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銀杏
銀杏
清淨寂滅的落雪夜裏,銀杏乘風蕩落。
一聲少女清甜綿軟的驚叫,惹他無端笑了笑。
這一笑,頓時驅散了他自黑暗來的不真實的冷感,賀清越把手中細煙抛入造型別致盛放舊料的白瓷色托盤裏,口型似是二字:
等着。
從三樓下到庭院不過半支煙的功夫,他長腿跨進來的那一刻,冷風驟停,一線一線的馥郁花香強勢地送入鼻息。
她表情有些呆,不知所措。
冷峻深刻的五官帶了點不明晰的笑意,賀清越站她身側,他身量颀長,投落的陰影完完全全地籠罩她。
鏡片後,一雙雅潤如澤的眸子端詳她。
似在打量她是胖了還是瘦了,眼睑下細嫩肌膚有沒有蒙上一片烏青。
乍一看,喬微把她照顧得不錯。
“您......”初弦被他看得啞然,喉間仿佛灌入一把料峭冷風,生澀着:“您什麽時候回來了?”
賀清越不喜歡她這樣謹慎疏離地同他說話,月光悠悠蕩蕩,斂在他更深更重的瞳色裏,聲線亦是冰冷的沉:“剛下飛機。”
她懵懵點了下頭,柔軟微卷的發絲月下閃閃發光。
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一圈,小姑娘似乎對冷這個字沒有準确概念,這麽冷的天,她就穿那麽單薄的一件。
“怎麽穿那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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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剛要解釋自己不冷,但他沒給機會。
仍有餘溫的駝色大衣不由分說地罩上她細瘦雙肩,大衣真的太大,把她兜進去,簡直成了個迷你娃娃。
賀清越這人有些不足為外人所道的潔癖,身上從不沾染各種異味,無論因公因私,身上一套行頭絕不會穿到過夜。
初弦是典型的南方人,嬌小,面嫩,在寒風裏簌簌吹半個鐘,蒼白肌膚肉眼可見地彌上一層刀割似的緋紅。
初弦埋了埋臉,大約是噴過香根草餘調的香水,氣味幹燥明朗,很好聞。
大衣是某個獨立品牌的高定,不算小衆,但價格驚人,初弦對奢侈品沒有見解,只覺得大衣禦寒效果很好,身上和心裏泛起一股暖融的熱意。
纖翹眼睫眨得惶惶,好半天,細聲細氣地擠出一句:“謝謝您。”
賀清越大衣裏只穿一件勾黑窄邊的白襯衫,看着很休閑的款式,襯衫下擺有浮光躍金般的銀杏暗紋。
這類低調又不失浮誇的襯衫尋常人很難駕馭,若是皮相稍欠,或是骨相不佳,穿起來實在有種東施效颦的廉價和可笑。
但這位自小浸淫在富貴裏的公子哥不屬于皮相稍欠的前者,也不是骨相不佳的後者。
他身上沒有年齡帶來的約束感,說是二十出頭願意為愛一擲千金的富家子弟有人信,說是三十左右殺伐果決的上位者也有人信。
沉默片刻,月光憩在銀杏枝頭,鋒利冷漠的月,一彎尖銳的勾,險峻而動人危險的美麗。
修長清瘦的指尖碰到口袋裏橫出半截的香煙,他撚了撚指腹,煙瘾溜到月光背面。
三樓鬧得不可開交的喧嚣傳到這兒只剩浪潮般起伏不定的尾音,虛薄的燈火裏,她的臉接了一捧蓬蓬的雪光,長發乖巧地分在臉頰兩側,毛茸茸的,像某種單純可愛的小動物。
無話可說的安靜并不讓人窒息,初弦細白的手指揪着大衣領口,盡力不讓它滑下去。
她什麽也沒看,不賞雪,不看景,月光朦胧,如夢似幻,潑下一把柔膩薄黃的珠紗。
忽然聽到清辭低沉的男聲,賀清越擡頭,頸側到鎖骨繃連的線條鋒利如刃。
“今晚是下弦月。”
她沒來由,想起那位偶遇的老太太。
初月如弓未上弦。
初弦不喜歡詩句解讀的含義。
“無論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
她垂着眼,濕漉漉的目光,仿佛半空中細細飄落的雪都跌進她眼底。
“都是月亮。沒什麽不同。”
話語裏罕有的二分賭氣。
賀清越難得見她特別孩子氣的一面,微詫。
片刻後,他笑聲清朗,半是無奈半是縱容的一聲“好吧”。
情緒不好——很怪。初弦基本屬于不顯山不露水的內放性格,她快樂的時刻很少,不快樂的時刻也不多。
莫名地,起了別樣心思,故意言語輕浮地逗她。
“我們小初老師博學多識,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他朝同淋雪,此生共白頭?”
