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不懼
不懼
诏丘的記憶裏,其實很少出現這位掌門的影子。
他和聞端不同,也和曹門主不同,但在本質上是一樣的,至少在下界看來是這樣,溫和慈祥,心懷蒼生,這是下界百姓對上界尊長一貫的看法,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套詞,恭維話而已,反正都是些好聽的。
但要細究起來,其實或多或少有點差別。
聽褚陽說,他父親,也即褚掌門,從前也是太山派的首席大弟子,但他年少時其實并不那樣有天資,修為、定力,以至于破境的速度,都比同輩弟子差一些,那時候,太山派蜀中第一大派的位置坐得很不穩當,青天劍宗和莫浮派都實力不俗,枉論其他門派總是明裏暗裏看着,或是參與這樣不露聲色的角逐。
于是乎那一任的掌門着急如斯憂慮如斯,整天頂着一張苦瓜臉盤算門派的未來。
但褚從正不這樣,及冠多年,他照常練劍,修行,下界歷練,也照常沒有什麽大的長進,以至于當時的掌門人一度有了改定衣缽傳人的念頭。
直到某一次,還是大弟子的褚從正下界除祟,救下一名女子。
當時講到這裏時,憑借诏丘多年來翻看祖師懸華的話本子,雲見山偶爾翻看祖師意塵的戲折子的經驗,兩人一口咬定,這女子是褚掌門的命定之人。
褚陽哂笑一聲,回的是:“是。”
那便是褚陽素未謀面的娘親。
重點在于素未謀面。
褚從正與那姑娘墜入情網,結為道侶,本該和美一生,但壞就壞在,那女子只是一個普通人,并非是女修士。
倒不是說身份差異懸殊,而是修士之中,總愛出極端,一者叩問大道,修為了得,長壽長生。二者憂濟萬民,以命為抵,不管紅顏藍顏,早逝就是了。
這兩者,都并非凡夫俗子的良配。
是以那一任太山派掌門動了怒,以極其慘絕的懲戒術法相逼,要他和離。
褚從正自然不願,他以重傷之軀三拜九叩,拜別師門。
雖然掌門人并沒有将他的名字從門派弟子譜中除去,但懲戒來得狠烈,褚從正是在諸多師弟的求饒和目送之下,血淋淋走的,是以上界下界都默認他不再是太山派弟子。
如是過了十幾年,老掌門有歸隐之意,但并未提讓位之事,便有個把弟子思及往事,鬥膽進言,說要把不知境況的大師兄找回來,被老掌門痛斥一頓,關禁閉了事。
那年是晉和二年。
風雪交加的隆冬某日,一身蓑衣的褚從正抱着尚且幼齒的褚陽站在太山派西嶺山腳,不用他帶走的弟子牌,不用啓陣法訣,提劍劈開了守山陣法。
衆人又驚又疑又懼,忙不疊又惴惴地将他帶到老掌門面前,不知道二人在書室中商讨了什麽,陳說了什麽,是否有斥罵,是否有辯駁,又是否泣涕,反正第二日冬雪初霁,老掌門的傳位令就下來了。
這些事傳出去總是引人遐想的,下界言說紛紛揚揚,有道老掌門終究不舍首徒,與之暗中聯絡,終得愛徒回門的。亦有說褚從正痛失愛妻,反而醒悟道心,一躍脫凡的,甚至有說他是為了給親子一個身份,才回了這太山派。
反正自那日,褚從正,便是太山派的掌門了。
他歸山後鮮少現世,多在山洞閉關,或是在風雪山巅頤養修行,早些年還會勉強照拂自家兒子和後來拜入山門的弟子,這一兩年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也就是聞端和他相交莫逆,才讓诏丘嚴溫沾光,跟着見了幾面。
但那也是寥寥可數的拜會,不比如今。
是以聽了這話的诏丘嚴溫都有些激動。
雲見山性子要淡些,在大事上更加鎮定,但事關自家師尊也坐不住了。
诏丘和他一人一只小崽子,不便出行,所幸這兩人此刻都睡得熟,先将他們安置好,在他們睡醒之前趕回,應當沒有大妨。
三人趕到時,一身白底白昙紋常服的褚掌門站在某處,面前是一水兒躺在床板上的疫人,他未戴任何避疫物件,看着不染塵埃。
直到雲見山收拾好衣裳,不動聲色地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行禮再道:“師尊。”
一雙淡到近乎銀色的眸子掃過來。
其實褚陽和他父親長得很像。
一般深邃的眉目,琢刀細致雕刻過的面容,幽俊如同遠山。
只是褚掌門看起來要難以捉摸一些,可能是因為入了紅塵又出了紅塵,看過來的眼神含着難以言說的悲憫,被這樣溫沉目光掃過的人像是全部留在他眼裏,又像是從未停留過。
诏丘突然想起他聽過的幾句閑話。
有人說,自各家祖師開山立派,再飛升的飛升,歸隐的歸隐,千百年來,能出塵絕世,修得大成的修士越來越少了,但如今蜀中的架勢,卻隐隐有祖師那輩大乘的勢頭,若要點出幾個有望吞化宙道,內含宇極的修士,一是最受百姓景仰的聞端仙師,二則是已經修出無常心的褚掌門。
诏丘同樣跟着見禮,上身微俯,眼神落在長靴腳尖的某道針線紋路,不合時宜的想,恐怕那人說的是對的。
來人長身玉立,微微阖了一下眼眸,淡笑道:“你們來了。”
雲見山先走過去,問:“師尊怎麽會來這裏?”
