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燕瀾只能安慰自己,姜拂衣和漆随夢十一歲相識,可眼前的兩人,已是十二三歲。
也就是說,被裹入萬物之靈裏的記憶碎片,真就是碎片。
只不過是姜拂衣比較難忘的一部分記憶,并非全部。
應該很快就掀過去了。
穩住心緒之後,燕瀾撚去落在睫毛上的晶瑩雪花,再次朝風雪中的兩人看過去。
先看姜拂衣。
燕瀾給姜拂衣描過“畫像”,對她現如今的相貌爛熟于心。
尾端略微上挑的杏核眼,高挺的鼻梁,再加上較為飽滿的唇形,配搭在一張瓜子臉上,即使不施較為亮麗的胭脂水粉,也要比實際年齡顯得稍微成熟一點。
不,不該說是成熟,未免老氣。
燕瀾斟酌許久,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妥帖的詞,誘人。
猶如樹上剛成熟的蘋果。
而少女時期的姜拂衣,和現在的差別竟然不是很大。
僅僅是更為青澀一些。
想來也是,姜拂衣被釘進棺材裏時,也就十六七歲,沉眠期間,身體停止了生長。
但瞧她此刻像是生了病,過分白皙的面色透出幾分恹恹的慘白。
與姜拂衣作對比,漆随夢的變化極大。
成年的漆随夢,劍眉不過于鋒利,鳳眸不突顯精明,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君子之風的溫和。
但少年時期的他,明明五官臉型只是等比例縮小了一些,卻突顯着一種截然相反的氣質。
燕瀾一貫比較相信“相由心生”四個字,年少不曾失憶的漆随夢,恐怕是個既鋒利又精明的人。
……
“珍珠,你千萬不要睡着了,咱們很快就可以走出這座雪山,等到了前面鎮子上,就去給你找大夫。”
“珍珠?”
漆随夢一邊走一邊喊。
趴在他背上的姜拂衣終于咕哝了一聲:“你好煩啊,能不能閉上嘴,讓我安靜睡一會兒?”
漆随夢呼了口氣:“不要睡,我怕你睡死過去。”
姜拂衣轉個臉,再度閉上眼睛:“我都說了,我只是感染了風寒,适應一下就好,沒事的。”
姜拂衣也是難以置信,雲巅國的北方地區,隆冬時節竟然比極北之海的海水還更冷。
但她的“風寒”之症倒也不是因為凍着了。
自出生起她就待在海底,上岸後連多曬會兒太陽,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起了大片的日光疹。
不只她要适應岸上的生活,她的身體也需要慢慢适應。
但姜拂衣知道這些都只是小事兒,石心人不會因為這點小問題就死掉的,熬幾天身體便會适應,之後将會免疫。
漆随夢停下腳步,雙臂艱難使力,将她朝上提了提:“等咱們抵達神都,就再也不用過這種苦日子了。”
姜拂衣嗤笑:“去神都也不一定能找到我爹。”
天闕府君只是一個目标罷了。
漆随夢繼續前行:“但我的家肯定是在神都,我被丢掉的時候雖然才兩三歲,但我稍微有一點印象,身邊環繞的家人都穿着好看的衣裳。将我撿回去的老乞丐,也說撿到我的時候,我身上穿着好衣裳,他拿去當鋪,當回來大半年的飯錢。”
姜拂衣想睡不能睡,煩的不輕,說話很不客氣:“家中有錢又如何,你是被丢掉的,回去神都,指不定再被丢一次。”
漆随夢也不生氣:“我家中肯定是在乎我的,也一直在找我,不然那個人也不會将我丢去遙遠的北境。”
姜拂衣又問一遍:“丢掉你的人,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漆随夢搖頭:“太小了,記不住,夢裏出現時,那人總是猙獰恐怖的一張臉。但那人的手很暖,一直牽着我,有一股熟悉感,又讓我覺着沒那麽可怕。”
一路說着話,終于走出了這座雪山,抵達一個鎮子上。
漆随夢非要背着姜拂衣前往醫館。
姜拂衣強調了許多次用不着,大夫診斷不出她的問題,她熬幾天就會自愈。
但她頭昏腦漲,迷迷糊糊,沒太多力氣和他争辯。
