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下山
下山
佟立修詫然一怔,可能是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谶,烏鴉嘴到了這般境地。
這血流起來沒完沒了,雖然不至于血液噴張的地步,但成小股滑下得很利落,瞧着血量可觀,诏丘第一次見到自己身上流出這麽多血,一是覺得稀奇,而是稀奇過了頭忘了要處理,一眨不眨地幹盯着。
佟立修的反應要正常一點,他權當诏丘是被自個兒折騰傻了,不顧他兩眼冒星還想伸手抹一把血的動作,眼睛掃出兩道淩厲的視線,将人掃定住,再将他下颔抽起,環顧周遭後就地取材,将诏丘畫好的符篆甩了一張到他額間,符紙邊緣飄飄正中命門,兩邊的雪亮眼睛閉而複睜,诏丘成鬥雞眼瞅了瞅自己,慢吞吞咳着。
血流立時停住,可是衣裳也髒了。
佟立修也顧不上和他置氣了,三步并作兩步跨到他面前,兩人一尺之遙,佟立修俯身替他把脈,醫道是修士必學,不過有好壞之分罷了,佟立修不是學得差的那一類,一摸一看,簡直恨不得扇他一巴掌:“你身上還有反噬?”
他這句話端得是師兄尊長的架子,诏丘沒想到他還有這樣一面,但想他不是自己正經師兄,也就置之不理,賭氣道:“你別管我,我和你說不來,這些符紙你要也罷不要也罷,我拿去救人了。”
他腦門挂着符紙也不摘,佟立修被他落在身後,只有一道冽冽男聲傳出:“你是說那個老人嗎?他要死了。”
诏丘怔然站住腳。
“不知道為什麽,嘉州大疫比遂寧百年前的大疫還要嚴重得多,發病迅急而且症狀蔓延無律可循,只是染疫的人沒有百年前那麽多罷了。”
他說:“這裏早就開始死人了,長溟。”
诏丘不信,連帶着洩憤将額間符紙也扯了下來,絲毫不心疼這是自己的靈力凝結而成,将它揉成一團,扭轉上半身有些恨恨,又有些疑惑:“那你叫我去用符制痛?”
佟立修蜷了蜷手指,語氣也不及之前有底氣:“這是他臨死前的夙願,不想慘痛而死。”
棚簾就在诏丘身後一步之遙,只需他微微擡手攏起便有光亮透進,轉身就跑似乎是個求證的好選擇,但他不知怎的沒有動。
面前的人比他高一些,沒記錯大他只幾個月,拜入師門也只早幾個月。
但就憑這些“只”,诏丘确實要在人前規規矩矩叫他師兄。
但他其實是不願的,并不是他慣常花裏胡哨不着調讓诏丘看不過眼,而是順慣了,冷不丁有人跳出來駁斥,他當然下意識不信,連帶着對這個人都有點不待見,這是他執拗又偏頗的反抗。
早上被拖走的時候渾渾噩噩,只記得自己一符下去效力出格,便覺得大功告成又是善事一樁,但那老人的境況他其實沒看清。
絲絲懷疑湧上心頭,诏丘有些悖逆的不去加後綴,只說:“佟立修……”
佟立修不自覺往前邁了半步,手上還攥着一方白巾,這是用來避疫的,但不必要在诏丘面前用,便松松吊在身側,系帶在指節上纏繞兩圈,頹喪地垂下來一半。
“你別騙我。”
佟立修并不直接答,眼神略過他看起來無恙的鼻子和微微糟糕的臉色,想着他此時出去,一般人絕對看不出端倪,便說:“你不信我,那自己出去看吧。”
诏丘不是很想動,不太熟練地撒了一個謊:“不認路。”
佟立修說:“我帶你去。”
他抿着唇很正經,诏丘不知道這是不是充楞,但依然不想動腳。
直到佟立修喚他:“長溟,別自欺欺人。”
就要辯駁什麽的當口,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來,聽着不止一人。
這些聲音在诏丘身後聚集,一簾之隔,有人敷衍地叩了叩帳外木柱權當示意,撩開簾子沖進來就喊:“立修師兄,那位老人去世了。”
佟立修張了張嘴,看着像是有什麽話對诏丘說,但最終沒動,只一雙淺淡的眸子短暫阖上,看着疲憊又緘默。
在诏丘和雲見山到此之前,他是唯一的親傳,重任在肩不可懈怠,總和一群弟子混成一團,在藥罐子和床榻前輾轉。因為将幾乎所有時間用在治疫上,和疫人的照面不可謂不多,便有幸和所有人混了個臉熟。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形成的規矩,其他弟子道若有人辭世,需得先向他報一聲。
他問:“要去看看嗎?”
