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消耗
消耗
有一股莫名的涼氣鑽進衣袍,瞬間順着腳跟竄到脊背,他感覺後頸都有些發涼。
因為面前景象實在太駭人,诏丘怔了一會兒,身上寒氣散去後擡腳的動作都顯得很遲緩。
褚陽推開的是最靠外側的一間居室。
它本身不算深闊,屋子最裏擺放着一架單獨的木床,雖然并不豪奢,但已然看得出來是間不錯的居室了,應當是地位不低的仆丁才能住的。
但也僅有此處可看出這原本是一間居室。
內裏布置被大改,一應物件都被搬了出去,空地全被擺放上簡易床板,最小的一個像是兩架成色一般的折疊老爺椅拉平湊起來的,看着十分委屈。
而毫無例外,這些物件上面滿滿當當,全是疫人。
他徑直走到最近的一張木架床邊,用戴着避水手套的手微微掀開被褥的一角。
這是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青年,若是忽略臉上滲血的紅斑,大概還是個不錯的樣貌。
他剛被換過衣褲,所以抹過藥膏的傷口還不那麽猙獰,但憑雪白裏褲被洇濕的諸多水塊,他的手臂和小腿恐怕實際上已經不能看了。
衣料和乳膏黏扯,想必些微的掀撩都會牽扯其下的血口,诏丘沒再看,替他掖好被褥後從懷中掏出帶在身上的空白符紙。
之前的指腹傷口凝結成痂,诏丘又要對這裏下手卻被褚陽先一步攔下,被蒙上面罩的臉只有一雙眉眼露在外面,長眉深黑如它的主人一般常年沾染肅色,但那雙眼睛卻很明亮,一點心思都藏不住,褚陽低聲呵斥:“我說的你都忘了?”
身上若是帶上傷,被染疫的概率會直接翻番。
他道:“只是帶你進來看看境況,有多少人,各自需要什麽效力的昏睡符你都曉得了?”
诏丘被兇了不敢再開口,便微微颔首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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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陽指着院落最裏的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居室:“那是我的住處,裏面備了朱砂和一應器具。”
門扉被阖上,诏丘大步邁去處于對角處的屋子,卻見褚陽在關門後折了一個彎,直接奔着其他院落去了。
诏丘頓住腳:“你不和我一起過去嗎?”
褚陽道:“還有許多事情等着,這邊我就劃給你了。”
言外之意,便是将監管生死的職責和運符安撫的權力全部交給他。
诏丘曉得他事務繁多,左右自己能應付得來,便點了點頭。
這間屋子比看上去還要舊一些,起居用具都很簡陋,大概是最一般的仆役住的。屋內昏暗,白日裏也需要點燈。
原本不大的地界還被劃出去一半堆放雜物,盡頭處的一張小方桌坑坑窪窪,所幸被擦拭得很幹淨。
現下諸多事務都沒分理清楚,是否有其他疫人尚未可知,想來這宅子暫時是離不開了。太山派雖然沒有莫浮派看上去那般張揚,但給外門弟子的一應器件房屋都是很看得過去的,何況親傳,絕計是被金尊玉貴養大的褚陽竟然選了這樣一個屋子,诏丘先替他委屈了片刻。
褚陽比他更曉得這些疫人的症狀,桌上的空白符紙只多不少,安魂符一類的低階符紙他還是信手拈來的,當即揮灑出好幾張,正好等同第一間居室裏疫人的數量,符紙飛躍,幾番下來這裏的□□聲就小了很多。
這種符咒只是輔助,對于療愈疫病毫無作用,诏丘自學的符咒五花八門,總歸有幾個效力好的,他就縮在桌前的木凳上一一畫下來試,等将桌上符紙用盡再掏出自己的,幾番下來用無可用,他擡眼一看,才發現天色竟然已經黑透了。
此地是下界,天黑本就要晚一些,如今夜色深沉,想必不是深夜也是晚膳後。
進門點上的燈油已經所剩無幾,诏丘估摸着去尋個什麽弟子來添,擡腳一陣酥麻。
這樣的感覺許久不曾有,上一次還是因為拉着嚴溫違宵禁練劍,惹得聞端生氣直接罰抄了他一百遍的心法,真是勞作最能磋磨人,诏丘腳步不穩往門口踉跄幾步,本以為要倒在一堆雜物身上了,猝不及防被一個人單手一托,硬生生站住了。
诏丘不需要擡眼,但憑這人衣着和一身淺淡的好聞香氣便曉得他是雲見山。
他道:“好久不見啊雲師兄,找我有事?”
