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發繩
發繩
無處安放的兩只手緊攥成拳,小小粉粉的手,懸于他線條流暢幹淨的鎖骨下方。
稍稍再往前一點,似乎就能借由掌心的溫度,感受到他血液流動和心跳脈搏。
他把杯子往圓幾更深的地方推去,順手抽了兩張幹燥柔軟的紙。
賀清越坐回她身側,平靜目光看不出克制過的意味。
垂在纖薄後腰的濃密長發還在蕩着纏綿悱恻的弧度,像朵随着夏季風飄動的雲。
但卻奇怪,兩人四目相對的地方,分明沒有洶湧夜風。
初弦迅速摘下手腕上的發圈,行雲流水地紮了個很低的低馬尾。
她那番動作沒有任何必要,落在賀清越不偏不倚的餘光,如同多此一舉的逃避。
初弦幾近狼狽的起身,因為太過慌亂,左膝蓋還磕了一下。
還好沙發柔軟。
她整個人像是給沸水煮了一回,紅得過分。
賀清越微微往後,半邊身陷入一段荒誕不經的夢裏,他沒打算就剛才的意外解釋,畢竟這事多解釋一句,相當容易令她誤會成別有用心。
“既然是理查德先生送給你的禮物,你就好好留着。”
可能是因為剛從某種暧昧危險的邊緣回神,也可能是因為她站在背光的角落裏,讓她原本瓷白幹淨的膚色在燈光的漿映下顯得寒玉一般,冷浸浸的,蝶翼般烏濃眼睫顫得慌亂。
“可......”初弦想要的結果并非如此:“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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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清越背手向她,一個強勢,且不容拒絕的手勢。
“如果你真的想送我什麽當做回禮,”他頓了頓,形狀好看的眉眼流露肉眼可見的倦懶,他摘開眼睛,兩指摁揉眉心,聲線很淡:“這樣吧,我替你決定。你送我一副字,怎麽樣?”
初弦愕然,瞳孔二分無措放大,視線窄窄地停在他看起來真的很累的修長眉宇。
“寫字?可我的字寫得不好。”
這句話裏沒有謙辭,初弦一向認為自己的瘦金體只能勉強達到“不難看”的程度。
若是和書法大家相比,初弦的字,只能算是不給應老爺子丢面子,但是見過她字的人都能看得出,她雖然年紀輕,氣勢不勝,但靈氣足,筆走龍蛇,秀勁雅致。
賀清越天生過分薄情冷淡的眼笑了笑,他看過來的視線裏帶着玩味,抹着一點要笑不笑的清浪姿态。
“或者,你也可以寫得很好。”
初弦遲躊着垂眼,清透單薄的上眼皮仿佛溢漫為難的血色。
賀清越目光下落,饒有興趣地見她拇指食指勾纏,似乎讓他的提議給絆住了腳步。
她自己大概沒察覺,一旦陷入情緒兩難的境地,就會下意識冒出一點不惹人讨厭的小動作。
“好吧。”
心理鬥争片刻,還是拿人手短的那一面占了上風,初弦痛定思痛地點頭,小臉很有奔赴前線喪生取義的堅毅。
初弦不輕易承諾,但承諾了會交付一百八十的心去完成,她慎重其實地答應:“我一定會寫出一副讓賀先生看得過去的字。”其實兩根手指已經快絞麻花。
賀清越被她這大義凜然的模樣逗到,他挑眉,懶散笑了。
小姑娘離開的時候,賀清越沒忘讓她把自己帶來的藍絲絨盒子拿回去,她木木呆呆地“哦”了聲,同手同腳地出去。
門關得很輕。
像是不舍得驚動靠着沙發閉目小憩的人。
**
她走後很久。
自動進入休眠狀态的筆電被突如其來的郵件觸發啓動,賀清越沒有重新架回眼鏡。
清瘦手掌壓在中間醒目logo的電腦上蓋,看也不看,幹而脆地完全熄滅屏幕。
賀清越晚間應承了不少來自國內國外的酒,回房間時讓客房服務員端了一杯醒酒茶,眼下神色清明。
他枯坐片刻,大約是錯覺,總覺得方才初弦停留過的位置,總有一種很清很淡的馨香。
味道總和記憶捆綁。
那個女孩,一副雪色,不經意碰手,連溫度也是冷的。
手心撐着紋理細膩的布紋沙發,掌根似乎碰到一段冰冷。
賀清越微微失神。
一根兩線交錯的黑色發繩,中部擰了個小小的十字節,挂着一枚六角銀鈴。
賀清越指尖碰了碰,小小吊铛撞出一絲清悅鈴聲。
他幾乎回到了冷雪寂滅的小寒。
賀清越猝然站起,他半側身站在色彩飽和度極高的窗簾旁,英式壁爐的3D假火燒得很旺,他伸手拂了一把,火焰紋絲不動,生不出半分溫暖。
充滿後現代主義風格的推窗開了一條縫兒,倫敦如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野獸,泰晤士河波光粼粼,千年萬年地寂靜流淌。
賀清越半張臉浸在瑕然寂靜的夜色裏,修長手指漫不經心地轉玩刻有阿努比斯雕像的純金打火機,拇指撥開金屬鎢絲,指間瞬間簇起一星滾燙火光。
反複幾次。
煙瘾幾分渙散。他捏着煙,燒卷煙草的火星明明滅滅,在沉暗夜裏亮得驚人。
他興致索然地抽了兩口,聞見味兒,意識這不是自己慣抽的煙,很濃的女士風情。
玫瑰......還是某種類牛奶軟糖?
