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暫住的這幾天,錢絮并沒有忘記自己是憑何種關系占據了這裏最好的套房的。
她一刻也不敢忘。
黃老板臉上沒了谄媚時的殷勤,取而代之的是中年商人如出一轍的冷漠和麻木,看着樣子,他顯示知道了自己和沈祈關系破裂的事實。
但錢絮還是太年輕,以至于太過天真了。
她把人性想得太光輝美好,卻不曾承認過這世上有真的淩駕于她之上的惡,她以為只要自己掏腰包,付上這幾日的房費,就當是一次啊好難過笑話一笑而過就得了。
事實與之背道而馳。
走近看,黃老板手中抓着的不止是抛給自己的殘羹冷炙,還有另外一本厚實的小冊子,看上去像是只有謹慎的華人老板用來在酒店前臺重複登記的。
他們擔心全都使用機器的話,會被有心人鑽了空子,謀取了他們的錢財。
又不是那麽老實地想要把所有記錄交由山姆大叔。
這才又了這本小冊子。
當不幹不淨盛滿多餘的披薩的鐵盤交由錢絮手中的時候,錢絮本人已經很震驚黃老板的待客之禮了,黃老板反而不以為意,冷笑道,“聖誕快樂,兩位女士。”
“這份禮物,想來早就應該給錢小姐了。”
“什麽玩意?”顏莉直接将披薩盤往庭院裏随手一扔,她也和錢絮一樣認為可能是錢絮與沈祈關系破裂的事為紐約圈子裏的人熟知,但這也不代表就這麽一個小小華人老板也可以這麽欺辱她們,她氣急敗壞地評價道,“就你這點格局,我就知道黃老板您做不了大生意。”
黃老板勃然大怒,因為戳中了他的聲音分外惱恨起來,想着自己最佳位置最好的房間留給這麽個房客,想想就咽不下這口氣,“世界上怎麽會有你們這麽不要臉的人啊?”
錢絮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才會使得一個商人免得面目可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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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一沓冊子扔了過來,頁面已經犯了黃。
看
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
錢絮還是不能明白黃老板撕破臉至此的緣由。
“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麽什麽身份,也敢混到我們七星級酒店來,”黃老板不留情面,破口大罵,“我還把最好的房間開給了你們!”
“我開酒店這麽些年就沒見過你們這麽不要臉的人!”
“就你這樣的大腹便便的油膩男,別以為開了家看上去有文化的酒店,人就變得真有文化了,整天裝腔作勢也就算了,這還離譜到敢這樣對待我和我的朋友?”
顏莉将冷餐盤剩餘的披薩朝着黃老板扔去。
“我看你是不想做生意了,我現在就出門投訴你!”
錢絮耳邊是一場血雨腥風的罵戰,而她的視線卻停留在黃老板扔過來的那泛黃的冊子上。
終于,她找到了熟悉的蛛絲馬跡。
如果不出意外,這本冊子登記的時間和自己陪同沈祈和他的孩子來到黃老板名下另一家酒店的時間不謀而合。
錢絮的手很不自覺地翻開冊子,胡亂地尋找了起來。
很快,她見到沈祈的筆跡。
那樣如行雲流水的筆跡她做夢都認識,她想起他避開她,親自來做入住登記的那一次,時間也順理成章地對應上了。
而在這密密麻麻的列表裏,竟然有一列是填寫relationship(關系)的,當然這屬于隐私,絕大多數的顧客都可以不去填寫。
沈祈卻登記得齊全。
生怕不那麽做,就無法與自己撇清關系似的。
他在這一欄填寫不是朋友,不是情侶,更不可能是配偶,而是冷靜單調的四個字母——
“Maid.”
甚至連照看孩子的babysitter 都算不上,翻譯成中文,完全可以理解成“女傭,仆人甚至于是他們家的保姆”。
錢絮氣笑出了聲。
她是怎麽也沒有想到沈祈是這麽定義與自己的關系的。
他何德何能,在自己都經濟困難、捉襟見肘需要人幫忙的時候,是怎麽好意思将她視為“又照看小孩又做家務”的小保姆的?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這冊子上他親手寫下的內容,她是不是一輩子都要蒙在鼓裏?
她以為她不會再心存幻想了,如果他真的犯賤要吃回頭草,要去找程雙意,她都已經打算大度地成全了。他大可一走了之,絕對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在這個喜慶的節日裏讓她備受屈辱。
憑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
那她這三年到底算得上什麽?
