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餘苗, 我若想要借你幾個人,你肯借嗎?”
“先生想借多少?晚輩自會挑些身手矯捷的給先生用。”
顧濯一笑,眸子陰冷, “十二三個足矣,不要身手好的,蠢笨些、拖拉些,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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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的秋風逐漸帶了寒氣, 枯黃的樹葉簌簌掉落。
顧濯領着借來的錦衣衛去了裴府,任他們在其中搜尋,自己個找了個地方坐着。這時候韓承過來, 俯在他耳邊道:“辜澤寬已經知道了。”
“那便等着。”顧濯掃了一眼這寂寥的庭院, “陛下曾經見他一面只是要他一只手臂, 我不一樣, 我會要他一條性命。”
手下的錦衣衛裏裏外外翻了半天,着重翻了裴府的書房與裴錢的寝室, 顧濯等的乏了, 不自覺打了個哈欠, 靠在椅背上喝着茶。
韓承也實在受不住, 忍不住道:“這些人當真是錦衣衛?主子怕不是被诓了?”
顧濯面無神情, “餘苗借給我的還能有假?不是他們不行, 而是裴賊的東西藏得太深。”
顧濯要金廟的建造圖紙,裴府一定有, 但若要找定是不容易。可這世上并非只有一種途徑,裴府的找不到, 王弼高手裏的那張同樣有用。
那日顧濯已經與王弼高打了照面, 尋了那圖紙過來, 本不需要再在裴府折騰。但他要的不僅僅是那張圖紙。裴錢死了, 他就做一次自己口中的“裴賊”。
又等了大概半個時辰,安江南前來回禀,将圖紙呈了上來,道:“大人。”
顧濯接了過來,展開瞧了一眼,道:“圖紙既得,若要找那金廟裏的東西,必然簡單。”
安江南驚詫,道:“大人,這是金廟的圖紙?為什麽不直接拆,尋這東西作甚?”
顧濯心嘆,他讓餘苗給他找幾個蠢笨的,果然是沒讓他失望。
他還未回應,便聞簌簌風聲沖進庭院,浮雲遮住了碧空。
周遭錦衣衛連同着韓承瞬時感覺到了不妙,顧濯立馬起身,手緊緊扣着腰間的刀柄。
紅日西落,寒風呼嘯,如撕裂的布帛刺激着每個人的耳朵。韓承急護在顧濯身前,“主子退後!”
刀劍出鞘,無數黑影從房檐落下,一道道寒光噌的一聲沖出,直直地指向顧濯。
顧濯猛然拔刀,只聞刀刃交錯,摩擦出锃亮的火花,韓承立在顧濯身前将來人逼退。
顧濯沉重地吸了一口氣,掃了一眼這群賊匪,喊道:“來者何人,為何不露面!”
很顯然其中并沒有一個身殘之人,更沒見着失去雙臂的辜澤寬。
清寒的落葉在腳底被踩作細碎,成了懸在半空的碎末,如鬼影重重。
顧濯的一聲喝斥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來者惡狠狠地盯着他,剎那間,一道冷光閃過自己眼前,顧濯急忙後退半步,握刀襲過去。
顧濯手中利刃噌的一聲劃破了那人的衣裳,瞬時将其激怒。
“你主子不敢露面,叫你們這群廢物來!”顧濯面露狠色,“我是此宅舊主之子,新帝近臣!你們敢在這裏造次,來日必當提頭謝罪!”
雪芒驟現,顧濯手中之圖瞬時脫手,自己被來人逼退一尺。待自己退到柱前,刀尖逼到了自己面前幾寸,他便驟然上柱,反扣刀柄,噌噌兩旋切中了一人的喉嚨。
那群人見狀,急忙遁走,韓承帶人欲追,顧濯猛然咳了兩聲,跌倒在地,急道:“別追!”
燕雀驚飛,瞬時寂寥。顧濯起身睨了一眼死在院中的那人,道:“去禀告陛下,辜澤寬擅闖裴府,盜取圖紙。賊心不死,當誅!”
