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好冷。
室外陽光普照, 天高雲闊,入目所及都是高大整潔的建築物、生機勃勃的綠色植物,環境是如此平靜、安适, 可她覺得好冷。
聞人衿玉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房間、離開宮殿, 她似乎看到了一張張愕然的面孔, 眼前的一切飛快掠過, 再一回神, 她已經坐在了車內。車窗外的風景同樣在飛快流逝, 阿淞緊緊靠在她的身側,輕輕晃動着她的手。
“阿淞。”聞人衿玉一動, 問:“你有聞到什麽味道嗎?”
終于等到衿玉小姐的回應, 阿淞緊繃的精神放松下來,連聲道:“是我, 我在這裏。”
然後她才聽清問題本身的內容,阿淞遲疑道:“味道?我沒聞到什麽異味呀,您不舒服嗎?要不要換一種香薰,或者開窗透透風?”
聞人衿玉和阿淞對視片刻,忽然緊緊閉上了眼睛, 她偏開頭, 喃喃道:“我好羨慕你。”
阿淞不明所以, 一頭霧水,她在車內等待的同時也在處理工作,體感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然而, 再見到聞人衿玉, 對方全然變了一種狀态。
隔着車窗,阿淞先是聽見了驚呼, 遠處駐守的士兵們在高聲呼喊些什麽,緊接着,一道人影從階梯上跑下,跌跌撞撞,差點跌倒。
回想起不久前的情形,阿淞依舊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聞人衿玉向來是姿态端莊、舉重若輕的,仿佛再嚴峻的難題到她手裏都能輕易化解,這樣的一種風姿,替她贏得了更多的信賴與追随,經年日久的,這與其說是她的習慣,倒不如說已經變成了她的盔甲。
然而,今天,在這樣一個嚴肅的場合,當着衆多無關人員的面,聞人衿玉卻是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态。
阿淞原本還想問問聞人時濯怎麽沒和她一起出來,卻始終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聞人衿玉上車後沒有說要去哪裏,阿淞忖度着她的心意,讓司機開回了莊園,二十分鐘後,汽車停在一棵白蠟樹旁。
“衿玉小姐,我們到了。”阿淞解釋道:“為了配合調查,北門和東門都已經被封鎖,暫時只能走這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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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衿玉看向車窗的方向,沒有回應,從阿淞的視角看,還以為她睡着了,阿淞沒有再說話,只是伸手去,替聞人衿玉整理一下披肩的流蘇。
一不小心,指尖碰到了聞人衿玉的臉頰,好燙!阿淞驚呼出聲。
阿淞手忙腳亂,一邊指揮司機來幫忙,一邊又拿出通訊器準備聯系醫生,聞人衿玉在此刻轉過來,說道:“我沒事。”徑自拉開車門,走了出去。
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的,車內的空間與世隔絕,卻不能永遠停在那裏。聞人衿玉打量室內,繞開走廊上四散的警員和士兵,直接登上五樓。
這是一間有着嚴格門禁的暗室,十年來,只有聞人公爵和聞人衿玉母女倆能夠打開門鎖。
聞人衿玉徑直走向東邊的一排櫥櫃,那裏堆放着早已被淘汰的紙質卷宗,按照時間順序,從近及遠,收集了近百年的醫療報告。
聞人時濯在皇宮中扔出的那一份當然不是原版,無論是誰,都不會把那樣一份可毀壞的憑證直接送到敵人面前。敵人,聞人衿玉不禁一笑,女皇竟然是她們的敵人。
不過,那雖然不是原版,上面拓印的都是原本的內容,都可以确保真實性。
很快,聞人衿玉找到了聞人時濯所說的那一樁重大醫療事故,發生在二十三年前,現任女皇繼位的第一年。
一個月內,澤蘭城裏的十幾所公立醫院接連有alpha患者失蹤,經統計,總共有三百餘人。而能進入公立醫院接受治療的alpha患者往往是由公益組織救助而來,他們都是些社會邊緣人士,沒有親友,更沒有家屬,他們的失蹤無人在意,本就寥寥的質疑聲很快就不了了之。
半年後,一種神秘的新型藥品在黑市裏流通,據說其功效是扭轉alpha的分化方向,藥物廣告張貼在無數小巷的角落,上面寫着:扭轉錯誤軌道,還您一個燦爛人生。
伴随着這種違禁藥的出現,殡儀館每天收入的alpha遺體數量劇增,不過,他們的身份大多是流浪漢,流浪漢嘛,橫屍街頭也很正常,這件事依舊沒有得到太大的關注。
這一系列事件,零散雜亂,唯一的相同點,大概是都和alpha相關,然而當時剛繼位的女皇陛下恰恰是一位旗幟鮮明的民族主義者,全國迎來改革熱潮,根本沒人去關注alpha的境遇。
只有一家民營新聞社,察覺了一絲端倪,串聯起這幾件事,并發布了一篇綜合報道,聲稱強烈懷疑醫院與政府聯合,私自使用alpha病人身體數據,研發并推廣劣質靶向藥,致使alpha人口銳減,嚴重侵犯alpha人權。
在這篇報道發布的第二天,這間新聞社消失了。
聞人衿玉看完這一連串的信息,又倒回去,翻到那篇對于黑市“新型藥物”的相關報告,上面寫着:售價高昂、成分不詳,但對已分化完成的alpha有致命危害。
最後附有一張照片,是那種藥的外包裝,灰色做底,邊緣處有銀白色凹凸不平的标識。
聞人衿玉認得那種藥,那是……哥哥小時候被生物爹灌下的那種毒藥。
當時莊園內外一片混亂,沒人顧得上照顧同樣年幼的她,聞人衿玉在角落裏徘徊,看到很多人的淚眼,看到緊閉的搶救室大門,最後在生物爹的卧室衣櫃裏找到了一個灰色的空藥盒。
聞人衿玉在原地站了片刻,離開這些紙質卷宗,轉身去看電子版的詳細信息。
信息內容都是一樣的,沒有重複查閱的必要,她輸入密碼、按下指紋、錄入虹膜,最後找到了最近的浏覽記錄。
這一間原本只有她和母親才能進入的暗室,多了一個來自第三人的浏覽記錄,聞人時濯。
當然了,聞人衿玉心下微嘲,都是一家人,有着相似的血脈,相似的生活習慣,他想走進這間書房,其實有很多方法。
聞人衿玉深呼吸幾次,走去另一個方向,她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些消息,偏偏沒有那麽多時間留給她。
她只能選擇暫時放下聞人時濯相關的事,轉而去想,母親,要怎麽做才能救出母親?