她好歹是俄亥俄的研究生,哪怕這個學校沒有常青藤那八所這麽出名,她這一路也是披荊斬棘才走到這裏,命運哪怕無情些她也選擇忍受——
她可不是想當什麽言情問躍躍欲試的小保姆的。
她的心思從來就不在靠男人上位的這一套上,她自以為把自己的這顆真心奉上,沒想過對方回贈同樣的珍貴的心,但至少也不能這麽折辱人的。
“黃老板。”
錢絮擋在了顏莉的前頭,顏莉從未見過看上去如此冷心冷肺的錢絮,以往哪怕分明是在應付不喜歡的人或事,錢絮身上天生的涵養都促使她不會說一句真正不講情面的話。
她不知道那冊子上具體寫了什麽玩意,才會讓好脾氣的錢絮動怒至此。
錢絮擡起眼眸,一字一句講,“早前,是黃老板誤會了我和沈祈那人的關系,我雖然覺得惡心厭惡,但終歸是不好說出口。”
“但我必須和你講清楚,我和沈祈完全沒有一丁點的關系。”
“至于上面寫着,我是他的保姆,大抵是沈祈工作太忙了,腦子抽筋了,這才想出這麽令人作嘔的關系。”
顏莉這才總算是知道沈祈那小子往冊子上寫的什麽鬼東西了。
保姆?
這莫不是異想天開?
拜托,這可是錢絮,是俄亥俄乃至留學圈公認的大美人,還是拿全獎的學霸,他竟然将她視為自己和孩子們的私人保姆?
顏莉氣不打一出來,恨不得直接把着冊子扔還回去。
錢絮制止了她,“黃老板,你聽清楚我的意思了嗎?”
“如果你想要我們支付這兩晚的費用,随時都可以,”錢絮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但如果你繼續誤解我和沈祈這厮的關系,我想你名下這幾家酒店的日子最近就都不安生了。”
錢絮的威脅是有力的。
哪怕黃老板一開始真聽信了沈祈留下的十足的證據,但眼前女人的氣場和他以為的唯唯諾諾的小保姆大相徑庭。或許根本就不是登記在案的那個女人了。
他猶豫了。
“行吧,你們肯付錢就行,我總歸不會請你們住的,”節儉的黃老板甚至特意揀回了自己落在花園裏的披薩盤,他起身,想着生意不做白不做的道理,“要是還想續住的話……”
“我們不想。”
錢絮幹脆連眼皮都懶得擡,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黃老板的提議。
她這一輩子都沒有如今天一般孤勇過,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誰又不想躺在舒适的溫室裏,也不至于在異國他鄉為了一個住所而口不擇言地編造借口。
黃老板悻悻走後,顏莉立馬抱住了她。
身體上不至于這麽僵硬了,但她的心卻陷入了新的絕望——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逃避這一切的。
她以為,只要自己重新躲回蝸牛的殼子裏,那這一切的痛苦仿佛就不曾存在過,她知曉他的無情背叛,卻不料,他無情無義到了這種麻木不仁的地步。
她在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的陪伴,原來他從來不視若一個同行者來之不易的慷慨——
而将她當作低人一等的卑賤的傭人。
“顏莉,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不想要放過他們了,”錢絮笑着笑着就哭了出來,以至于她洋溢着苦澀的而又幾近悲哀的笑聲,而眼淚卻潸然落下,“我要報複他們,我要讓他們每一個人付出慘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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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沉浸在知曉背叛和被欺辱的難堪中,同一個北半球,雪夜當中,這個曾經被他的圈子所不屑的男人卻享受着成功以及成功帶來的喜悅。
他之前的一個兄弟替他組了個局。
江城最繁茂的商業中心,在一棟商場有個不為人知的隐蔽入口,直通一家格調不低的酒吧。這裏面盛行着私人會員制,一般不對外開放。而大多數的會員就是江城各路名流,不少娛樂圈一線二線的人也會在這裏應酬。
哪怕是聖誕這種洋節,這裏也不會為了所謂的氛圍而犧牲,特意對外招募不合時宜的人。
在鬧市中央,酒吧鬧中取靜。燈光迷離,卻沒有絲毫的廉價感,就連最普通的燈泡都是出自瑞士設計師之手。
今天規格最高的一個包間被沈祈曾經的狐朋狗友們承包了。
“沈總,我們就知道有這麽一天。”
“是啊,你能回來,我們一點也不意外。”
“你這也太厲害了吧,矽谷之光吧,我可聽幾個越南朋友說了,現在那一圈子的華人為你馬首是瞻呢。”
“你們知不知道,我和祈哥在一所國際高中呆了三年,三年裏祈哥都是可怕的第一名,所以要我說他有今天的成績,真的是一點也不奇怪。”
沈祈鮮少應酬,更認為自己日後不必和這群人當中的大多數交際。
這些人在他家道中落時分沒有起過半點的作用,反而看不起他,棄他如敝履,現在倒是一個比一個說話好聽。唯一看似兄弟的顧渭,想當年也是置身事外。
這幾人越說越起勁,唯恐不能在沈祈眼皮下表現,“祈哥,徐衍清就在隔壁包間,要不我們找他來敬你一杯?”
