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美麗的紅衣妖怪以袖遮面,跪在地上哀哀乞求道:“還請姬君不要看妾身。”
“為什麽?”風又輕微睜大了眼,歪着頭的樣子好像非常困惑。
“因為妾身現在的樣子定然很醜。”
昔日漢武帝劉徹的李夫人,死前寧願哭泣也不願見愛人一面,是生怕讓皇帝看見自己容貌毀壞,顏色非故,此舉一度成為後宮女人争寵的佳話。而後漢武帝也果然對她念念不忘,在其死後找來方士設壇作法,想與李夫人見最後一面。
以美色|事人者,色馳則愛意松懈,愛懈則恩義斷絕,是為常理。
……可她們之間又不是這個關系。
風又輕“嗯”了一聲,無奈地擺擺手,“怎麽會這樣想呢?你就是不相信自己,也該相信我的手藝。”
“姬君當年贈予晴明公親手雕刻的唐語雕磚名動平安京,妾身當然信任姬君,可是……”
“可是。”
風又輕接過她的話,“可是,你卻依然不願放下自己的衣袖。”
橋姬沉默了一會兒。一縷頭發散下來貼在嘴角,看上去,好像是銜着一片漆黑發亮的鳥羽。
“可是,妾身是真的很怕呢。”
她憂傷地說:
“姬君的才華名動四方,可姬君已經許久未見過妾身了,妾身的容貌就像那昨日的黃花,姬君真的還能回憶起妾身的長相嗎?況且這間屋子的燭火如此昏暗,身處這樣艱苦的環境,姬君手下的橋姬,說不定也是一副醜陋不堪的愚蠢模樣。”
說着,那截駁了色的紅袖還将後面的人影擋得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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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角落裏動彈不得的蜥蜴精驚恐地發現,這兩人由始至終,竟都是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在相互交流。
他掙紮着,可那該死的紅綢卻越纏越緊,想着這兩天因為王生天天外出而心情不佳的狐妖,蜥蜴精只覺得自己嘴裏心裏都苦起來。
如果小唯知道他被人類抓住了,大概只會斥責他愚昧莽撞、生就一副畜生樣吧?就像之前他明明沒傷到王生,卻還是挨了她一巴掌一樣。
這麽一想,蜥蜴精幹脆垂喪着頭,趴在地上的樣子好像是一只死蜥蜴。
風又輕目光掃過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麽,自己站起來默默點上另一只龍鳳喜燭。
倏忽火起,燈花暈成一片濃郁的黃。
于是風又輕撐着桌子,又慢慢坐回原地。單從表面上看,可能發現不出她這具身體已經快要達到極限,虛弱得不成樣子。原主大概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而她又為了刻那一幅木像,白白浪費了不少心力。此時風又輕的胃裏,已是餓過了頭徐徐地升起一股燒灼之感,仿佛要燃盡五髒六腑。可她不僅不難受,反而一副面不改色早就習慣了的樣子,目光于燭火下漾出一抹平靜又潋滟的光澤,長眸開合,便似兩潭無人能望到底的清波。
這種折磨人的疼痛,她當然熟悉了。
早在穿越初期的時候,風又輕就已經将人世所有的苦楚,一個一個,沒有遺漏的經歷遍了。
比這更痛的情況,多的是。
沒什麽不能忍受的。
她看着對面的橋姬:
“怎麽會呢?”
風又輕低聲說:“別說是燭火昏暗,讓人辨識不清,就算我雙目失明,橋姬的美,也早已經深深銘刻在我的心裏了。”
她探過身,緩緩拉下紅衣妖怪的手,衣袖後露出一張秀致美麗的面孔。
小小的雪白的臉,一雙黑湛湛的眼眸裏仿佛有什麽亮烈的光華,那樣烈,又那樣軟。
十指相握間橋姬顫了顫,哀傷的追問:“姬君說得是真的嗎?”
“當然了。”
哪個女人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呢?對于這種問題,風又輕連一秒考慮都沒有,她不緊不慢地随手拂去沾在橋姬嘴邊的一縷發絲,這才緩緩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我什麽時候騙過橋姬呢?”
