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脾氣
脾氣
佟立修說:“你有所不知。”他堆起一個風流倜傥又無比魅惑的笑來,“既然靈奴落點不是人,而是陣,那就又不是原來的說法了。”
這個笑,以往多是對着他那些花花綠綠的擁簇去的,但诏丘扪心自問,他和齊榭,應當不是,也絕對不能是這擁簇中的一員,并不是繞着他飛的什麽蝶啊燕的,是以這個笑色和眼神,都不帶什麽情愛和撩撥的意思。
但這才是讓人頭疼的地方。
因為除了這一層,能讓佟立修笑語盈盈,眉眼彎彎的,多半是什麽壞招,是他心頭的壞水在蕩,才帶得他整個人被妖邪上身了似的蠱惑人。
他木着臉,眼神就落在佟立修的臉上,看着那張漂亮的唇上下開合翕動,蹦出一連串惹人嫌的話:“陣不同于人,沒有靈神和意識,即便再厲害,也是一個死物。之前靈奴再多,也只沖着我一個人,但現在你也被追過了,便是陣意擴散,将你也認作可追殺的對象,除非陣散,不死不滅。”
換而言之,他被盯上了,跑到天涯海角也無法擺脫的那種。
這種情況,诏丘不是不知,只是他還沒有被人這樣算計過,不能理解這樣的大費周章,也就下意識的沒去想這一茬。
凡有沾染,都不得逃脫,這不就是一個泥沼漩渦麽?
沉默了很久,诏丘忍不住問:“佟立修,你是不是克我?”
佟立修攤開手:“我發誓,我沒有。”
他說:“只是有人讨厭我。”
所以事事幹涉,才讓事事都被加上阻塞,難為他一個青天劍宗掌門,不在眉州城當吉祥物,奔赴千裏,反在界外游蕩。而他周遭稍微親近之人,都不得不逃遠了些,才能保得一身清明。
這只是随口一提,且看他神色,恐怕已經習慣了,對當下境況沒多大不滿,诏丘卻聽愣了一下。
不知自己怎麽想的,他已然開口,像是勸解:“沒事,他也讨厭我。”
是以,若是日後佟立遠收總賬,發現自己這一棍子還敲到了另一個仇敵,心頭恐怕是要得意的。
他和佟立修,分明不是一個門派所出,卻能因為一個人的手段被攪和到一起,此刻也算難兄難弟。
果然,佟立修彎了一下眼睛,因為并不是奔着蠱惑他們來的,頗有點溫雅天成的味道,顯得不讨人厭了,他很有眼色地順竿爬:“所以你們是答應和我一起破陣了麽?”
诏丘沒想太多,直愣愣又無奈的“嗯”了一聲。
然答應完,才發現不對勁。
自己是讨債來的,現下除了兩個萬惡之源的玉棋子,他什麽都沒撈着不說,還平白搭上了自己的勞力,頗有點……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意味。
佟立修笑得更開心了,頂着诏丘幽幽的眼神也能鎮定自若,骨節分明的手朝下,憑空一抓,癱在地上裝死的三道黑影又被提吸而上,擠擠攘攘,排成一排懸在他掌心下一寸。
诏丘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一個靈奴順出一根黑線,乖巧自覺的攀在了他的小指上。
另一側,還有一團黑影在移,他适時伸出手虛擋了一下,手背和齊榭的撞上,骨節相錯,沒發出什麽聲音,但莫名掃出一道冷風,将最近的一只靈奴掃出去頗遠,顯得他的這個制止很明顯。
“就不用給阿榭綁了吧?”
齊榭掃過來的眼神很淡,他默默收了和诏丘相撞的手,但沒有放走靈奴,而是将它托起,圓潤黝黑的一團就在他掌心舒舒服服的待着。
因為被撥弄了一下,黑霧扭動着,可能是因為不舒服,靈奴有驟然縮小的架勢,但齊榭的手曲起,指彎在某一處刮了一下,靈奴又是那個大小和模樣。
佟立修掃過這個小動作,又掠過齊榭面無表情的臉,答道:“不好吧?”
