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湊字解約中
湊字解約中。
陸1 天家無首
陸小鳳和花滿樓趕赴珠光寶氣閣大總管霍天青的邀請時,正是黃昏将盡,天邊流盡最後一抹赤朱丹彤。日落後的玲珑水閣,仿佛高懸于十裏荷塘之上,隔着一方恍惚了顏色的珍珠羅帳,陸小鳳的目光也忽然恍惚起來。
他看見水閣中的一個人。
一個他絕沒有想到,似乎也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花滿樓是個瞎子,心卻不盲,很多時候,他甚至要比這世間人更“看”得清楚。比如此刻陸小鳳一停下來,他就明白事情一定生了變故,可他還是有些疑惑,江湖人人皆知的陸小鳳究竟看到了什麽,才會突然臉色大變,“你看到了誰?”他問。
“我不确定她是誰,可我卻認識她的武器!”陸小鳳慢慢苦笑道,下意識想伸手撫弄自己的胡子,卻只摸到一手光滑的皮膚,他才想起,自己的胡子已經作為請西門吹雪出手的報酬,被剃掉了。不得已,他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哦?”花滿樓面帶好奇,“我久居江南消息閉塞,難道江湖上又出現了什麽神兵利器?”
“那只是一根極普通的鐵棍,可因為使用的人武藝深厚,凡物也可使出神兵利器之感。更何況江湖之上,以鐵棍做武器的人本來就少!”
陸小鳳緊緊盯住珍珠羅帳後的一剪側影,感慨道,“你可記得幾年前名震江湖的紅鞋子滅門事件?”
花滿樓想了想,發現自己并不記得,便搖搖頭。說實話,他連紅鞋子是什麽都不知道。而陸小鳳也仿佛早有預料似的,直言道,“七童不知也情有可原,紅鞋子本是一個相當隐秘的地下組織,若不是此人将組織的內部人員一個個挑出來,把她們的罪名昭告天下,我也不知道紅鞋子是什麽。”
更沒有想到,江湖上還有如此罪大惡極的陰險組織,罪名簡直罄竹難書。
花滿樓忍不住問,“可既然這個組織如此隐秘,這人又是如何分的出誰是內部成員?對方既以紅鞋子揚名立萬,又如何向江湖證明,被殺的人就是紅鞋子?”
聽即此,陸小鳳眼裏露出明顯的笑意,頓顯一派潇灑風流之感,洋洋得意的樣子,仿佛那大快人心的事是他做的。
故意賣關子道,“我可沒有說那人把紅鞋子全殺了,七童動辄打打殺殺,你的小燕子知道嗎?”
原是想逗逗好友,誰知花滿樓并不上當,只微笑着唰地搖開扇子,折扇流風,一下一下地搖,晃在陸小鳳眼睛裏,不禁有些暈眩。
等了片刻,陸小鳳嘆一口氣,“明明剛才還問的急切,七童難道不想知道了嗎?”
花滿樓依然是微笑的,“我不急。”
“我也不急。”陸小鳳說,“因為既然風又輕在這裏,我們的事肯定是辦不成的,總不能當着一個朝廷命官的面,去幫前朝遺孤讨要舊賬。”
花滿樓手中折扇一頓,“朝廷命官,風又輕?”
