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
第 52 章
睥睨天下 第七
過了年,便忙春事,眼看告一段落,壽少樞召沈沖天單獨議事,看似随意問道:“家中還安穩吧。”
沈沖天知哥哥所指,恭敬回答:“哥哥放心,惜寶不是那般不省事的,當晚回去,臣弟已将契氏之重告知,好好訓導過。這孩子也知自己錯了,如今在家日日自省,剩下就是讀書寫字,頤養心性,不敢有違。”
壽少樞點點頭:“孩子,是個好孩子,就是心思忒敏感些,像你當年一樣。本來嘛,血氣方剛年紀,剛從戰場歸來,又有戰功傍身,也是心浮氣躁的,關上他一陣,定定心氣也好。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契氏之重,呵,是啊,這一回刀刃抵在了牛角尖上,也給他一個教訓。”
沈沖天揣測國主心思,不緊不慢道:“如今戰事結束,邊境上暫時沒有動靜,即使有一些小紛亂,我相信那些将領,不致讓哥哥憂心。我歸來快半年,當初聽哥哥的話,休養身心,如今早就返本複原,不該再躲懶。今後若是朝中之事需要我盡力的,哥哥也莫要嫌棄弟弟身體不方便,年紀大,做不好。”
壽少樞在他和沈沖天之間來回指着,笑道:“在朕面前說‘年紀大’,你是借機嘲諷吧。你啊,算了,說正事。這裏就你我兄弟兩個,盡管說吧。”
沈沖天語氣嚴肅,一一道來:“此事起于創國之初,随土深埋下,于老皇爺、于先主都是倚靠,失之則不能得天下。可惜歷經三四朝,棟梁成了妖樹,表面遮天蔽日,其實地下盤根錯節,如須發之細密,似亂草不可絞,才是真正可怕之處。陛下若想着不動根基,便不能除根,遇春風立時萌發新枝,越剪越繁亂。若要不留後患,勢必深挖,只恐帶出好土好泥,根系盡,土地亦空,其上花木難免受摧折。臣弟擔心此舉行與不行都于國有礙。可置之任之,不聞不問,在如今更加廣袤的國土之內,任由深根自腐于泥下,撼動國基,才是臣弟失職。刀砍枝幹,火燒殘根,留他個幹幹淨淨的後土大地,日月朗照之所,重新載重新苗,豈不更好。依現在局勢,動,則打草驚蛇,不如不動。暗底下廣撒網,布下誘餌,等待最佳時機,一朝收網,一個都逃不脫。就是需要較長的時日,耐心靜氣,方可保萬無一失。”
壽少樞故意皺眉:“絮絮叨叨半天,你說的是什麽。”
沈沖天立時回敬:“藏頭露尾半天,哥哥想聽的是什麽。”
壽少樞憋不住,忽而“哈哈哈”放聲大笑:“就喜歡你這樣的,說話不吃力。你不知道,朝中好多人,要朕費心費力解釋半天,才明白朕的心意;還要費心費力再解釋半天,才明白朕如此心意之下,他們應該做什麽。你深知我脾氣,喜歡那等痛快豪爽,絕不拖泥帶水的。深剜就深剜,沒有點壯士斷腕之氣,焉能鎮得住。我這樣做,還有個自私的想法在裏頭。你、我,包括老六,對這些人還有些威懾之力,卻一年老似一年,你我之後,咱們的孩兒們能不能管得住這些人,我心裏一直打鼓。你說的對,不栽樹,無以遮陰;可樹長得太大,遮天蔽日了,根腐了,就該伐!砍斫幾根枝桠,沒意思,經過一冬一春,又能再長,索性連根拔起。依你的估算,一齊收網,需要多久?”
沈沖天回答:“至多一年。”
壽少樞長嘆一聲:“傻弟弟啊,你這是将軍營習氣帶回來了,朝中事須急不得。這些世家,可不是個個都像契氏那個熊孩子一般淺顯懵懂,否則怎能屹立百年不倒。他們不但彼此聯絡有親,對外也是敞開胸襟,廣納門生,而且對于許多新貴,他們遠比朝廷更懂得籠絡人心。這還不算,樹妖之後還有樹妖,那才是他們的倚靠,不撬動他,所有辛苦都是白費,豈止是撼動國基,還能将朕撼下龍椅呢。”
沈沖天忙問:“誰?”
