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蓮衣把剛得來的月例上秤一稱,正正好好一千枚錢,折一兩銀子。
一千枚,提在指頭上沉甸甸的,可是折成銀子,又只有手掌心裏零散那麽幾粒。
要不是盼着回鄉,蓮衣更喜歡攢銅錢,一大串一大串,耗子過冬似的藏滿滿一箱,抱在懷裏捂在炕頭那才叫踏實。
蓮衣揣上錢串子,一路走在王府甬道,沿路花是香的,天是高的,哼起小曲,再沒有比這更快活的。
蜀王府很大,它是蜀地的王城,外有城牆和四門,內有三殿兩宮。聽說京城的皇宮比蜀王宮大得多,蓮衣想都不敢想,那得多大?皇宮裏的人還不得把腿走折了?
繞進膳房,蓮衣徑往後房去找徐嫂子。
徐嫂子是膳房管事陳聰的妻子,夫妻倆管着王府裏的膳食。因而平日裏進出方便,就琢磨着幫丫頭小子将一大吊一大吊的銅板換成碎銀,将來等他們攢夠了歸鄉,也不至于墜得肩膀脫臼。
今晚是郡主出嫁的回門宴,徐嫂子忙得不可開交,見到蓮衣,上來就一句話,“知道你要來,哝,早就給你把銀子稱好了,老規矩啊,我拿三錢做酬。”
說着不忘給蓮衣倒水,“你這丫頭,月錢拿來從不托我購置香粉首飾,只盤算着換成銀子鎖到櫃子裏,這還像話?”
蓮衣喝了水潤嗓子,笑出兩彎月牙眼,極為讨喜,“我還要攢錢往家裏拿呢。”
“攢攢攢,還能叫你攢出個着落來?”
徐嫂子會不曉得這些小丫頭?攢了銀子回家,爹娘轉臉将就女兒嫁出去,辛苦那麽些年,自此成了潑出去的水,再給婆家當牛做馬後半輩子。
徐嫂子将銀兩撥給她,壓低嗓門,“你生得又不難看,還整日跟在王妃身邊露臉,那要是好好伺候,将來請王妃替你賜一樁婚,再說…嗳,這話你可別說出去,我也是和你親近才說的。”
蓮衣呷口茶,點點腦袋。
“蓮衣,你要真動動心思,難說不能是第二個雪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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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和蓮衣一樣,原先都是王妃身邊的丫鬟,上月也沒個征兆,突然就被崇華郡王給要去做了妾室。這幾日再見面,俨然已是另一個人了。大鵝似的昂首挺胸,以前倒不知道她胸脯子這樣挺。
“她好福氣,不是誰都能像她。”蓮衣信口應和,點着銀子壓根不當回事。
徐嫂子提醒她,“你那些錢等将來拿回家,可就都不是你的了。”
“那還能是誰的?”
“就成你兄弟的老婆本了。”
蓮衣爛漫一笑,将銀子扒拉進小荷包,抽緊了,挂到腰上拍拍,“不怕,我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小妹妹,她們都盼着我回去呢。”
蓮衣笑盈盈和徐嫂子道謝,揣着銀子回到王妃寝宮。
她像個守財奴似的鑽進宮人睡的配殿,将銀子鎖進盒子,再把盒子鎖到櫃子裏,關卡重重,決計丢不了。
外頭梁嬷嬷催她,要她趕緊傳出去幫手。
“來了——”
梁嬷嬷見她出來,拉上她就走,“一發錢就不見人,趕緊的,今晚上回門宴擺在咱們康平宮,你可打起精神。”
蓮衣利索地跟上,去到花廳布置。
她是王妃宮裏的二等婢,不能貼身伺候,專門跑腿打雜,幹些貼身侍婢懶得幹的活計。譬如這會兒搬東西布置花廳,等到了主子們上桌的時候,在邊上随侍領賞的又是那幾個貼身伺候的大丫頭。
梁嬷嬷指揮着奴才搬椅子,“瓊光郡王坐在這兒,崇華郡王坐那兒,嗳,那世子爺的座不就吹着風了,調一調,瓊光郡王坐到這個位置,好讓世子爺坐中間去。”
蓮衣在邊上嘀咕,“那瓊光郡王不就坐到風口了。”
梁嬷嬷伸出手指來點她腦門,“瓊光郡王脾氣好待下人和善,他曉得總有個人要坐這兒,不能是母親也不能是兄弟。你一個奴婢操主子的心,要想今晚上拿賞銀,就趕緊少說話多做事!”
蓮衣搓搓腦門心,“我知道…”
蜀王共有三子,瓊光郡王其實是最年長的一位,但他是側妃所出,并非世子人選。庶出的另有一位崇華郡王,也就是讨了雪雁的那位,他麽,沒什麽可說的,蓮衣在心裏都管他叫世子的跟班。
至于世子。
蓮衣提起他就搖頭,那位根本就是宮人眼裏的克星!抽龍筋的哪吒!
“哎呀,蓮衣。”梁嬷嬷把蓮衣的魂給喚回來,“青瓷坊的茶具怎麽還沒送來?我脫不開身,你拿着我的腰牌出宮,去看看怎麽回事,說好今早送來的。王妃前幾天還說那是套團錦鴛鴦紋,拿給郡主和滕家姑爺用最合适。”
蓮衣雙手接過腰牌,“嗳,我這就去。”
*
清早的市集熱鬧非常,這時辰賣各式小吃的最多,世子爺正信步走在大街上,一身尋常苎麻衣,只當自己是個地主家的兒子。
名叫平安的小厮追上來,手裏捧着剛買的早點,“世…少爺,少爺您嘗嘗這個,油炸糕,我小時候最喜歡吃。”
慕容澄接過來,劍眉斜挑,看着這塊小油糕持懷疑态度,“這能好吃?”