鎮子不大,僅有一家醫館。
大雪紛飛裏,姜拂衣被這倔強的少年背去了醫館。
但漆随夢一路積攢下來的錢,只夠大夫診脈,大夫開了方子之後,見他們沒錢抓藥,便将他們給趕出了醫館。
正合姜拂衣的心意,凡人大夫說的病情根本不對症,開出的藥方自然也沒用處。
漆随夢又背着姜拂衣回到之前的雪山腳下,找了一處山洞。
姜拂衣差不多已經陷入昏迷,她知道這是最頂峰的一波适應,醒來之後應該就會自愈。
隐約聽見漆随夢說,他要去山裏打些獵物,拿來換藥錢。
病恹恹的姜拂衣說不出話,也無所謂。
漆随夢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即使沒有什麽修為,生存能力驚人。
等姜拂衣恢複意識的時候,漆随夢已經蹲在洞口煎藥了。
而姜拂衣已經感覺身體舒暢了不少,漆随夢端來的藥,她反複猶豫,不想浪費他雪中狩獵換藥的苦心,還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頭腦仍有一些昏沉,繼續睡下了。
朦胧之中,姜拂衣聽到遠處有吵嚷的聲音。
說來難懂,她發覺自己的身體在适應岸上環境的過程之中,變得越來越強了。
就比如這些響動,在此之前她是聽不了那麽遠的。
姜拂衣清醒過來,走到洞口去,發現漆随夢正在遠處的石頭上站着。
而更遠的地方,或分散或聚攏着一些火把,有一群人正通過雪中的腳印搜尋。
似乎是鎮上的衙役,在看到漆随夢之後,立刻狂奔而來,口中還大喝着:“就是那個人!”
漆随夢伫立不動,冷笑一聲。
那些衙役快要追到眼前時,“嘭!”,不知踩中了什麽機關,路面塌陷下去一個大坑,一衆人全部滾落進坑裏。
罵罵咧咧聲中,漆随夢這才慢悠悠走上前,看着深坑裏一衆氣惱的人,譏諷道:“就憑你們這些小喽啰,也想抓你爺爺我?”
姜拂衣躲在洞口,伸展自己的目識和耳識,拳頭逐漸捏緊。
等漆随夢折返回來,打算背起姜拂衣離開之時,瞧見她冷着一張臉站在洞口,他眼眸閃過一絲慌亂:“珍珠,你醒了啊。”
姜拂衣指着腳邊熬藥的爐子:“阿七,你不只偷了醫館的藥材,還偷光了醫館的錢,毀了其他所有藥材,将醫館全給砸了?”
漆随夢愈發慌亂:“我……”
姜拂衣厲聲:“是不是!”
漆随夢繃了繃唇線,辯解道:“是那大夫無情在先,毫無醫者仁心。這樣酷寒的天氣,你一個小姑娘病成這幅樣子,他連一服藥都不肯施舍,還将我們趕出門,我是替天行道,給他一個教訓。”
姜拂衣想起自己喝下的那碗藥,被氣的胸口痛:“人家開的是醫館,不是善堂,而且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大夫有個坐輪椅的殘疾兒子,人家也是需要養家糊口的。”
漆随夢不屑冷笑:“一副藥能浪費他多少,自私罷了。”
姜拂衣禁不住齒寒:“說別人自私?誰有你自私?”
姜拂衣第一次見他,是在屋檐下一起躲雨。
第二次見他,是在一處深林裏,他被吊在樹幹上。
“我見你被吊起來,你以口型催我快走,警告我這是個陷阱。我心中還想着你是個良善之人,出手将你救下來,沒想到那陷阱其實就是你自己挖的,是你想要坑人,奪取別人的財物。”
那群衙役掉落進坑裏,和當時的情景太像了。
漆随夢氣惱辯解:“你少胡說,我那日确實是被盜匪抓了,他們見我長得白淨,要将我賣到勾欄裏去做小倌。我為了保全自己,才會給他們出主意,說我有法子幫他們賺錢,賺夠一定數目,他們就會放我走。我知道不會,我只是需要一個喘氣的機會逃走。”
姜拂衣半信半疑:“你保全自己的方式,就是将別人推到火坑裏去?”
“那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漆随夢趾高氣揚,朝她逼近一步,“我替別人着想,誰又來心疼我一個被家人丢棄的乞丐?”
姜拂衣問:“不是有個老乞丐收留了你?”