诏丘折轉出門,兩腳奮力前邁,卻只趕得上雪白的裹屍布将老人的面容蓋住,面容上鼻尖的位置将布面頂起一角,而邊緣安靜的垂落。
兩名弟子手腳麻利地将人帶走,诏丘目送了一會兒,突然有些無措。
這時,有人叫住了他。
那是一道蒼老的聲音,沙啞不清,聽着是三個字,叫小什麽的,左右無人,诏丘想這個稱呼恐怕是在叫自己,便循聲走過去。
四面透風的竹棚裏躺着一個滿面紅斑的老妪,鬓發蒼白,額角見骨,但因為一層藥膏攔着,沒有血水從臉上滑下來,看着已然體面了。
诏丘走過去,問:“您認識我嗎?”
老妪艱難的點點頭,因為喉口也有傷斑說話含糊混亂,纏着白布的手比劃了半天。
他又奇又急,怕她是覺得身上有不适才胡亂喚來他這麽個人,也不敢走,但看不懂也聽不清,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曉得她要什麽,只好越湊越近。
然後猛的,他被人抓住袖子大力拉拽,半蹲的姿勢不好退步,而掙紮也沒有發力的角度,他以一個怪異的動作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轉過身有些愠怒,卻在望進一雙噴火的雙眼時飛速收了要攻擊的手。
雲見山将全身裹得嚴實,換去了白昙紋的弟子袍,同樣只穿着樣式普通的一件常服,若不是诏丘對他實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實在無法只憑一雙眼認出這般模樣的是他的雲師兄。
他想叫一聲雲師兄,但是發覺叫不出來,他在見到雲見山時才曉得自己疲憊到了什麽地步,佟立修想罵他不是沒道理的,他手臂乏力,站直的雙腳發酸,本試着再開口,卻是一陣咳嗽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将他肺中空氣席卷幹淨。
雲見山撐着他的一只手臂,不顧時機地教訓:“離這麽近幹什麽?”
诏丘這才曉得他為什麽發了死力揪自己的衣領,從帳篷處沖出來的時候沒戴面巾和手套,這樣湊到疫人面前确實是找死,诏丘先是在心底罵自己一頓,然後讨饒:“雲師兄你別罵我了。”
也不等人作答究竟還罵不罵,他想起一件大事,扯着雲見山的袖子将他拉到老妪面前,又規規矩矩退到安全的地方道:“你看看這位老人家吧。”
雲見山也不問為何,依言上前,沒過多久就答他:“沒有異變。”
诏丘松了一口氣,這才想得起來問:“你去哪裏了?我沒顧上找你你沒出事吧?”
話畢他覺得自己說得不對招了個黴頭,先是反應過快的呸了一聲,然後換了說辭,“你無恙否?”
雲見山道:“無恙。”
他自找到了差事,和诏丘一樣一夜沒阖眼,但因為平日裏稍稍作息規律,也不曾有過大的靈力消耗,因此看起來如常。面巾蓋住大半張臉,自顧不暇的诏丘要想尋到他的不對勁就更難了。
但和他這個勉強能糊弄的模樣相比,诏丘則是滿頭滿臉狼狽,雲見山掃了他一圈,竟不知道要從哪裏說起,便挑着最顯眼的:“這是怎麽回事?”
真是怪事,雲見山還是一貫的語氣,但因話少了些且直奔重點,诏丘竟然有些杵,不知是不是許久未見,操勞反讓他練得一身威嚴,诏丘看着自己胸口兩道蜿蜒的血痕,深紅色滲進藍色衣袍裏已然泛紫了,髒污且丢臉。
他想強撐着笑一下,然則只是惹出又一聲咳,便認罪:“我忘了休憩調息。”
這個說辭直白坦蕩到讓人無言以對,但細究字句又可以找到不少可發作的地方,雲見山眉眼都偏長,眉随骨起,稍一冷臉都要比其他人更銳利,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看着心情不太美妙。
诏丘再次求饒:“雲師兄別罵我,”
雲見山默了默,可能是語塞,半解釋半自陳,沒什麽起伏地回:“我不罵你。”
認真說來,其實他從沒真正罵過诏丘,無論出于禮儀教養還是性格心性,他從不出诳語亂語,诏丘深知這句話可信,立刻問:“那找我有事?”
雲見山手上有手套,恐沾染髒東西,便示意他掏自己懷中所容之物。
雲見山自然不是來罵他的,突然降臨是不知為什麽面前的人發了癫連親師弟的傳信也不回,吓得嚴溫連夜問他,想知道自家師兄死了沒。
诏丘自然沒死,但看面色也差不多了,分明好好的一張臉,被他折騰成眼圈青黑,容發不整,衣衫染血的模樣,随意找地方一挂就能扮吊死鬼。
但扮是一回事,真死是另一回事,病歪歪的诏丘不至于四肢無力,雲見山便将一籮筐擔憂如數交奉,順帶說一件正經事。
“嚴溫要下山。”
傳信符裏都是一些套話,诏丘甚至能想象出來嚴溫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必然是語重心長,憂心忡忡,到最後還會帶上不可忽視的指責意味。一一去回不太可行,即便真要回也只能是寫出十幾個對不起,诏丘将這些東西收好,問:“為什麽?”