他甚至都不問诏丘何出此言,已然駁了他。
诏丘搖搖頭,來不及和他解釋更多,傾身過去,湊近齊榭說了幾句,然後一臉古怪的齊榭回望過來,和佟立修對視了一眼,飛快垂下眼皮,搖着頭答:“弟子不困。”
诏丘其實是不信這句話的。
但是齊榭的性子,既然說定了一件事,必然是從頭到尾都要跟着,雖然他都沒說過幾句話,一副任随另外兩個人安排的模樣,但那份坦然并非無謂拿捏,只是目前的所有行止都如他所料,也随他所想。
是以今日的第一駁,他也用在了诏丘身上。
齊榭抿了一下唇:“師尊去哪,我就去哪。”
他的語氣客客氣氣,但言辭篤定,因為攏着一團霧,擡眸望過來的時候,深色瞳仁被映上了一層寒意。
那便是不容反駁。
沒等來回拉扯商量,這兩人已然将事情定下了,且看神色各自不同,卻是如出一轍的泰然,佟立修不曉得诏丘說了什麽,但聽得齊榭的答話,也能猜到無有變故,還心情頗好地朝他笑了笑。
诏丘一連吃了兩道癟,倒是有點茫然。
他似乎在兩人身上看到了一點沒來由的默契,實在好奇,正想多問,佟立修已然轉過身,說:“走吧。”
這句話,是對着他手中的一只靈奴說的,黑黝黝的東西被他捏成了一個巴掌大的小人,明明是在空中虛浮着,卻像是履足平地,扭着只指節長的腿一搖一晃地帶路。
這東西在他手裏要聽話得多,一點幺蛾子都沒出,也不像調戲诏丘一樣,突然殺來,在他指尖一揩,若不是半邪半靈,倒是很适合做寵物。
但很快,他就不這樣覺得了。
雖然是三只靈奴,但它們指的路是一樣,齊榭和诏丘畢竟是被诓過來的,不算主力,于是佟立修頗有擔當,走在他們前面一些。
越到後半夜,這天氣越磨人,诏丘倒不是受不了寒氣,只是陰風一蕩,手裏的東西就被吹散一點,渾圓的體型被攤成一片,霧色流動,又勾出淅淅瀝瀝一片水聲。
因為貼得近,又與指尖相系,空靈的水聲就像順着骨縫咬進來,一路上攀下滑,繞着耳廓淌到最深處,又附着肌膚滾落下去,貼身的衣物都像是被慢慢地,一層一層濡濕。
雖然只是霧氣撩撥,但切身所感,更像是……在洗他。
粘膩冰涼的感覺不太舒服,诏丘下意識抖了抖手指,靈奴被甩出去,又勾回來,暈頭轉向間,水聲更濃了。
肩膀被貼了一下,衣料磨擦聲音不大,又因為穿得厚,沒有體溫交遞,但他莫名僵了一瞬,一時失手,直接将靈奴丢了出去。
齊榭就伸手一攏,将那東西擋攏回來,像是對待什麽鬧脾氣的小獸,安撫好了,再交到他手裏。
诏丘接得不情不願,嫌棄萬分。
這森寒的觸感和之前的不大一樣,之前那個只是冷,像攥了一團冰在手裏,但好在并沒有什麽變化,揉圓搓扁都是軟綿綿的樣子,只是握久了手冷而已。
但這個不一樣,它不僅冷,還有脾氣。
不知诏丘怎麽它了,靈奴動不動就變換一下形态,時不時扭成個醜得奇葩的東西來礙他的眼,且更過分的是,它鬧着鬧着,還要把霧散開,渾像是寒冰化出了水,裹着手指磨他,恨不能沿着皮膚紋理滲進去,詭異又膈應。
清冷的聲音低響,就在耳畔:“師尊,把它給我吧。”
诏丘其實有一點潔癖,但不是對所有,只是對自己看不慣的東西,顯然,靈奴就屬此類。
但他猶豫了一下,沒給。
靈奴為陣生,帶了靈氣,便算是可歸類屬的東西。
陣法符篆既然各有所司所對,靈奴也合該細分才是。
滅生陣養出來的靈奴多含戾氣、怨憎,是承了法陣的主意,它反應如此激烈,無非兩種可能,要麽,它對應的陣法歸性過兇,對于外來者是一視同仁的抗拒,連帶着對捉到所屬靈奴的修士都是滿滿的戒備和敵意。要麽,是這靈奴和陣法本就是沖着他來的,竭盡全力要引人厭惡,以打消修士前去破陣的念頭。
這兩者,說來都屬于法陣的自保。但既然陣為死物,其中供以運轉的根理,譬如階品、效用,一旦定下,就少有更改的餘地,因為要扭轉一個已然定型的東西,比創一個新的可用法陣要難得多,那意味着陣主落陣時深固的定念。
是以若他們想的沒有偏差,這東西原本是奔着佟立修來的,即便又牽扯進兩個人,最主要的敵意也應該對着佟立修才是。
可後者的靈奴行走良好,兩個小短腿邁得像風火輪,帶路帶得兢兢業業。
若要是法陣避人,不願被破,也同樣說不通,因為從頭到尾被針對的只有诏丘自己,齊榭手裏的靈奴也是乖乖巧巧的一個,偶爾變幻形态,都是往漂亮,溫和的模樣去轉的。
這就顯得诏丘手裏的東西很紮眼。
他左思右想,愣是沒想出什麽結果來,伸手在黑霧裏撈了一下,反而被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不疼,只是冷,像冰刺紮入,只是刺尖被磨鈍了,下口再狠,也像是玩鬧。
齊榭皺了皺眉,看樣子是勸說不成,打算強搶。
诏丘一邊在心裏驚嘆咦噓嗚呼,齊榭是被什麽戳着了,竟做出這樣争奪的架勢,一邊偏開半邊身子作躲,畢竟這東西脾氣怪,咬他就算了,可不能再多招惹一個人。
乍一看,就像他藏什麽了不得的心肝寶貝,死命不給別人看,以至于将東西全部藏在衣袖裏,攔着、攏着、護着。
佟立修在帶路的當口轉過頭望了一眼,冷不丁開口:“你欺負你徒弟幹什麽?有什麽東西是不能給看的嗎?”
