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冷冰
第4章 冷冰
軍訓完,是五點。
所有人直接去食堂吃飯。蘇音不知道,還在教室看書。
她在讀《人類群星閃耀時》,十分專注,這頁停了好久,她拿起一支鉛筆,在一段話下面畫上淡淡的橫線——
人最不能原諒的莫過于被迫從真誠的熱情中醒悟,明白過來那個曾令他們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人正是他們失望的人。
蘇音久久不得回神,攥着鉛筆,鉛筆上端印着一支木玫瑰,玫瑰花瓣有磨損。
是啊,沒什麽是完美的。
物是這樣,人更是。
她容許自己沉陷過去一分鐘,多了不行。她搖搖頭,擦掉那條橫線。
再怎麽擦,還是能看見痕跡。
原來,事情只要發生了,就不會抹去了,失望亦是如此。
有人讓我失望過嗎?
沒有。
蘇音自問自答。
沒經歷過失望的滋味,當然不能領會其中深意,蘇音這種人,為自己活,全天下她只愛自己。
說白了,自私。
凡事看得開,想得通,她遇見過很多人,還沒有能戳到她心坎的人。
她想她這一生也許會很短暫很倉促,能全心全意只愛自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她想較個勁,想在明知不可能的情況下找找可能。
找一找,這個世界,是否存在那個,完美的人。
該是什麽樣子。
下秒,有了答案。
這是一個樸淡的日子,她的影子攜她一起,走進充斥書本氣息的教室。
那雙手泛起病态的白,臉與之同色,蔓延到脖頸,再是被衣服包裹住的胳膊,最後回到,手。
她滿身鑲嵌着白。
白衣,白裙。
她的氣質是憂郁的白,她像是上帝創造的一件脆弱的藝術品。
她能征服任何人,任何人都無法将她俘虜。完美,超脫塵世的完美。
夕陽自窗缭繞在她身邊,她緩步走向蘇音,拭淨所過之處的髒。
她太幹淨了。
熱愛幹淨的人,通通得敬仰她。
蘇音仰起頭,鉛筆被手汗沾濕,她聞着薄荷清香,看着許傾塵逐漸瀉下的長發。
許傾塵微彎腰,“在看什麽書?”
沒等蘇音答,她聲音輕了許多道:“原來是這本,知道了。”
蘇音選了書上的一個字盯,像要把它盯死一樣,“老師,你也看過這本書?”
許傾塵:“嗯。”
溫度靜止了。零上一度。
秋風吹動窗前栽滿的楓樹,一片紅葉滾到窗上,撞得人滿眼鮮紅,令人感覺喜悅的顏色。
蘇音突然擡了頭,去找許傾塵的眼,盡管她眼底無波無瀾,蘇音還是笑了。
這個笑容,真誠又放肆。
秒針繞了半圈,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秒,發生了一件絕對美妙的事。
許傾塵揚起唇角,仿若江南水鄉的凄美女子,不染俗塵。
這抹笑,淡淡,輕輕。
轉瞬即逝。
短暫的一秒鐘,蘇音心裏空了又空。
她想:怎麽會有人笑起來這樣驚豔,如果能再看她笑一次就好了。
可惜沒能如願。
許傾塵直腰,又冷起臉,“吃飯的時間了,怎麽還在教室?”
蘇音看看窗外,見大家排着長隊往食堂走,她收回眼說:“老師,我晚上不吃飯。”
許傾塵:“不吃?”
蘇音想說“嗯”,但許傾塵臉色愈發嚴肅,她突然改變主意,“我還是去吃吧。”
說完,她站了起來。
正要走出座位,許傾塵伸手攔住她,手臂逐漸彎曲,手往同樣的方向握——
她握住蘇音的胳膊。
很輕,握得很虛。
肢體碰觸那瞬,蘇音吸了一口氣,再也無法呼出去,心髒有力地跳動幾聲。
她甚至,有幾絲隐隐的興奮。
等那口氣喘出去,她小聲叫了聲“老師”。
‘師’喊到一半,抖了。
蘇音不知道該往哪裏看了,她感覺正踩在一朵柔軟的雲彩上,渾身輕飄飄的。
許傾塵冷言:“拉鏈拉上。”
蘇音看向她,眼裏有亮晶晶的東西若隐若現,止不住地将要湧出。
許傾塵沒看她,還在看敞開的校服。
蘇音沒動,許傾塵以為她不想聽她的話,皺了眉頭。
前後連一分鐘時間都不到,許傾塵卻失去耐心,她握着蘇音胳膊的手稍用力,并向她的位置帶了點勁,讓她面向她而站。
蘇音疑惑,“老師?”
許傾塵松了手,向前一步,在蘇音詫異的注視下,低頭替她拉校服拉鏈。
許傾塵沒有蘇音高。
蘇音173,許傾塵168,今天她沒穿高跟鞋,所以比蘇音矮了一截。
蘇音微垂頭,入眼是許傾塵認真的眉眼,再往下,鼻梁,看不到完整的唇,看得到是溫柔的紅色。
和窗外的楓葉一樣紅。
蘇音快要透不過氣,深深呼吸,聞見陣陣香,好香啊,究竟是什麽香。
是楓葉的香嗎?