漆随夢冷笑:“那老乞丐只不過是見我穿的富貴,等着訛詐我的父母罷了。結果一兩年不見人來尋我,他便扒了我的衣裳去賣。寒冬臘月裏,他扭斷我的手臂,将我趕出去乞讨,讨不到錢,就會将我打個半死,再拖着我出去賣可憐。可惜他死的太早了,沒能等我長大一些,親手捅他個十刀八刀!”
姜拂衣垂了垂眼睛。
漆随夢的語氣稍微緩和一些:“鎮上的人倒是沒那麽壞,見我可憐,時常會給我一些吃的,還有一位老奶奶,會在寒冷時,将她孫子穿不上的舊衣物給我。”
姜拂衣蹙起了眉:“沒這樣‘壞’?鎮民這樣對你,難道稱不上好?”
少年眉眼寫滿了淡漠:“這百家飯裏,可有一家願意給我片瓦遮霜?随意打發的一口飯,一件舊衣,都不過是滿足他們的憐憫心罷了,換成任何一個可憐的乞兒他們都會如此,并不是針對我,和我有什麽關系。”
姜拂衣閉了閉眼睛:“真難得,你被吊在樹幹上時,竟然願意提醒我,讓我快走。”
漆随夢忽又笑道:“因為你有些不太一樣啊,你和我一樣是乞丐,但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有一個餅,竟然分給我一半。”
姜拂衣道:“若有一天你發現,其實我手中有一千張餅,但我只分給你一張裏的一半,那我豈不是罪該萬死了?”
漆随夢其實已經有所預料,她懂法術,怎麽會是乞丐:“說餅做什麽,這只是我當時會提醒你快跑的原因。總之你救了我,這是千真萬确的事情……”
姜拂衣直視他:“你發現我會一些法術,我不是乞丐,我不一般,一定可以将你安全帶去神都。”
漆随夢大方承認:“我們結伴,不就是為了相互扶持嗎?我雖然比不得你用處大,但雜活我做的不少,你生病難道不是我照顧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到此為止了。”姜拂衣不容置喙地道,“這一年多承蒙你的照顧,接下來咱們各走各的路。”
漆随夢臉色一變:“江珍珠,你說說看我究竟哪點對你不好,為什麽要因為這一點點小事甩開我?我會去懲罰那個大夫,難道不是為了你出氣?”
姜拂衣轉身回去取包袱:“沒什麽不好,你的為人處事我也管不着,畢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只是我覺得我們不合适結伴,因為我會害怕。”
漆随夢快步上前,繞去她面前,眼神透出慌亂不解:“為什麽要害怕我?”
姜拂衣面無表情:“你有沒有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我擔心自己會成為農夫。”
他不是惡毒,一年多将近兩年的相處,姜拂衣并未發現他做過太出格的事情,至少不會随意害人性命。
他是扭曲。
姜拂衣知道是他的經歷所致,兩三歲時正是剛要懂些事情的時候,被那老乞丐給折磨歪了。
姜拂衣可沒功夫和閑心去扭轉他。
被他擋着,姜拂衣包袱也不拿了,反正沒什麽好東西。
她轉身走出洞口。
漆随夢追上來,被她一道法術逼迫回去。
姜拂衣與他分道揚镳的決心極為堅定,一步也不曾回頭。
……
眼前突然陷入黑暗,正在旁觀看的燕瀾仿佛遁入虛空之中。
燕瀾知道這段記憶結束了,将跳往下一個對姜拂衣來說印象深刻的場景。
燕瀾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受。
原本他還以為會看到兩小無猜的場景,沒想到這漆随夢帶給他頗大的驚訝。
現如今的漆随夢,問道牆下一夫當關,赤子之心,英勇無畏。
而且通過這陣子的相處,不管他迂腐不迂腐,燕瀾認為他品行上是良好的。
燕瀾禁不住疑惑,這究竟是他回到無上夷身邊後,無上夷以織夢島重塑了他的性格。
還是在回到無上夷身邊之前,被姜拂衣影響出來的?
畢竟,如果漆随夢一直是這個樣子的話,以燕瀾對姜拂衣了解,不可能會繼續與他同行,最後還鑄劍贈他。
不知道那柄劍,會是個什麽劍意。
後知後覺,燕瀾發現自己心中竟然比看到郎情妾意更堵了。
他們之間的牽絆,原比他以為的要深厚得多。
甚至在此之前,燕瀾都沒怎麽重視過看上去就不太聰明的漆随夢。
險些大意。
嗡……
眼前光影重塑,又是一段記憶顯現。
這一回,燕瀾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