安江南驚詫地看了一眼韓承,只見韓承抱拳,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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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濯回了皇宮,面見了李南淮。
夜色深沉,将兩人匿在了昏黃的燭火下。
李南淮一手撐着頭,“辜澤寬盜取金廟的圖紙,是想在金廟裏找到什麽,看來裴錢那老狐貍還留了些咱們不知道的東西。”
“他将東西藏在金廟裏,無非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如今辜澤寬有意盜取,定是居心叵測,陛下是否要處置了他?”
李南淮淡淡瞧了一眼他,“你覺得朕該怎麽做?”
顧濯道:“陛下若要處置他,不妨先留他活幾日,他要取金廟中的東西,陛下不知是什麽,更不知在何處,若是利用他來找到那東西,拆金廟一事便有有理有據了。且,能有之人,為何不用呢?”
兩人商讨之後,顧濯起身離開,李南淮叫住他,道:“衡之,朕本打算今夜去看受忠帝,但忽然身子不适,你替朕去看。”
顧濯被李南淮這一語晃了神,随後淡然道:“陛下若身子不适,不去看就是了,何必勞神走那一遭?”
“他雖為廢帝,但該有的體面不能少,否則讓人指責朕苛待他,得不償失。”
璇玑宮裏掌着燈,顧濯提着藥膳進去,一眼便看見謝熠秋端坐着,似乎沒有了前幾日那般痛苦的樣子,這才心下松了口氣。
顧濯靜默着将藥膳放下,只聞謝熠秋開口:“你是來取朕性命的。”
顧濯眸子瞬時多了幾分酸意,只冷冷道:“陛下不認識臣了?”
謝熠秋身子微怔,随後淡然一笑,“朕的侍君,朕的玄師。”
“可惜陛下眼睛看不見了,否則該睜眼看看,臣如今可不是你可以随意侮辱的裙下臣了。”顧濯端着藥湊到謝熠秋面前,“天漢帝待臣如賓客,臣對天漢帝也是萬分敬重。陛下已是廢帝還能茍活至今,不過是因為天漢帝有情有義,對你有幾分憐憫,就連這藥膳也是他吩咐臣端給你,生怕你死了。”
“他是怕朕死了,辱了他的名聲。”
“陛下如今和死有什麽區別?”顧濯輕吹了碗裏的藥,将勺子湊近謝熠秋嘴前,一股苦澀味道撲面而來。
謝熠秋拉直唇線,一聲不語,身子也猶如君子一般硬着,即便眼睛被白绫蒙着,卻好似有一雙厲眸。
“陛下不喝藥,眼睛好不了,一輩子都看不見了,若是看不見,便沒有機會找臣報仇。”顧濯淡淡道,“更沒有辦法解你身上的血淩散。”
顧濯的聲音細微,卻十分有力,“不喝,永遠都是階下囚,一輩子生不如死。”
謝熠秋緊扯着的衣角扭出了皺紋,伴随着輕顫全都映在顧濯的眼裏,他冒了冷汗,卻一聲不吭。
他雖不說,顧濯也全都知道,這是随時随地都會折磨人的蠱毒。李南淮留他活着,一是為了折辱他,二是為了看他生不如死以取樂自己。
顧濯喉結滾動,胸口沉悶,定定地看着他。“陛下,喝藥。”
謝熠秋一掌将藥推開,砰的一聲,灑了一地。
顧濯喉嚨一緊,眼冒紅絲,撫衣起身,叫人又去熬制一碗過來。
謝熠秋已然癱倒在案前,戰栗的身子告訴顧濯他有多難受,卻還是用鋒利的言辭道:“你滾出去。”