褚掌門的眼神輕飄飄在他身上掃了一個來回,然後毫不吝啬的一并掠過诏丘和嚴溫,收回視線,低聲說:“來幫忙。”
這句話,比他自個兒的紅塵味要濃得多,诏丘聽得心下安定,就見褚掌門擡手,纖長素白的手指挽了一個漂亮且繁複的手勢,有一縷溫和的白光從他指尖流出,在空中逸散成數不清的光點飄向各處疫人。
頃刻之間,雜亂的呻·吟聲,錯落響了很久的哭聲消止停息。
褚掌門簡單解釋道:“他們大概會昏睡半日,歸一在何處?”
雲見山趕緊回:“師兄在齊府。”
他們都明白褚掌門的意思,術法雖然有效,但并非是治根的法子,要想徹底消止這一疫病,需得找到下症的藥方。
然則這并不是他們三個擅長的。
褚陽在齊府,聞端聞理亦然,既然兩個最擅藥理的修士都在一處,褚掌門自然是要去那裏,到這裏恐怕只是臨時停腳,或是順帶看一看他的弟子。
果聽得褚掌門問雲見山:“你的佩劍呢?”
雲見山素日只在藥材藥罐邊打轉,并不曾将本命劍放在身邊,不過幸好他的休憩居室也不遠,便見雲見山簡單一揖,匆匆跑走了,回來時就雙手捧着劍,将它規規矩矩遞出去幾寸。
雲見山的劍,诏丘是記得的,那正是他在拜師之日,褚掌門賜給他的法器,也是極品靈劍,雲見山自然是不願這東西沾上血污,才将它放在屋子裏裹好放着。
褚從正低頭握住了那長劍的劍穗,伸手在劍身上虛虛一抹,又一道銀光閃過,一種複雜古老的法術印記顯現出端倪,然一眨眼就陷入劍身,和銀白劍鞘融為一體了。
他道:“悔罪尚無尤,勿要因小失大,失了尋常心。”
雲見山捧着被加設護身秘法的佩劍,聞言雙眼微微睜大,片刻後俯身更低:“弟子明白了。”
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如冰雙瞳和緩下來,面色更穩。路過诏丘和嚴溫時微微頓腳,也随手掐了一個訣,诏丘本困困焉焉,被他在頭頂一點,頓感清明,靈神通暢。
嚴溫忍着,一直到褚掌門走遠後,壓着聲音大喜:“我不困了!”
诏丘道:“我也是。”他試着運轉周身靈力,不動不要緊,一動更是驚詫,“我的反噬無礙了。”
但他片刻後憂慮起來:“褚掌門不會告訴我師尊吧?”
雲見山肉眼可見的帶上一層溫和的笑意,像是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懼的樣子:“師尊不會的。”
诏丘放下心,竊喜于這一次的好運,嚴溫激動了一會兒,想到這于褚掌門只是随手之勞,不知慨嘆豔羨還是什麽,對雲見山劍上的法術更加感興趣,問他:“這是什麽法術?”
太山派和莫浮派的法術不盡相同,他拜師晚些,見到褚掌門施法的次數屈指可數,好奇得不行,雲見山道:“有點複雜,反正是個守生術法。”
用來護佑他安康,擊避他人殺招的。
嚴溫又問:“剛才褚掌門說的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雲見山的笑容淡下來一點,有些愧疚:“師尊都知道了。”
嚴溫問:“什麽?”
倒是诏丘聽懂了褚掌門的良苦用心,有點心疼雲見山:“褚掌門什麽都知道,他沒怪你,雲師兄你不要自責。”
嚴溫就曉得,必定是他不在的時候,下界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牽扯到了雲見山。
但他能猜到這個水平已然了不得了,沒有讀心術無法知道更多,只好冒着被兩位師兄厭煩的風險多嘴:“這又是什麽事?”
雲見山張了張嘴,诏丘看他開口艱澀,一句帶過:“就是有人陷害雲師兄,還用往事潑他髒水。”
這句話十分精簡,但也足夠嚴溫理解,他自顧自打抱不平:“那人真壞。”
诏丘附和:“确實,不過已經死了,人死債消,就不要提了。”
他是不想說太多,引得雲見山又想起傷心事,但嚴溫是個沒心眼的,立刻被他後面幾個字牽走了,多嘴多舌:“哪個?你要去挖屍的那個嗎?”