壽少樞緩慢吐出幾個字:“長公主府。”
沈沖天忽然有些洩氣:“為何偏偏是他。”
壽少樞冷笑:“先主識人的本事是一等一的,給最喜愛的女兒選驸馬,自然更要千挑萬選。莫說家世、性情、心機、聰慧,就是鼻子短一厘,眼睛小二分,哪裏略次一點都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結果就給咱們留下這麽一個太過聰明的麻煩。這還是在先主一朝,到朕這裏,呵,朕的親姐姐、親姐夫,多好的一棵遮陰大樹。現在回想,你不納妃,也挺好,免去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沈沖天思索一番,猶豫道:“姐姐的病,時好時不好。眼看春風起,又是個犯病根的時月,如果一直難見起色,這邊真就要快馬加鞭了。”
壽少樞當即大驚:“放肆!那是朕的親姐姐,你敢算計到她身上。”
沈沖天黯然:“哥哥何苦來。那也是我的親姐姐,自小對我最好的親姐姐。”
壽少樞聞言,靜默一時,嘆息道:“罷了,罷了!過來吧,以指代筆,把你的主意寫在朕左掌上,朕也将想法寫在你左掌上。比對一下咱兩個心中所想,折中吧。”
沈沖天緩步上前,壽少樞左手抓住弟弟右手,攤開左掌放在他指尖下。沈沖天也攤開左掌遞到哥哥面前。兩人右手食指幾乎同時在對方掌心起落,以同樣的筆順,寫下相同的字。
壽少樞嘆息着收回手掌,看沈沖天還是維持着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關切地問:“在想什麽?”
沈沖天回答:“其實哥哥早洞悉一切……”
壽少樞心知弟弟言語所指,不動聲色地叮囑道:“朕只有一句話交代,既知姐姐最疼愛你,既知她所剩無多,別去傷她,至于別個……”他揮揮手:“去吧。”
沈沖天走到殿門,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弟弟回來。”
壽少樞起身走下來,站在沈沖天面前,忽然深深一揖。沈沖天聽到步履衣袍響動,伸手卻碰觸到哥哥環抱的雙臂,再向上探竟是俯下的半身,忙吓得跪在地上。
壽少樞扶起弟弟,情真意切道:“做哥哥的只希望弟弟明白一件事,弟弟與哥哥,其實是相互成全,唇齒相依。朝堂雖大,哥哥卻無可依托之人,此舉成敗,只在你一身。哥哥在此先行謝過了。”
沈沖天終于吐出心中疑慮:“哥哥就不怕我……”
壽少樞道:“你是我弟弟,我了解。你有心機,卻無野心,這朝堂之上,你其實不合适。”
從皇宮出來,沈沖天去了少桠姐姐的長公主府,自他出征,已經幾年沒見姐姐,确實想念姐姐了。
壽少桠在屋中,剛聽到下人報:“齊王到”,話音未落地,就見沈沖天大踏步,輕巧利落地來到面前,言語輕快道:“外面大太陽曬得身上好暖,姐姐為何還憋在屋子裏,也不出去除除黴。”
壽少桠不免開懷,朗聲笑道:“幼弟來了,快小心腳下!怎麽還是像個小孩子,走路蹦蹦跳跳的,也不想想自己什麽年紀,該穩重些了。跟着的人呢,也不知道攙着些。”
沈沖天輕聲哄着姐姐:“什麽年紀?八十歲,在姐姐面前也是弟弟。姐姐不知道,剛在陛下面前我可穩重了,端着架勢,被哥哥拘了半天。好不容易到姐姐這裏,快讓我放松吧。來人,幫我脫了朝服,我要好好陪陪姐姐。”
壽少桠笑笑,只得順從着:“好。既這樣,你就陪我到花園散散步,聽你的話,我也除除身上的黴。”
姐弟兩個在庭院中慢慢踱步。壽少桠攙扶弟弟,時不時扭頭端詳,輕撫着他的鬓角,不無惋惜道:“看看你,哪還有幾根正經的黑發,我的幼弟也老了,都是被陛下使喚來使喚去,生生累的。去歲秋,好容易盼着你班師回朝,卻有一大堆後事等你處理,似我這等無事的,想見齊王都排不上號。眼見告一段落,又聽說你在軍中四年累壞身子,陛下讓你在府裏靜息休養,無事不許別人打擾。我就又盼着新年,誰知臨近年關,我卻一病兩三月,陛下為你慶功,擺好大的筵席,我也不能去。終于見到你,快讓我好好看看,這接二連三的事,可委屈你了。”
沈沖天疑惑:“姐姐都知道?”