不,不是。
應該是…
許傾塵的發香,清清涼涼的味道,夏天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懷念夏天。
有人最愛夏天。
蘇音愛。
拉鏈不是很好拉,許傾塵将頭又低一個度,有幾根發絲飛到蘇音臉上。
蘇音還沉浸在那個味道裏,她悄悄向前傾身,她貪戀這個味道。
不,我只是貪戀夏天的感覺。
蘇音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拉鏈終于拉上,許傾塵擡了頭,不成想,額頭直接擦到蘇音的下巴。
“哎呦。”蘇音驚呼。
許傾塵連忙向後退兩步,理了理頭發,開口道:“不好意思。”
蘇音擺手說:“不是老師,怪我,這怪我。”
許傾塵擡起下巴,走到講臺拿起一根粉筆,邊轉身邊随口問:“怎麽就怪你了?”
她很松弛。
并沒有把這意外放在心上。
蘇音在許傾塵看不見的地方,邊拍胸脯邊說:“怪我,就是怪我。”
這時,許傾塵回了頭,見蘇音捂着胸口,流露出關切之色,猶豫着說:“你心髒不舒服嗎?”
蘇音再次擺手,并解釋,“不用擔心,老師,我沒那麽容易犯病。”
許傾塵點頭,剛才的關切之色消失,眼中又被冰冷鋪滿,她轉過身繼續寫字,沒再講話了。
她捏着粉筆的手指又長又細,手腕很細卻很有力量,寫出的每一個字都值得觀賞。
蘇音看着她,忘了走。
不知出于什麽心态,或許是想和許傾塵多說幾句,蘇音問:“老師,你在寫什麽?”
許傾塵手頓了下,粉筆斷了一截,掉在地上彈了兩下,滾到講臺下面,蘇音腳下。
蘇音彎腰撿粉筆。
許傾塵:“你怎麽還不去吃飯?”
蘇音起身,将撿起的粉筆遞給許傾塵,并回答她的話,“老師,我這就去。”
許傾塵:“好。”
伸手,接過粉筆,她轉身繼續寫,剛寫兩個字,她說:“晚自習選班幹和課代表。”
蘇音:“知道了,老師。”
說完,她歡快地走了出去。
她的嘴角在向上翹,她的心情很不錯。
她猜,大概是因為許傾塵。
剛才,許傾塵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剛才。
她碰到了——
許傾塵的指尖。
-
政治課代表好搶手。
許傾塵問完是否有人感興趣,已經先後有七八個人站起來。
當聽見凳子咣當撞向地面的聲音時,蘇音回頭望了望,七個男生,一個女生。
蘇音挑眉。
全班一共十一個男生,到底是想當課代表,還是想接近許傾塵。
誰又知道呢。
蘇音忍不住撇嘴,回頭之際,她看見站在講臺上的許傾塵正垂眼看她。
蘇音眨眨眼。
許傾塵還在看她,似乎在等待什麽,片刻過去,她不等了。
而是認真打量站起來的幾個人。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唯一的女生身上。
“不用選了,就選女生吧。”
在幾個男生抱怨的哀嘆聲中,許傾塵低頭看座位表,認真道:“政治課代表,李潔。”
李潔:“好的,老師。”
很清脆悅耳的嗓音,特別好聽。
蘇音再次回頭,找到李潔。
齊耳短發,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傻傻的又可可愛愛的。
打眼一看就是個讨喜的女孩。
蘇音看了一眼,不再看了。
她坐得很直,以端正之态對待這次競選,即使她并不感興趣。
但許傾塵站在那裏,怎樣都要給她一個态度吧。
到了後面選僅剩的幾個班委時,大家基本都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蘇音,依然坐得直。
許傾塵看在眼裏。
以至于她在說話時,會不自覺看向蘇音,而蘇音會用點頭的方式附和她。
很讓人有講話的欲望。
老師需要這樣的學生。
所以現在,在這個教室,許傾塵最喜歡的人,就是蘇音了。
這種喜歡,只是相較于其他人。
并無其他含義。
然而蘇音并不知,因為許傾塵太冷了,她似乎不太擅長向別人傳遞溫暖。
不知怎的,蘇音卻能在她的不管是眼神,抑或是表情,語言中,不斷挖掘出溫度。
許傾塵只是看起來冷。
蘇音偷偷想,她看人向來準,她認為這次也不會看錯。
這會兒,桌子上摞着厚厚的書本,上面擺着還剩個尾巴的檢讨。
蘇音滿眼都是許傾塵。
她沒有別的想法,她只是覺得她該看許傾塵,便看了。
雖不了解。
蘇音還是将外冷內熱這四個字強加到許傾塵身上,她相信直覺。
可是,直覺會出錯。
冷冰永遠是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