陸小鳳凝重地點點頭,卻忽然笑了。
他本就是個爽朗的人,這一笑,便是快意滿腔了。
此時水閣內丫鬟擺好酒席,掀起簾幕緩緩退出,風又輕對面坐着霍天青,她卻只一個人自斟自飲,寬大的玄色袖袍垂落在地面,襟口滾着的紅邊蜿蜒在夜色裏,好像什麽危險又豔麗的花。
她應該在想事情,微眯着眼盯着桌上虛渺一點,半晌,覺察到另一對視線,這才慢慢側眸睨過來。
有幸瞥見過武林第一美人“三笑仙子”雲遮月真容後的人曾這樣贊她,說是——
眼角尖尖,眸光潋滟。
三分皮相,七分風華。
陸小鳳不知道只存在于傳說的美人究竟美到了何種地步,他只知,風又輕看過來的時候,自己竟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待到簾幕垂下,才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盯着那簾幕後束冠獨飲的女子,喃喃道:
“朝廷命官,六扇總捕。天家無首,風又輕。”
果真是……絕色開新豔。
*
風又輕又穿了。
但與以往她總要回顧一遍上一個世界,反思自己哪裏做的不好,哪裏又可改進不同的是,能夠脫離宋青書的身體,簡直是讓她輕松中又舒了一口長氣,畢竟,眼睜睜看着原身越發貼近她本來的長相,自己辣眼睛倒是可以忍受,宋遠橋一把年紀還要接受老來獨子男生女相這個事實,就太過折磨人了。
回憶至此,她緩了會兒神,以九陽神功的功法運轉內力在周身三十六大穴走了一圈。
早在醒了的那一刻起,風又輕便知,她這一世的身體不會武,然而憑靠她九陽神功所積蘊起的丁點內力行走于周身卻有如魚得水之态,微微一沖,任督二脈便開,這一道氣力于體內行走得更加寬闊非常。風又輕整整運功了四十九小周天,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老天有眼,她這一世的身體,竟是個武學奇才,想來也是拜上一世被她拿走的張真人的一世功力所賜,老人福澤深厚,竟也連綿到了她的身上。
思即當年太師公衣不解帶為她磨練淵虹那一道她根本無法駕馭得了的凜然劍氣,風又輕擡起手,睜開眼,從綿白的指縫間看窗外透進來的恍惚日光。
拂曉時泛着煙青色的天光寂寂地穿過牆上只糊了一層黃紙的窗子,落在她的臉上,刻畫出深淺不定的陰影輪廓——她有些記不起拿走老人百年功力時自己的心情,武當張真人逝世很久了,武當七俠也陸陸續續跟着去,但無論廟堂還是江湖,卻始終沒人敢小瞧沒了張三豐與七俠的武當。
明太祖朱元璋繼位後,張無忌隐退,少林式微,周芷若借武當與明教的舊情重振峨眉,六大派排名颠個個兒,唯有武當,出了個青出于藍的玉書真人。
青松孤竹,玉面難書。
有她,武當當然不會倒。
很多很多年後,風又輕一個人坐在登雲峰頂,烈風呼嘯。登雲峰乃武當之巅,坐在這裏,仿佛與天同齊,山內一切都盡收眼底。她看見第四代掌門人閉關時不見人煙的古樸木門,看見問劍廳早起的弟子相互問安習武。風又輕垂首,又看山腳下,慕名而來的人艱難地一步步攀爬萬石階。
石階當然沒有萬級,可若想見到武當玉書真人,縱然萬級也是不夠。
過往的歲月像是武當弟子習武時呼出的氤氲溫暖的霧氣一樣消散開去,風又輕曾經想,她終究是完成了與張真人的這一場公平交易,可如今映着光線,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風又輕自己的手,向來是掌內紋路盤旋交錯,如羅網一般,密密麻麻,錯綜複雜,既沒頭,又沒尾,仿佛刻盡她自己的一生。
然而現在風又輕目光定定凝望這一雙手,掌心三條線纖細明顯,平滑完整,指骨有力,韌而無肉。
這是一雙有福之人才會有的手。
而福氣,向來是只能靠人力搏來的。
風又輕嘆口氣,她這一世的福氣由來,答案不言而喻,算來算去,她還是輸了那仙風道骨的老人精一籌。
這時早起的士子已起床讀書,吟得是朱子理學,乍一聽那百家争鳴時的經典令風又輕驀地一愣,小臂上,仿佛又重現當年在煉爐中被火舌舔舐、烈火焚身的疼痛。
聽罷窗外士子的一席話,她不喜不怒地站起身來,模樣端得是身姿卓絕,目光清遠。
她就要以為自己這一世的任務,大概就是與那寒門士子有關,誰知對方忽然長嘆一聲,“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風又輕推門的動作一滞。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