來人身手不顯于色,盡管诏丘失力依托也不曾讓他露出半分不耐,眉目松和,手上力道正好,将他帶到空地上才松開詢問:“你也曉得好久不見?在幹什麽?為什麽不出來吃飯?”
诏丘還真忘了這回事,但看見他單手托着一個托盤,立刻滿臉笑容:“因為我知道你會給我送啊!”
這幾日不是他的辟谷期,今日未進食實在是忘性太大所致,此時雲見山帶着東西來找他,他才曉得原來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秉着最後一絲禮數道了個謝,将桌上一堆符紙一攏,騰出空地便開吃。
雲見山跟着他走過去,看見這麽多符紙被吓了一跳:“都是你今日畫的?”
诏丘點點頭。
“難怪你餓成這樣,消耗這麽多靈力你竟然沒有流鼻血?”
诏丘咽下一口飯才道:“都是低階符紙,還好。”
雲見山随意抽出幾張放在掌上查看,符文連貫,下筆力道不多不少,甚至一張比一張效力好,看來沒少費心思。
桌上兩摞符紙都是低階,但個個是低階符紙中的上品,且裏面注入了靈力,越階使用都或可一試。雖然他自己不是符修,但多多少少還是曉得符道的一些禁忌,看他雖然精神頭還不錯,但面色不太好,雖然這人一向頂着張細皮嫩肉膚白貌美的臉,但此時這一“白”和之前諸多不同,帶着頹氣,可能是消耗過度,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出事。
雲見山道:“明日不許畫符了,和我一起去煎藥。”
這片刻功夫,終于反應過來自己用力過猛的诏丘已然解決了所有吃食,聞言攏好符紙,按效力和功用分成了更薄些的幾摞,将其中一份遞給他:“這個你拿去,疫人若是疼痛難忍,可用上一張。”
雲見山也不客氣,妥帖放到內袋最裏同他說:“此行我找你另有一樁事,那個被你扛回來的黑衣人你記不記得?”
诏丘當然記得,他和雲見山是唯二和他交過手的,這人身手一般,但陰損法子頗多,且不知道修為是否是刻意隐藏了部分,禁術也使得,反正不是善茬,他坐了許久,将自己的這一件大功抛之腦後,此番聽他提起便曉得雲見山的言外之意了。
“要叫上褚師兄一起去盤問嗎?”
雲見山堅定地搖搖頭:“兩人足夠。”
說實話,他的反應有些出人意料。
雖然诏丘和他關系也不錯,但褚陽才是他正兒八經的嫡系師兄,和下界的親兄弟差不多了,往日但凡有個什麽決斷,都是他和褚陽結伴先去探路,如今看雲見山一副什麽都不想告知褚陽的樣子,诏丘也顧不上是不是多管閑事了,試探着問:“和褚師兄吵架了?”