“好吃!您信我!”
慕容澄将信将疑,揭開被油浸透的牛皮紙,咬一口,香,比什麽宮廷一窩酥、珍珠翡翠圓子都好吃,那些精巧的點心都沒有這民間的糕點香甜,咽下去還覺着回味無窮。
平安笑嘻嘻問:“好吃吧?我不會騙您。”
慕容澄看向手裏其貌不揚的小油糕,口是心非道:“還行,尚可入口。”
話說這慕容澄,生性驕傲,長了張惡劣又俊朗的臉孔,眉平直而鋒,眼明亮透着傲氣,鼻梁高挺,嘴唇輪廓秀氣,桀骜精巧兼具,瞧着十分不好招惹。
事實也确實如此,要不平安也不會勸不住他,跟着他出來胡鬧。
事情起因還是昨日蜀王給幾個兒子布置功課,讓三個兒子各自草拟建言——自大渡河一戰,擊退西番已有兩年,而今百姓逐步走出戰後陰影,若要趁此時節振興蜀地,當從何處入手?
慕容澄為答題出宮私訪,見時間差不多,再不回府只怕趕不上妹妹出嫁回門,這就要趕緊回去。
誰知剛一轉身,就聽身後傳來紛争。一個壯年男子拎起了老攤主的衣領,“死老頭,拿劣等香料當上等的賣,你這根本就不是入馔的茱萸,我買回去做魚鲊,吃着不辣,分明是苦的!”
邊上有人附和,“苦的,那是急着把新鮮的茱萸果烘幹,用煙熏過了,是下等貨。”
慕容澄抱起胳膊,站在人堆裏看起了熱鬧。市場的攤位周圍站了越來越多的人,都在看熱鬧,卻沒個人站出來主持公道,也沒有人維持秩序。
“少爺,咱們走吧。”
平安在旁小聲提議,卻被慕容澄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指骨修長,微歪頭,鴉青色高馬尾似一把堅韌柔順的浮塵,掃過一側平直結實的肩膀。
一聲巨響,那壯年男子掀翻了老頭的板車,上頭滿滿當當兩袋子茱萸都倒下來,撒了一地,老頭也跟着跌坐下去,正當周圍人想上來哄搶,一個清脆的帶着江淮口音的女聲斜插進來。
“住手!這是蜀王府腰牌,我看誰敢近前!”說話的人個兒不算高,只看得見她在人堆裏高舉木牌的手。胳膊舉得高高的,生怕別人看不見,她從人群裏擠出來,一手舉牌,一手叉腰,“我看誰還當街欺負老人!”
蜀王府的令牌比什麽都管用,亮出來就沒人再上前了。
這位勇敢的正義之士正是蓮衣,她剛從青瓷坊出來,穿過市場往王府走,看到這裏亂糟糟的。
蓮衣不敢放下裝茶具的木匣,只得用下巴夾着腰牌,騰出手去扶那老者,然後蹲在地上歸攏撒出去的茱萸,灌回麻布袋裏,“老伯,沒事了,你這就走吧。”
她趕時間要離開,被那找茬的男人攔住,“你說你是蜀王府的,那好,你既然來了,就得評評理,這死老頭騙了我的錢,還在這兒賣假貨騙人,你們蜀王府不管,還拉偏架!”
蓮衣也不怯,脖子梗得直直的,“要公道你報官去,我就見不得你欺負人。”
男人不敢和蜀王府的人拉扯,朝那老頭啐了一口,轉身離開。那老頭也不多言,佝偻着脊背謝過蓮衣,拉上板車就走了。
平安看完直笑,“世子爺您瞧她,拿咱們蜀王府的腰牌逞威風。嘶,她有些眼熟啊,不會是王妃宮裏的吧?”
“就是母妃宮裏的。”慕容澄有些印象,不過不記得她叫什麽,“還看?再不走來不及了。”
平安也反應過來,“對對對,世子爺,咱們得趕在她回去之前先到,要是她也走膳房角門,撞上就麻煩了。”
二人預備走膳房附近的角門的回府,世子所的仆役會出來接應,于是先那婢女一步趕過去。只是到了約定好的時間,遲遲不見人來。
平安難免焦急,偷摸觑一眼慕容澄,他果真不耐,“是誰來接應?”
“回世子爺的話,是吉祥。”
“這麽重要的事都能不守時,扣他月錢。”
“是…”
慕容澄“體察民情”卻偷着出府,可見他也清楚自己身份貴重,在街上亂晃是在胡鬧,不能被蜀王妃知曉。
“壞菜!”聽到不遠處傳來腳步,平安急得跺腳,“那個婢女也回來了,世子爺,您快躲到我身後!”
平安雖然也是個七尺男兒,身長卻矮了慕容澄大半個腦袋,肩膀也窄他許多,相較之下像只小山雞,如何藏得住身後氣宇軒昂的大孔雀。
可是這巷子盡頭除了一扇黑油門,就只有一架堆着雜物的推車,根本無處藏身。
好在蓮衣回府不走膳房角門,她急着回蜀王妃的康平宮複命,略過了這條小巷,沿着宮牆一路往康平宮走。
沒辦法了。慕容澄乜目朝平安擡下巴,“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