初弦猛轉頭。
漂亮幹淨的眼,一分不自在,一分防備。
小挎包裏塞着的膠囊雨傘派上用場,打開,伸長,一把銀色骨柄的透明雨傘,不偏不倚地撐在她上方。
賀清越哈哈大笑。
土味情話只是腦海裏一轉而過的念頭,但她的反應明顯取悅到了賀清越。
他看着那把傘太過于破壞氣氛的透明雨傘,再看看傘底下的小蘑菇,團團霧氣裹住她,很倔強,不肯與他對視。
眼神順着她掀起又擱置的目光,停在那幾棵郁郁蔥蔥的銀杏木。
“應該是天目山的品種。”
賀清越不輕不重地語調,浸在世間萬物變得格外緩慢的雪夜裏,她聽得耳熱。
“從國內移植好幾棵樹到倫敦,可不是件輕易事。”賀清越細邊鏡框微微一閃,是清透的雪色渡了過來,“理查德先生很珍愛銀杏,那代表着他的故土。”
話鋒一轉,想起了別的事情,賀清越目光平淡地看着細小霜花落在透明雨傘邊緣,化作潮濘水跡。
“上回他送給你的對戒,戒托镌刻的銀杏圖騰,是薩爾瓦托家族的象征。”
他淡淡說着,垂眸掃過小姑娘。
她把傘柄歪到肩上,雪勢愈發地小,鼻尖空氣濕潤,吸進肺裏驚人的冷。
初弦揉揉鼻尖,甕聲甕氣地,不知回答他哪一句:“我會找機會把對戒還回去。”
他慢沉沉嗯了聲,沒贊同沒否定,擡手,掌根拂去傘邊的潔白霜花。
“Fühlst du nicht an meinen Liedern,
Dass ich eins und doppelt bin?”
清瘦喉結上下湧動,共振出低緩迷人的德語。
他神态自若,目視遠方,初弦仰着傘面,擋着斜吹過來的冷風。
如水靜默的夜裏,德意志民國嚴謹冷酷的發音,驚響她平靜無瀾的心緒。
“歌德的詩。”
賀清越垂眸,似笑非笑。
“喬微說你法語學得不錯,德語呢?”
初弦慢慢搖頭。
“賀先生,不是每個人都像您一樣,擁有驚為天人的語言天賦。”
賀清越哂笑:“我直覺你不是在誇我。”
初弦不假辭色,一本正經地悶着圓鼓鼓的腮幫:“我不是誇你,我是在陳訴事實。”
賀清越若有所思,清寒眸光稍偏,鏡片折射一簇雪夜亮光。
“好吧。”他姑且相信,好看的眼彎起來,“這首詩名為《二裂銀杏葉》,歌德在1815年遇見年輕漂亮的舞蹈演員瑪麗安,後來,作了這首詩,對瑪麗安表達了自己的情意。”
“1815年......”初弦沉吟一息,“那時候的歌德66歲了?瑪麗安呢?”
“自然是一段無疾而終的crush。”
世界上有這麽多關于銀杏的華美浪漫詩篇,偏偏賀清越選擇了被冠以“無疾而終”的一首。
初弦和文字打了十幾年的交道,每個似是而非的字詞,每個意有所指的句子,她稍費時間,便能明白。
但此時此刻,她更願意......裝得天真稚懵,假意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賀先生。”
她轉了轉堆雪潔淨似的臉,迎着皎亮月光,雙眼如午夜漲潮,總是霧蒙蒙濕漉漉。
“大衣還給您。我要回去了。”
言罷,伶仃晃眼的手腕一伸一擡,嫩生生的指尖抹在厚實沉重的峰駝顏色,兩種極致分明的顏色。
他目光,無端沉二分。
“你穿着吧。”
比方才顯得更冷淡的聲音,如一道從天而降的枷鎖,當空劈下,竟然卡住了她的下一步動作。
初弦不安地咬了咬下唇,語聲怯怯:“那你......那您不冷嗎?”
仿佛是這真的情真意切地替他考慮,而不是借口遁逃。
賀清越本身皮膚色素淡,半盞燈迷離燈火落下來,溶溶月華一般,映得眉骨格外鋒利。
“還行。”
氣氛急轉直下,初弦被他探究審慎的目光迫得渾身不自在,她是真的想走。
小姑娘黛眉明眸,一張标志到跳不出錯的美人臉,眼中惶惶轉過不知所措。
即将擦身而過的瞬間,他身上的香根草、冷雪松和燃成灰燼的尼古丁強勢凜冽地撲面,初弦屏住呼吸,聽他情緒意味寡淡地說一句:
“去過杜塞爾夫嗎?”
她一怔,月光蕩過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初弦遲疑地搖頭:“沒有。”
不知道三樓又想出了什麽新玩法,紅□□光交相閃爍,他們站在僻靜的一隅之地,仿佛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如果你讀歌德。有機會的話,可以去一次。”
實在是令人不明不白的一句話。
他站得很直,從上而下潑灑的薄光自身後而來,勾勒典則俊雅的氣度。
不管從哪方面說,賀清越這人在外貌上實在擁有太過優越的條件,以至初弦行差踏錯,就如獵物跌入獵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瞬間,年輕人的高聲浪語,蟲鳴交織,松濤陣陣的聲響如潮水瘋狂往後倒灌。
初弦幾欲溺死。
膽小羞怯的小兔子跑遠了。
賀清越淡笑一聲,煙瘾稀疏,修長手指慢條斯理地轉玩金屬打火機。
今夜是下弦月,薄薄一段月光,如她眼尾清晰可辨的慌張。
賀清越吹了半刻鐘冷風,褲袋裏墜着的手機不停震顫。
他無心理會,逆着光線的側臉如造物者精雕細琢的作品,棱角分明,線條流暢,眉眼薄情深邃。
初弦落荒而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嬌小纖細的身影轉過一叢純白茉莉,轉瞬消失在暗色的深夜裏。
過了很久。
他才回頭。
不單是這個場景,在某些難以言描的時刻,賀清越覺得,初弦她。
很像一段易碎的月。
一陣漣漪,便輕飄飄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