诏丘幾欲吐血,沒工夫和他費唇舌,只搪塞:“你不知道,別多問。”
佟立修也确實不問了,他只在兩人身上囫囵掃了一圈,等到齊榭收斂架勢,複又垂着眼皮趕路,诏丘小心翼翼的把靈奴托出來捧着,有意無意和齊榭隔開,就說:“靈奴确實比較怪。”
诏丘正提防着齊榭,盡管後者再沒有其他動作,他也不看向說話的人,只偏頭晃過一眼算是打照面,作怼:“你又知道了?”
佟立修捏了一下自己靈奴的小身子,活脫脫在炫耀:“有沒有一種可能,只是因為這個靈奴讨厭你?”
靈奴被勾走了一片霧氣,像是小狗留給主人的一片毛發,在他指腹貼着,诏丘微微傾身斜觑一眼,愣了一下。
佟立修話糙理不糙。
于是幹脆利落地,他伸手給靈奴彈了一個腦袋嘣。
明明是虛物,那東西卻像是有了實體,飽滿的指節叩上去,像是彈到了厚重的布,發出“嘣”一道悶響。
一行人都因為他這個動作頓在原地。
佟立修不知是牙酸還是稀奇頂了天,瞪着眼睛,哭笑不得的來了一句:“長溟,你可真是……”
诏丘淡定得很:“我怎麽?”
靈奴已經開始哭了。
它在诏丘手裏狠狠扭了幾下,上下兩端縮回去,蹲薄成片,又拔直成球吹鼓肚子,如是反複,飛速變幻,像是在跳腳。
一顆圓圓的黑霧從他手上滑落,幾乎片刻就碰到地面,呼啦一聲,黑霧被砸碎了,反折成空環,又嘤嘤噎噎的飄上來,融于本體,锲而不舍的再砸,再融。
哭鬧不停。
佟立修幸災樂禍:“你把它打哭了。”
這人一向喜好生造熱鬧,也喜歡湊別人的熱鬧,不嫌事大的歪過來:“你不給哄一下?”
诏丘奇道:“哄什麽?這又不是我老婆。”
佟立修聽話的角度怪得很:“若是你老婆,你就肯哄了?”
诏丘滿臉 “你在說什麽鬼話”的表情,伸手将他湊過來的上半身撥遠,食指針對,低頭面無表情的盯着靈奴:“你再哭試試?”
靈奴試了,淅淅瀝瀝,一聲大過一聲。
诏丘罕見得這樣不聽他威脅的東西,抓到了鐵板一塊,反而要去硬碰硬,雙眉微蹙,耐心告罄:“我數到三……”
他又伸出兩指,在黑霧頭頂一捏一撥,扒拉出一個小草模樣的啾,因為抽的力氣過大,黑霧抖了一下,落出的兩顆新淚大得吓人。
這和揪人頭發是一樣的道理,且看他這架勢,靈奴的頭頂已經被薅禿一小片了。
雖然不是痛在自己身上,佟立修還是看不下去:“你能不能溫柔點?”
诏丘道:“不能!”
他就是個小氣鬼,偏要一報還一報。
只可惜,他手上的東西并沒有出現因為被他的種種行徑壓住而不得不變得乖巧的征兆,反而愈發激烈,連蹦帶跳吱吱哇哇,一邊哭一邊控訴,弄得诏丘手裏、腳邊全是霧珠,水聲連綿,一片愁雲慘淡。
可能是近朱者赤,這靈奴被綁在他手上竟然也算得上一種機緣,它也是個一模一樣的臭脾氣,哭虛脫了,就躺成一片飄下去,輕飄飄落在地上,融于地面,化成濃稠如墨的一片黑影,死不上來。
诏丘的臉黑得像鍋底,腳尖點在黑影上:“起來。”
靈奴裝死不理。
诏丘還要再點,身旁适時伸出來一只手。
齊榭攔住他,只說了一句:“師尊,你看。”
他眉目深蹙,眼神定在腳前一寸,而他手中空無一物,只剩空蕩。
在诏丘所控靈奴的附近,準确來說是一東一西兩側,各自躺着兩片黑影,因為黏附地面,像是清淺的水窪,随風一蕩,表層還泛起漣漪。
但那東西實則都是純黑的,比清水要厚重得多,無法反出哪怕一丁點的燭火明光,只是一片單調的黑,連帶着周邊也是一般的沉重濃郁,像是被緩慢的吞噬、同化,無聲息地擴散開。
乍一看,就像是三個陰森森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