……
搜了搜破棺材鋪裏僅剩的一點粗茶淡飯,半塊硬饅頭,還好似落了灰,見風又輕又頗為淡定地端來一碗涼水,好像這就已經是她今晚的晚飯了,橋姬輕聲告退,轉身消失在黑暗裏。
不過很快,紅衣妖怪手中拎着一個黑木盒子,身姿娉婷地走回來,盒子打開後裏面是一碟碟精致小巧的點心。
風又輕的目光沖淡平和,手中仍是捏着自己的半塊破饅頭,也不打算質疑點心的來路,只笑着告訴橋姬,她這個盒子上附有妖氣。
“妾身只是去了一座最大的宅子,裏面人好多,地方也好大,妾身差點在裏面轉暈了頭。”
紅衣妖怪說:
“比晴明公的庭院大多啦。晴明公的庭院裏只有萋萋荒草,如果不是幾個式神照看着,晴明公的家就像荒地一般。”
晴明公就是安倍晴明。
身穿白狩衣的陰陽師,笑起來狐貍臉的陰陽師,是平安京乃至以後最強的存在,很長一段時間,風又輕都覺得自己的交易對象,該是這位有着絕代風華的晴明公。
但是平安京這個時代,總能夠給人意外的驚喜。
一個饅頭下肚,差不多生出了兩分飽腹感,風又輕便翻翻木盒,找出一壺溫溫的茶水,自斟自飲起來。
胃裏的饅頭經過茶水的浸泡而鼓脹,慢慢占據了原本不大的空間,風又輕是個對欲|望看的很淡的人,比起享受美味的食物,她寧願把心思花在自己的交易對象上,以及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強。
比如目前所處的這個世界,妖怪們弱的連自己的姓名都察覺不到,比起平安京那些天生天養的大妖怪,蜥蜴妖更像是剛剛開啓靈智的幼崽,雖然力量過于弱小的交易對象能夠降低她的任務難度,但高風險才能帶來高回報,一個弱小的存在能夠拿出什麽獨一無二的東西呢?更何況現在,她根本沒發現蜥蜴妖身上有什麽值得她留意的特點。
不過這才是她來的第一天,供她思考的時間,還有很多。風又輕雙手捧着茶水,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被她不經意間忽略過去了。
橋姬眨了下眼,好像突然想起來地說:“在宅院裏,妾身還遇到晴明公母親的同類了。”
安倍晴明的母親是狐妖葛葉。
因着橋姬的話,風又輕自然而然想到了這一點,既然是葛葉的同類,那橋姬見到的,說不定就是小易口中,與他一同修煉的狐妖小唯。
狐妖,大宅,人心。
故事的梗概已經清楚的不能更清楚了,可是風又輕此刻的重點,卻依然放在她剛剛那一段抓不住、也看不清的思緒裏,并且越發陷了進去。她以一種不會令任何人懷疑的态度示意橋姬繼續講,得到回應的妖怪提起袖子掩住唇角:
“妾身與她語言不通,自然溝通不了,那妖物不知為何藏身于人類之中,身上滿是鮮血的味道。妾身記得姬君提過,唐國的妖怪不能随便吃人,吃了人,是會對自己的修行不利的。”
……确實。
她是在與陰陽師聊天時随口提起的,那時她和安倍晴明還未經歷後來的分道揚镳,尚算一對知己好友,好到什麽地步呢?荒川之主每每拜訪晴明的時候,也總會為她準備兩條美味的香魚。
未變成人型的荒川之主,外表上看只是一只吃飽了就露出肚皮曬月光的好色水獺,總在月夜出現,而且明知道他們倆的力量有多懸殊,卻也敢膽大包天的指使她為自己烤幾成熟的香魚。
可他明明更喜歡生吞下那些活物。
聽聞唐國的妖怪不能随便吃人後,肚皮吃得圓滾滾的水獺從地上一躍而起,驚恐道:“俺不喜歡這個規定。俺既然打得過他們,為什麽不能吃掉他們?”
