精靈。
發完,他迅速關掉手機聲音,生怕一會兒政宗實回複他時,浴室裏又回蕩起這一令他尴尬的鈴聲。
然而政宗實沒有再回複他了。
羊咲沒有着急回客廳去,怕穿幫,在浴室裏刷一陣手機,順便看看朋友圈。
一打開朋友圈,跳出來的第一則動态,發布時間顯示為“剛剛”,發的人正是政宗實。
政宗實将剛才發給羊咲的四張圖裏選了一張,配文“森林裏的小精靈”。
浴室裏沒有進暖氣,空氣中飄散着檸檬清新劑的味道,不是劣質的香精味,而帶有一絲絲酸甜,淡淡的,不仔細體會聞不出來。
羊咲穿的不多,在陶瓷馬桶蓋上坐着,手腳是冷的,頭腦卻熱的不行,一顆心在狂跳,就像初次嘗到一點暗戀的滋味,和清新劑的味道很像。
他不知道該不該點贊,點贊會不會讓政語看見?
他很害怕政語發現他鬼鬼祟祟地在浴室裏給政宗實的朋友圈點贊,羊咲光是想到這個,就放棄了,關閉手機,擡眼看見門把手微微向下旋動,羊咲以為是政語或何栎,趕緊起身按下沖水鍵,門口迅速閃進一個人,又把門關上了。
“叔叔?我剛剛——”
政宗實打開水龍頭,沖洗雙手的泥土污漬,笑說:“躲廁所裏做什麽,不和小語他們看電影?覺得無聊?”
“才沒有躲。”羊咲本能地反駁,幾秒後,他想到何栎在客廳說的那句話,他不曉得政宗實聽懂沒——叔叔應該不懂吧,特別關心是可以設置專用消息通知鈴的,別說政宗實了,他自己身邊都沒有人會幹這種蠢事。
“只是和我爸爸打個電話。”
進來之前,政宗實在門口站了半分鐘,沒有聽見一點說話的聲音。
他仔細搓掉指縫的泥濘,不響,關上水龍頭,浴室安靜下來,隐隐約約聽得見家庭電影的臺詞對白,政宗實撐着盥洗臺,道:“你送的仙人球長得很好。”
“嗯,我看見了,”羊咲擔心政宗實會問起鈴聲的事,但政宗實沒有,他微微喘了口氣,笑起來,轉着手裏的手機把玩,“比我在公寓養的那個要好,長得好大了。”
政宗實頓了頓,告訴他:“施肥有講究,再養一段時間,也許可以開花,可惜冬天到了,開花得等明年。”
“仙人球會開花嗎?”羊咲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覺得仙人球好養活,不怎麽費心思打理也能安然無恙,在氣候幹燥寒冷的北方,不會像許多綠葉植物那樣枯黃焉巴。
仙人球總是很堅強、朝氣蓬勃。羊咲偶爾趴在窗臺對着這顆綠綠圓圓的植物發一會兒呆,會很安心。
“會,只不過機會很小,但值得試一試。”政宗實抽出幾張紙巾擦幹淨手,從鏡子裏和羊咲對視一眼。
羊咲看着政宗實,政宗實不做表情時,非常嚴肅,濃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眼中的陰翳散不開,對待植物仿佛對待課題作業,并不滿意當下的生長結果。
“萬一我送給叔叔的仙人球品種不好,開不了花。”
“開不開花和好壞倒是沒有關系,只和種類相關,而且仙人球本身是很難開花的。”政宗實輕聲重複道,“但就算機會很小也要試一下,”他轉過頭看向羊咲,“應該會很漂亮。”
浴室門再一次被打開,似乎是掐準話音落下的時刻。
政語好整以暇杵在門外,政宗實淡淡看着他,并不意外,也許在門外聽了好幾分鐘。
政語和他暗中較勁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而且越發猖狂。
讓政宗實時常升起一陣危機感,說不上來,腳踩棉花般虛浮。
“咩咩,過來看電影了。”也許是沒有聽見政宗實和羊咲聊什麽見不得人的話題,政語只是扯過羊咲的袖口,帶他出去,羊咲沒有什麽理由繼續待在浴室,挪着步子跟出門。
走了一段距離,政語在羊咲耳旁自我嘲解般嘆氣:“你知不知道我對這個浴室都有心理陰影了,咩咩。”
羊咲不明所以,“什麽意思。”
政語聳聳肩,語氣飄飄然,“沒什麽啊,就是之前我爸和羽京叔叔在那造愛*,讓我碰見了而已,可能他們都不是一次兩次了,畢竟是長輩嘛,我會被吓到啦。”
“之前”一詞的指稱是模糊的,“造愛”一詞的內容是露骨的,撕碎掉羊咲朦胧又單純的情愫。
羊咲稍稍因政宗實一條朋友圈而雀躍的心再度被拽回湖底,面對現實。
叔叔對他很好,可能是出于各種各樣的目的——比如他和政語關系好——但唯獨不會是因為像他一樣的喜歡。
兩個人之間壓根就沒可能,羊咲其實很早前看清了這點,只是最近叔叔似乎和他更親近了些,讓他又愛又怕,沉溺其中,像極了一段健康的、會有結果的暗戀,哪怕結果是一句拒絕的話。
然而他的感情是病态且沒有結果的,怎麽能喜歡比自己大接近二十歲的男人?
羊咲一直逃避追問,嚴肅的問題,思考起來費心費神,而且沒有意義,思考了也不會讓他不再喜歡,痛苦地糾結不如随心而去,他本身也不是很矯情的人。
唯獨的意義只在于,羊咲明白這不是單純的依賴,在政語光明正大說出造愛兩個字時,羊咲應激般想到,很多個沒有即刻入眠夜晚,叔叔就是他的幻想。
未經人事的幻想很簡單,永遠是政宗實的那一雙手,粗砺的手給他的腰做按摩時,就好像在磨砂紙上撫摸,會有點癢,也會很舒服,身體和平時反應不一樣,想要叔叔抱抱他,也想要叔叔安撫他。
只是用手。
他想象不出來更多的畫面。
但是叔叔會和其他男人擁有更多的畫面,像政語口中的羽京叔叔,和政宗實年齡相仿、志趣相投。
政語偏過頭,單眼皮透着冷淡不屑,一副無所謂又吊兒郎當的神态,讓人不舒服,肉眼可見羊咲愣住了,嘴唇翕張卻沒吐出半個字,政語滿意了,按着羊咲肩膀坐下:“大人的事情,咱別管了,看電影吧,暫停好久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