诏丘腳步一頓。
沒眼力見,太沒眼力見了。
雖則心地純淨,不谙世事可謂天性質澈,是修士修道心的至上裨益,但用在這些有着諸多牽扯的事情上,這樣的坦誠和不忌諱可算給他挖了一個大坑。
雲見山何其耳聰目明,心如明鏡,立刻捕捉到幾個字眼:“挖屍?”
诏丘打哈哈:“随口一提,這等缺德事我怎會真去做呢?”
嚴溫嘴一撇:“你才不是……”
诏丘忍無可忍,飛速扭過頭,瘋狂和他使眼色:“真的沒有……”
嚴溫慢吞吞反應過來,眼神亂飛,裝作無事望天。
但這一來,反而坐定了诏丘的打算。
诏丘在心底吐血三升。
這是他十分隐秘的一個考量,想自己去就是不想驚動其他人,尤其是雲見山!
現下可好,他什麽都知道了。
诏丘心裏淌淚,瘋狂琢磨怎麽才能圓過謊,後者頓了頓,神色複雜将劍背到身後:“行啊,去吧。”
诏丘:“啊?”
雲見山也不管自己這一身衣裳與他那精品佩劍是多麽的不相稱,安靜站在原地收拾自己,将面巾手套全部裝好:“我好了。”
言下之意,讓诏丘帶路。
嚴溫一攤手,一臉“多虧我說出來”的表情,但诏丘才來不及誇他,被這架勢打得措手不及,皮笑肉不笑道:“算了吧。”
半途而廢本不是好事,更何況他們才開頭,雲見山皺着眉:“為何?你既然去挖肯定是有不得不挖的道理,現下疫病泛濫,師兄那裏也沒有研究出可治病竈的藥來,我們多做一點,找到什麽線索或許能幫上忙也未可知呢?”
诏丘心裏更苦了,照他這番說辭,恐怕以後诏丘殺了人他都能給自己找個正當說辭出來,且這還不是一般的挖屍,是挖他熟人的屍,他對頭的屍,是什麽事讓他能這樣坦然的說出這種話。
他絲毫沒有反思這事其實是他帶的頭,正愁着呢,雲見山終于偃息勢頭。
他也不悶頭往前走了,而是伸手從懷裏掏出來一張符文流轉輝光的傳信符。
诏丘正想看這是哪位好人救他于危難,雲見山已然開口:“是師兄。”
诏丘探出頭:“褚師兄說什麽?”
傳信符被打開,字跡躍出紙面,在符紙上一寸低低映着遒勁的幾個字,寫的是“今夜一更,齊府外,木梨街西起第三個鋪子前,不來不歸。”
褚陽用的不太高階也并非專屬的傳信符,想來不避其他人,至少不避诏丘和嚴溫,三人全部看過他的親筆,雲見山将符紙效力消散後融下的符灰灑在一旁的地上,用泥土埋過灰白的符灰層,同诏丘說:“這下好了,我去不了了。”
現下雖然是白日,但挖屍畢竟是個不光彩的事,少不得他們瞧準時機,定好時辰再動手。再則那位亡人是染了疫的,必然要處處小心,行事以緩确保平安為上,且若要做研究,那必然要等到晚上,附近修士大多休憩了才不容易被人發現,否則若是行跡暴露,三個人都沒好果子吃。
可他晚上要黑衣夜行,就不能同他們一處了,且私自離開,恐怕還要诏丘留下來替他望風擋人,免得什麽弟子尋過來發現他不在。
褚陽相約,他無論如何都是要赴約的,雲見山抓住诏丘的手,言辭懇切:“長溟,你再等我一天我們一齊去,但切忌不能單獨行動,現下你和長洐先回去休憩,然後幫忙熬藥還是繼續畫符都随你,但記得不可行事無度。”
他匆匆走開将佩劍放回居室,折轉回來時分別朝他們颔首致意,然後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得益于褚掌門來過,所有人都可稍事喘息,但一些基本的湯藥針灸之類還是要供上的,雲見山自然要去幫忙。
且別處人多,他去混個面熟證明自己還在,今夜出行也要更放心些。
嚴溫看着他翩跹翻飛的衣衫一角,有些愣怔:“雲師兄,怎麽變得……有些跳脫?”
诏丘答他:“不是。”
他只是……終于吃了一道定心丸。
雖然雲見山不說,但這幾日諸多事情壓下來,他想必是不好受的,但他自命兄長,許多事情一定不願在诏丘嚴溫面前顯露,從他瞞着诏丘設計捉內鬼就看得出來。
褚陽将他推開齊府的那之後,雲見山便像啞巴了似的,诏丘看破,卻不能點破,不過是因為自己并非如他一般的局中人,能做的寥寥,與其自認體貼的去開解,再被他佯裝無事地推回來,不如保持緘默。
但褚掌門和褚陽就不一樣了。
這二者都是他的尊長,是他可以放心倚靠的人。
諸事不忌,比不過諸事不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