天生天養的大妖怪從未将弱小的人類放在眼裏。
而荒川之主之所以願意與安倍晴明和風又輕做朋友,也不過是因為這兩人足夠強,強到他沒法拒絕。
如果風又輕只是一個空有美貌的弱小女子,他根本連看都不會看她。
面貌清俊的陰陽師手執酒盞,笑眯眯将陷于恐慌的胖水獺解救出來,他說妖怪不能吃人類只是唐國的規矩,你是京都的妖怪,只需要守京都的規矩。
“俺不是京都的妖怪。”
得到回答的水獺在長廊上滾了一圈,還是選擇把白肚皮露出來,認真糾正道:
“俺是荒川的主人,是荒川的妖怪。而且俺才不想守什麽規矩。”
……
風又輕可以很坦然地說,自己對于平安京的時代有種很獨特的留戀,這一點沒什麽不好承認的,她在那裏遇見了安倍晴明,和安倍晴明與源博雅一同見識了百鬼夜行。雖然在此前的穿越裏,她已經見到過很多次這樣的場面了,但當身邊有着當世第一人的陰陽師時,感覺還是很不一樣。
安倍晴明是她見過的第一個,以人類的身體卻擁有接近神的力量的人,每次看見他,她都忍不住在對方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陰陽師對她而言是如此特別,以至後來兩人徹底交惡,她還是從未真正意義上站到陰陽師的對立面。
可盡管如此,到了該做交易的時候,她還是毫不猶豫提出自己的要求,在那個世界,風又輕最終獲得的,是源博雅的赤誠之心。
在這個故事裏似乎着墨不多的英俊武士,有着一顆連狐妖之子都為之動容的赤誠之心。風又輕把它握在手裏——她得到過太多心髒,源博雅的這顆無疑是最滾燙的,離開胸腔時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裏面是蓬勃的生機和對友人的忠誠。而為了獲得這顆心髒,風又輕也付出了一個很特別的代價——她答應源博雅,以後絕對不會對陰陽師出手。
鬼才知道源博雅是怎麽察覺她的心思的,連向來精明的陰陽師都沒反應過來。而這個總是被晴明吓得哇哇大叫、理所當然被荒川欺負也只傻笑一番、總是偷偷暗戀別家姑娘又總是失戀的憨直武士,一眼就戳破了她暗藏的心思。
被揭穿的時候,風又輕一點也沒有做壞事的尴尬,雙睫開阖間,她眼裏那點從未着意掩飾過的漠然就凸顯了出來,看在源博雅眼裏又是如此紮眼。武士氣呼呼指責她,說她背叛了晴明的友誼,而對于這一點,風又輕自己的看法與他絲毫不同。
怎麽說呢,她從未覺得與陰陽師之間的友誼,和與他做交易是一件彼此矛盾的事。
人生在世,是避免不了與周圍人産生聯系的,即使強大如她也得遵循這條法則,更何況風又輕與安倍晴明的友誼,本身就是建立在她的一種“啊,原來世界上還有像我一樣強大的存在”的莫名情緒上,這樣來路不明又站不住跟腳的聯系,根本不足以與她建立起羁絆。
事實上,随着穿越的時間越來越久,風又輕自己都發現,她已經越來越難遇到能讓她産生特別之感的對象了,她每天在心裏思考最多的,就是如何變得更強,然後打倒自己身上那莫名其妙的命運。
所以源博雅想通過這句話來譴責她,委實起不到什麽實質的效果。
又氣了一陣,他才嘆口氣,仿佛自暴自棄道,算啦,晴明那個笨蛋,居然一點沒發現。
總是被調笑成笨蛋的家夥居然叫別人笨蛋,風又輕覺得好笑,便笑了出來。
源博雅被氣得鼓起了嘴,說,你怎麽知道晴明就一定會和你做交易呢?平白無故的,他才沒那麽傻。
風又輕告訴他,沒關系,我可以等,等到他遇見了危險,或者他在意的人遇到了危險,他總會願意與我做交易的。
武士根本不相信,問,你有那麽厲害嗎?
風又輕就回答,我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當然厲害。
武士撓撓頭,不知道這句話該如何反駁,只好主動切換了話題,他問了一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那麽,你想從晴明那裏得到什麽呢?
風又輕回答他,我想得到安倍晴明的天賦。
平安京有什麽東西,會比安倍晴明的天賦更獨一無二的呢?即使是他那位命定的對手蘆屋道滿,風又輕也從未覺得,他在天賦上會比晴明更勝一籌——有些人生來就是要立于人層之上的。
而源博雅——一想到驚才絕豔的好友失去天賦後,就和陰陽寮那些屍位素餐的老頭子一樣泯然衆人矣,堂堂一介七尺男兒就難過的當場落下淚來。
他詢問風又輕他身上有什麽值得交易的東西,風又輕考慮一會,告訴他他的心髒應該有用,于是憨直的武士立刻抹掉眼淚,神情嚴肅地與她訂下交易,代價就是——請你不要再想着對晴明出手。
「請你不要再想着對晴明出手」
直到握住那顆熾熱的心髒,風又輕都在想,源博雅究竟為什麽願意與她做這筆交易,但她同樣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他的心髒為什麽如此珍貴的理由。
而後也因為這,風又輕與安倍晴明的友誼就此終結。她仍舊将陰陽師視為最特別的存在,可那個人……那座有着萋萋荒草的庭院,再也不會向她敞開了。
……
真是沒想到,如今回憶起來她竟還能将一切記得如此清楚。
耳畔橋姬語調輕軟如羽如絮,還講着江都王府裏自己所見的事,什麽狐妖與男人花前月下,靈動的大眼盈滿了淚水,什麽男子最終拂袖而去,卻仍是被自己的妻子看見了。
諸如此類的話,亂糟糟地擠進風又輕的大腦,而在她本人看不到的地方,在肩與脖頸的連接處偏左的地方,一道符咒慢慢地顯現于肌膚之上。
如果有熟悉陰陽術的人就會知道,那是平安京第一人最得意的作品。
那是一道,晴明桔梗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