衆人當然都知道沈祈和程雙意之間的這麽點歪歪繞繞,也自然知道程雙意寧願抛棄沈祈和徐清衍好上的那爛谷子陳年舊事。
但是大家也都聽說了,這程雙意雖然今天沒來,但早在沈總回國前夕就和徐清衍分得幹幹淨淨了。
總之,徐清衍今時今刻,根本就沒有辦法和沈祈相提并論,人們談論他的時候就像是談論着一條任沈祈踩踏的哈巴狗。
人們都恨不得在沈祈面前多踩他幾腳,博得沈祈對他們一星半點的好感。
争先恐後的人群裏,沈祈還沒來得及開口道一聲“不必”。
夜色涼薄,他們這個包間裏的懸浮門口,熒光燈下卻坐着另一個男人,在魅惑的燈光下他的半張臉清晰可見,半張臉卻遁入深沉的夜色當中。
“你們說的還是人話嗎?”趙不回罵。
他不假思索地罵,慵懶的視線環顧四周,仿佛沒有具體在罵哪一個,但又好像将在場的所有人通通罵了一遍。
那群上趕着讨好沈祈的人頓時跟個小鼈塞似的又都說不出話來了。
抹了蜜的嘴跟個他們家下水管道一樣,被堵了。
他們之所以敢怒不敢言,當然是礙于趙不回,以及趙不回背後屹立不倒的趙天控股,趙不回比較少露面,喝酒的時候最不喜悲打擾,今天也不知道為什麽回出現在這個包間的。
怕是有人有意想攀扯的不止一家。
果不其然,沈祈高中最好的哥們顧渭這個時候出來打圓場,“不回,給我個面子,我這幾個兄弟不懂事也就罷了,你就當聽聽笑話。”
“這笑話就跟你奶奶的洗腳布似的。”趙不回抿了一口朗姆酒,起身的時候順帶将酒瓶重重地安放在玻璃茶幾上,然後當場就不給面子地離開了。
沈祈從今天進門起就保持着噤聲,這會兒随着趙不回的離開,反而突然笑了聲。
這個趙不回倒有幾分意思,只不過他們這樣相似的擁有棱角和社會地位的人并不會靠近,如同在學校一樣,天生隸屬于不同的陣營。
不過,說實話,他竟然有幾分羨慕趙不回的,他不曾經歷過家道中落,也就無所謂給不給這群人面子。
他想替一個無關緊要的徐清衍發生他就能随時發聲。
他羨慕的是他的恣意任性,而在趙不回的背後,他父親一手創辦的趙天根本就沒有用過外人,企業穩如泰山,只要趙不回不作死,或許他的財富一輩子也用不完。
而自己父親和自己合夥人的關系可想而知了。
要是沒那幾個人,家道中落還不至于來得這麽早。
沈祈的眼底陡然流露過一絲戾色,但他并未表露出來,而是繼續聽着這些不着邊際的吹噓,下一刻,他自己都快信以為真了。
顧渭掐滅了煙頭,又親自倒酒,同他再三強調道,“當年是因為我爸爸和叔叔不肯,不然等我出山了,肯定會助沈叔叔一臂之力。”
“無妨。”
這些年沈祈總算是看淡了,人情冷暖,見顧渭如此辛苦演戲,他于心不忍,也就應下了這杯酒。
不接還好,當沈祈接過這第一杯開始,之後的酒如流水,他一貫是維持着清冷的,看不上這群人的,但想來這合唱不是一種打臉。
至少,那年少時失去的尊嚴一次又一次重新得到了回來。
看吧,只要是他想要的,終有一日會回到他的掌心。
沈祈有幾分醉态了,對恭維不那麽排斥了,這些吹捧雖然來遲但總歸是來了,他坐在人群的中央,聽着他們千篇一律的話以及并不準的歌唱,無心參與,卻無法拒絕。
他回到了高高在上的生活。
早就忘了今天是聖誕,他既定的聖誕要和誰一起過,更無從知曉,有人因為他曾經登記的relationship而被連夜趕出了酒店,徘徊在寒冷的紐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