顧濯用強硬的聲音掩蓋住微不可察的哽咽,“陛下,臣是為了你好。你身上的血淩散無藥可解,可這眼睛不能不治。陛下想要尋死,可臣還沒賞夠陛下淪為階下囚的模樣。”
謝熠秋被白绫蒙着眼睛,微一苦笑,竟多出幾分清冷。“曾經是我辱你,如今輪到你辱我了。”
深秋已至,這清寒的璇玑宮內不曾燃着炭火,空曠寂寥,唯有曾經一君一臣各自想着今非昔比。
“朕的眼睛是瞎的,心也是瞎的,看不透你。”
“不是陛下瞎了,看不透臣一己私心,”顧濯緩緩蹲到他的面前,“是臣從一開始便目的不純,是陛下偏偏要信臣,偏偏要飛蛾撲火。”
還未說完,謝熠秋便咯咯笑出聲,“是朕把你當狗在用,朕就缺你這樣忠誠的狗。”
謝熠秋一貫是這樣,永遠立在別人頭上,即便是成了籠中鳥,也決不肯低半分。即使是沒了皇位,也永遠有刻入骨髓的皇威。
來人端着湯藥進來了,顧濯接過手,卻聞身後那人厲聲道:“朕不喝,端走。”
顧濯淡淡回過身,舀起一勺細細吹拂,送入謝熠秋嘴邊,道:“不燙了。”
謝熠秋一把推開,“朕不喜苦味。”
顧濯一頓,随手将碗放到一邊,謝熠秋聽着悉悉索索的聲音,氣息孱孱,微微皺着眉頭。
“只此一碗了,陛下不喝,眼睛就再也好不成了。”
“朕不喝。”
忽然,他的嘴被什麽堵過來,他緊緊抿着,“滾開!”
他的手腳被人按着,無法動彈,只得用盡力氣對那人.拳打腳踢。“顧衡之你放肆!”
“陛下已是階下囚,放肆這個詞最好少說。”
他鉗制着謝熠秋的手腳,只覺得還是那般冰涼。
身前那人輕輕顫抖着,他眼睛看不見了,是個徹頭徹尾的瞎子了,也沒有多少力氣反抗,只能咬牙隐忍着。
顧濯将事先準備好的糖塊送到謝熠秋唇上,只見謝熠秋緊抿着的嘴咬出了血色。
顧濯的胳膊被撓出了紅,發出一陣陣痛癢。他見謝熠秋身子愈發顫抖,白绫被浸濕,直到臉頰出現了淚痕。
“陛下,吃糖。吃糖就不苦了。”
白绫愈發泛了紅,眼眶中的血色浸了出來。謝熠秋含着糖塊,發出哽咽的聲音,被顧濯扣着頭按在懷中。
曾經的輝煌化作飛煙,多少君臣恩情不複從前。
顧濯的心口不該有疼痛的感覺,他曾經有多麽厭恨謝熠秋,多麽想設計他,讓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圈套裏,如今就多麽想一切都是一場不曾發生過的夢。他想自己應該對他沒有半分情誼才對,沒有恨意,沒有厭惡,也沒有愛意。
一個從始至終便已注定的亡國之君,是非不由己,生死亦是不由己。便與那從來便是一枚使人操縱的棋子一同淪落,縱使步步為營,難逃一死,最痛苦的莫過于活了一生的半分不由己。不如相互依偎,聊以慰藉這半生孤寂。
牢籠、禁锢、無情,這是顧濯來到這個世界必定要承受的,可他偏偏要打破這個系統給他立的規矩。他與系統讨價還價鑽的這些空子,不是系統漏洞,是他內心逐漸開裂的縫隙。
他要改變一切,為了自己不是城門高懸的頭顱,為了奪回本就屬于自己的世界,也為了自己心中挂念之人。
既然李南淮故意讓他過來,看舊日君臣的情誼是否斷了。那他便讓李南淮看着,這人是他的。
兩人分離,謝熠秋被顧濯捏着後頸,仰着面。
只聽顧濯從苦澀的口中道:“我要讓他看着,你是我的,髒透了,就算死也是我的。”
“別讓他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