賀清越斂眉,說不上的心煩意亂,擡手,餘三分之二長的細煙,狠狠地,連着火星撚斷在一個很有印第安風格的滅煙器中。
寒風料峭,潮冷刺骨的風裏雪粒子分明。
未來三天或該有一場滂沱暴雨。
賀清越微微眯了下眼,沒管被風吹地呼啦作響的落地紗簾,手機在靜谧深夜震得格外繁忙。
居高臨下站着,指腹劃動。
江一峻:賀總,明早八點五十的飛機。
此行團隊的負責人是喬微,賀清越沒必要在日理萬機的日程裏擠出兩天時間。
于公于私,他暫時無法給自己一個合适解釋。
但無論如何,明天要飛往紐約參加一場國際峰會,輕易推拖不得。
他把初弦遺漏的發繩和灑了半杯水的玻璃杯放在一起,滑開相機給江一峻拍照。
H:找個時間還給初弦。
**
初弦在正式抵達倫敦的第三天展開腳不沾地的工作。
一面要埋頭翻譯晦澀難懂的古漢語,将其理順為中文,再由中文翻譯成英文。
另一面要陪着理查德夫婦接見來自全球各地的賓客,那位姓馬丁的法國老先生對初弦頗有好感,覺得這女孩子法語說得很不錯,言語之中很有撬牆角到自己兒子公司的念頭。
好在喬微最擅長兩面三刀,她假笑連連地打太極,特別提了一句:“小初老師是賀總親自請來的人。”
理查德夫婦大肆誇贊她的專業水平,直說許教授後繼有人,馬丁先生則是露出惋惜遺憾的誇張表情。
談及賀清越,話題難免要往他身上偏,喬微笑着解釋,轉眼,初弦已經替一位南美混血的商人講解本次展品。
半點不放心上的模樣。
喬微高跟鞋一蹬,心裏暗暗發笑。
賀清越啊賀清越,你也有今天。
誠如方嘉文所說,只要忙過最開始一段時間,往後就清閑了些。
喬微和團隊裏的其他工作人員已經吆五喝六地去逛牛津街,她來邀請初弦好幾次,小姑娘差不多是把自己釘死在翻譯需要的工具書裏。
她過來翻看一眼,暗暗咂舌。
那厚度,拎起來足以當兇器的程度。
喬微說回來會給她帶禮物,初弦連連搖手拒絕,喬微置之不理,扭着要人命的三寸細腰,一步一昂首地錯開長相帥氣的客人,沒忘抛個媚态橫生的飛眼。
觀光電梯裏偶遇江一峻,喬微一撂卷發,風情萬種地笑問:“江助——怎麽沒陪賀總去紐約?”
江一峻微微笑道:“賀總有其他安排。喬總監,你有看見初小姐嗎?”
喬微擡擡小巧精致的下巴,“剛還在工作室裏。你找她?”
江一峻點頭:“賀總有東西轉交給初小姐。”
喬微沉吟一息:“要不你給我?我等會拿給她。”
江助那張永遠風輕雲淡的完美笑臉沒露出半分端倪。
喬微會意,讓他如果找不到初弦,可以去找理查德夫婦或者馬丁先生,最近這三加起來是一個朝代的老人黏初弦黏得緊。
當然,事後江一峻因為其他事情絆住腳,那枚銀鈴發繩,最終沒有物歸原主。
而是在兩日後回到了賀清越手上。
畢業于斯坦福年薪百萬的江助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賀清越捏着圓弧形的發繩,直覺這玩意套在手腕,倒成了比手铐還要堅固的枷鎖。
他心不在焉,一應深灰裝飾的會議室壕無人性,賀清越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玻璃鏡面折射搭配西裝花裏胡哨的HERMS領帶。
“你都那麽個人了,還成天讓奶奶操心你,賀清越,你要知羞啊!”
雲芳女士痛心疾首,她最近和家裏阿姨回顧了黃金時代的香港電影,學了一句最經典的港話:生舊叉燒好過生你!
賀清越不嫌事大火上澆油:那這話您得和我爹說去。
氣得雲芳女士連蘇州話都罵了出來。
“你說你,少開一個會,你們家公司是要倒閉了還是怎麽算?好不容易陪人姑娘出差,你怎麽不懂近水樓臺先得月?”雲芳女士做作地提高音調:“奶奶求你了,行行好吧,別成天讓我和你爺爺替你操心。”
“嗯。”賀清越無不敷衍,沒有半刻目光離開頭繩,聽完雲芳女士好一段絮絮叨叨的教導,賀清越輕斂眼皮,淡笑道:“奶奶,要是我家公司倒閉了,您可得用您的嫁妝填補窟窿。”
雲芳女士狠狠罵一聲:“做夢你吧!你奶奶我的嫁妝,全部都留給我未來孫媳婦,你一毛半子兒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