不能是因為自己沒回信吧?
雖然過往日子嚴溫都是跟着自己屁股後面跑的,将他真正長久獨自留在山門中說來是第一次,但他不覺得自家師弟到了因為一點小事非見自己不可的地步。
雲見山答:“山上疫人都死了。”
既然無人可顧,那便無用場可派。
诏丘的胡思亂想戛然而止,但一瞬間,他想起佟立修曾告知他的真相,驚疑之心竟然慢慢平複下來,愣怔片刻後,他呢喃着脫口而出:“果然。”
雲見山嘆了一口氣:“你也知道了?”
他和诏丘的情況差不多,被之前所見所知蒙住雙眼,以為疫病發作雖看着可怖,但至少百年前有一個可治三日疫的方子留下來,還是能保得人性命的,誰料真相遠非如此。
诏丘不明白,這樣一比較更加困惑:“一個病症,為什麽會有兩種境況?是哪裏出了問題讓藥方沒有療效,還是說時移勢易,那東西已經不管用了?”
雲見山道:“不清楚,不過師尊會查的。”
他的師尊,那就是太山派掌門褚從正,這位畢竟是比他們大了好幾輪的尊長,見識和本事都不可估量,诏丘又驚又喜:“褚掌門已經到了?”
“是。”他見诏丘張了張嘴,曉得他還想問什麽,體貼的添了一句,“聞端掌門和聞理長老同行,是在齊府。”
這話聽得他心口一松又一緊。
松的自然是長輩作鎮,此事後續轉機不可謂不大,緊的是聞理雖然是醫道高手,在蜀中一帶猶如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但他師尊不是,且後者是個凡事愛往前沖的,诏丘近才見識這疫病的威力,僭越地有些擔心。
他這樣想着,卻不敢說出來,于是在雲見山眼裏,他突然就變得有些奇怪,一邊想進一邊想退,最終卻沒拿出主意,反而在原地擰着,心不在焉的發愣。
他們釘在這裏已經許久,即便是來往弟子行跡匆忙少有分神,看他們長久無事可做,也足夠感到怪異了。
在诏丘斟酌要不要說的當口,視線邊角無聲無息移來一雙長靴,鞋邊幹淨,上面被一層衣料罩着,只是這上下兩樣東西料質相差太大,給人一種故作低調但罔顧全局的違和感,诏丘擡眼要去看是誰這麽不機靈,那人已經開了口:“見山師兄。”
诏丘莫名想退。
但佟立修沒給他這個機會,立刻調轉視線,眼尾帶笑地叫了一句:“長溟師弟。”
非師出同門的修士,但凡見禮問好都多在稱呼前加上表字,以此來和同門師兄弟做區分,诏丘被他“長溟”“長溟”的叫慣了,冷不丁聽了尾綴,一股怪異的疏離感撲面而來,他應和:“立修師兄?”
佟立修還是笑着,好像之前差點和他吵起來的不是一個人似的,整個人吊兒郎當,又是那副萬事不挂心的模樣:“長洐師弟來了。”
诏丘就來不及琢磨他的态度,連之前想的種種也忘得幹淨,立身要走,然則佟立修不放過,伸出修長的手指給他指路不說,還過于膩歪的跟了一句:“記得戴面罩,沿路疫人不少。”
诏丘面帶古怪,生怕他一不對勁又扯些瘆人的話,邁着小碎步走了,雲見山跟上他,诏丘實在忍不住地道:“立修師兄好怪。”
他們的一切都被雲見山看在眼裏,但後者波瀾不驚:“他不是素來都是這個招蜂引蝶的性子嗎?”
诏丘悚然,先不說自己什麽時候被歸到“蜂蝶”這樣可怕的一類,佟立修做事的模樣他見過的,比和諸路女子打情罵俏要順眼多了,理應讓人改觀才是,雲見山卻只記得他這個不着調的模樣,莫非是他們從沒有共事過?或是即便共事,佟立修也是擾人為先?
他下意識想解釋,卻靈光一現,反應過來自己有些較真。
替人開脫這件事太新奇了,诏丘沒怎麽做過不是很熟練,且他此刻提及,有一種過于在意而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總不好将近來諸事全盤托出然後接一句“立修師兄其實挺好的”,這讓诏丘生出一種兩人在衆人不察覺時成了姘頭的錯覺,吓得他什麽都不管了,含糊着“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