壽少桠點頭:“你的姐姐只是老了,不是傻了。大宴之上,你那義子和契氏的孩子大打出手,別說皇宮,都城中都傳遍,講得那叫一個熱鬧,快能趕上一部戲書。如今可平息?”
沈沖天無奈:“真是‘好事不出門’。勞姐姐記挂擔心,都是小孩子家,本就心性不穩,又借點酒氣,第二日就沒事了。寶兒一向很好,也是契氏那小子出言不遜,指桑罵槐的,他為了維護我才動的手。”
壽少桠柔聲勸解道:“你身邊子女少,惜墨那又成年,離你漸遠,你的一腔父愛無處訴,全傾倒在這個義子身上。可這孩子畢竟不是你的骨血,又是中原人,到天狼時已經八歲,養不熟的,須要小心提防。”
沈沖天不愛聽:“我也不是姨母的骨血,也是中原人。”
壽少桠仍舊和顏悅色:“你不一樣。當年你到天狼時才滿月,諸事不知,心性未定,吃着天狼的奶水長大,你就是天狼人。我這樣說,是希望你分得清何為遠近。契氏也好,其他幾姓世家也好,那都是跟着老皇爺、跟着先主過來的人,裏面那些在或不在的長輩,都是看着你、我和陛下長大的。你為陛下打江山,他們為老皇爺、為先主打江山,你們才是一類人。千萬不要因為這些小事,就疏遠他們,記恨他們。”
沈沖天聽着話音不對,心中不耐煩道:“本來小事不足道,第二日就開釋。況我與契氏老侯爺也好,與別個柱國世家也好,往來一向安穩。姐姐今日為何忽然有此一說,究竟哪個向姐姐傳的閑話,妄議朝臣,不怕割舌頭的。”
壽少桠道:“我只是擔心。我天狼自創國一來,一直以穩妥為上。陛下不甘心只做個守成帝王,貪圖一時所謂的‘宏圖大業’。若只是惦記着外面的國土,倒還罷了,如今外境到手,四圍安穩,也該松口氣。誰知陛下又盯上幾大世家,長此以往,必将攪亂朝堂。你在他身邊,要時時勸導才是,只有你的話,他還聽得進去些。你自幼一向沉穩持重,如今可倒好,陛下要做什麽,你都依着他。我擔心,先主費盡心力維持下的天狼國敗壞在你們手上。”
沈沖天立時皺眉,制止道:“姐姐慎言,此話說重了。”
壽少桠索性點明:“我說得重?!陛下哪項主意被駁,你就舌戰群臣。陛下要處置哪個朝臣,你就搜集證據。陛下要打仗,你就去領兵。你們不虧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可你知道,朝中對于陛下的決策,對于你的行徑,是如何沸議。群臣那些不堪入耳的話,真要我轉述給你聽嗎。兩個弟弟,沒一個省心的。”
沈沖天極力壓制着情緒:“雖然姐姐當年也曾助先主料理過國事,我以為從陛下做太子輔國之時,姐姐就全身而退了,誰知多年過去,姐姐還不放心陛下治國之力。如今的天狼,是陛下的天狼,別人無從置喙,這天下,只能一人說了算。姐姐該明白,何為君,何為臣,否則,手伸得太長,耳朵聽得太多,實在不利于養病。弟弟言盡于此,望姐姐好自為之。”
從少桠的公主府出來,沈沖天才真正明白壽少樞最後兩句話的意味,回想惟有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