就目前的情況看,女皇被聞人時濯抛出的證據所震懾,說不定會有所退讓,但等到女皇冷靜下來,她又會怎麽想,會有新的應對方法嗎?
哥哥還沒回來……不,聞人衿玉按住額角,她不願意在此刻想起他。
她當然擔心聞人時濯的安危,但與此同時,她感到強烈的惡心、憤怒,甚至是,痛恨……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腦海裏撕扯,讓她頭痛欲裂。
停了片刻,聞人衿玉繼續翻找資料,除開已有的那些,她想要找出更多不利于女皇的憑證。
不知找了多久,自然光線變得昏暗,她搬來升降梯,從一個書架移動到另一個書架。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湖畔燈火通明,一串車隊亮着車燈,在主道口快速移動。
聞人衿玉看了一會兒,移開視線,重新看向手裏的東西,她想,大概是聞人時濯回來了。
或許他待會也會過來。
這個想法令她感到另一種煩悶,此時有人敲門,卻是阿淞,阿淞聲音很欣喜,飛快道:“衿玉小姐!他們回來了!”
“他們?”
“是的,時濯少爺,還有聞人公爵!都平安回來了!”
聞人衿玉打開門,阿淞給她指着方向,“快看!公爵大人就在那裏!聽說是被女皇陛下親自送回來的。陛下說,有了新的線索,證明這只是一次誣告,接到消息後,原本的搜查人員全都離開了。”
阿淞具體說了些什麽,其實聞人衿玉根本沒聽清,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在她心裏升騰,一切都是這樣滑稽可笑,無論是定罪還是赦免,毫無事實依據,仿佛是女皇一手寫就的劣質劇本。
不過,母親回來了,母親安全了,這畢竟是最大的好消息。
聞人衿玉看向門邊的方向,被簇擁的兩道人影,她的母親,她的哥哥,她全部的家人。
聞人衿玉只看了一眼,她扭頭回到自己的卧室,徹底鎖上了門。
終于能夠精神松懈片刻,難言的痛楚從四肢百骸泛上來,她很難受,無論是軀體還是精神。
從成年之後,她早已習慣了那種定制的抑制劑,與其說她使用藥物,倒不如說是藥物重新塑造了她。此時被禁止使用,太過突然,她的軀體難以自控,從前那些被壓制的感受,痛苦、軟弱、欲望,連本帶利覆蓋在她身上。
不過,這也有好處,她模模糊糊地想,既然這樣,內心的恨意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被這脆弱的時刻、軀體的痛苦一同造就的呢。
聞人衿玉一直厭惡信期所帶來的一切,但此時,她無比感謝,感謝這不可控的生理因素,讓她此時的精神潰敗可以有一個借口、一個歸因。
她忽然想起前不久和母親的談話,母親反對給哥哥使用新藥,母親說:“至少不會比現在更壞了。”
她又想起來從前那些被忽略的異常,比如,哥哥的中毒、諾德醫生的死亡、白珞琳的意有所指,她不願意這樣想,不願意去猜測那些過去的事是否有更陰暗的內情,但她已經無法再用從前的眼光去看待聞人時濯,他畢竟是一個alpha。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改變的?在所有人都毫無知覺的時候。
她後悔了,她忽然明白過來,比起現在這樣一個陌生得讓他害怕的聞人時濯,她更寧願擁有一個像從前那樣永恒不變的家人。
時間飛快流逝,聞人衿玉悶在被子裏,兀自昏睡了很久。
神思混沌,似乎聽到了很多叩門聲,全部被她忽略。
再次醒來,聞人衿玉換了一身衣服,梳好頭發,思考片刻,重新給自己補打了一針抑制劑。
随後,她推開門,穿過寂靜無人的長廊,走向一層又一層的旋轉階梯。
共同陪伴着長大的人,總會有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春天的夜裏,是月見草開放的時刻,記憶裏的無數個瞬間,都隐約留有它的香氣。
聞人衿玉走上頂樓,推開玻璃花房的門,一叢叢的藤蔓旁,她看見聞人時濯的背影,他在這裏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