雲見山似乎想否認,然頭微微偏了一點弧度,最終沒動。
那便是默認了。
且不說在濟世救人的關頭他們師兄弟生出龃龉是一件多麽不好的事,即便是尋常時候他們也鮮少翻臉,畢竟褚陽雖然看着臉臭,一天到晚像個雕像似的不笑不鬧,但脾氣并沒有看上去那麽差。
至少不惹到他時,褚陽還是一位頗體貼和善的師兄的。
更別說雲見山向來是秉着“以和為貴能退則退”的原則當老好人,恨不得溫和出一片汪洋大海來。
便可知這次争吵有多麽不一般了。
诏丘想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看雲見山并沒有挑起話頭的意思,只好識趣作罷,估摸着日後尋個時機調和一二或許有用,便不打算此時摻和,簡單收拾桌上器具便跟着雲見山往外走。
若走外面那條大道便要穿過隔音結界,恐怕會驚擾其他修士,兩人便順着明廊向宅院最裏行進,一路都是下界染疫百姓的居所,兩人不好交談,怕被有心人偷聽去,便成兩個啞巴埋頭走路。
白日裏沒出門,诏丘不曉得下界的諸多弟子都在做什麽,一路放低腳步聲甚至提着衣擺走過一處又一處院落,窺得每個院落一角都有一個小房間支着昏黃燈火,窗邊或倒映某個修士的側影,要麽倒映什麽雜物的形狀,每處都飄着極其濃重的藥味。
無法開口,雲見山就給他打手勢,這些動作毫無厘頭還很幼稚,诏丘費了好大力氣才曉得他是在解釋——其他院落不靠符紙壓制,要想減輕癢痛就只能用湯藥和乳膏,每一處小院子分了弟子值守,所以成了這個孤燈暗暗,藥香彌彌的景象。
齊宅輝煌不容小觑,若不是前腳遭遇滅門,後腳就被用來收納疫人,其間布置被大改得不成樣子,且大多地方都附有一點半點除不掉的血跡,想來豪奢又漂亮。諸多疫人睡下後宅院确實清淨不少,晚風有些涼,帶得此地有些寂寥。
诏丘和他比劃:“可知下界還有多少疫人?”
雲見山做口型:“不知,但不容樂觀。”
正因此,兩人潛身夜行也要去見的人便顯得十分緊要,若是能從他嘴裏套問出什麽來,說不定一夕之間便可解決性命危難。
夜深露重,下界大戶宅院植株衆多造景尤妙,夜裏卻也最容易積聚寒氣,兩人披着披風往前走也覺得涼意侵人,比落址山林的宣殊門也不遑多讓。
诏丘被凍出鼻涕,掏出手帕淨面時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什麽味道,怪好聞的。
雲見山見他鼻子一聳一聳,無聲詢問:“怎麽了?”
诏丘就想起來了。
白日裏撿到的小崽子趴在他肩上悄摸哭了一場,他發覺了但沒拆穿,只是将人捂着臉抱回上界居舍時塞給他一方帕子,卻不想他沒用,不知怎麽白白攥了一路又塞回來了。
诏丘想恐怕是男孩子要面子,這才不肯露怯露弱,将沒派上用場的帕子揣進懷裏又捂了半天,竟然捂出一點香氣來。
诏丘把帕子遞過去頗有些新奇,雲見山面不改色聞了聞,做口型道:“挺香的。”
一半小崽子身上的香味,一半诏丘身上的熏香,兩個恐怕都是被腌大的,小崽子看起來被關了應該有好幾日竟然沒有異味,诏丘更甚,奔波數日卻讓身上的梨花香更濃了,和滿院藥味混在一起,竟然莫名讓人心安。
聽說莫浮派聞理長老配制藥方和制毒一絕,沒想到調香也是高手。
他難得胡思亂想一次,緊繃了一天的神思松下來,卻又被诏丘掩不住的一聲“哎”弄得禁戒萬分。
诏丘從懷裏摸出一張符紙,紙身滾燙,在黑暗裏放着微弱的金光,上面依稀有字跡。
诏丘做口型:“長洐的。”
這個東西的來主不同其他,兩人都怕出了什麽了不得的意外,在接近目的地的某個角落躲起來藏好,站在一棵小樹後面頂着腦袋看。
诏丘盡力擋住傳信符的金光,避免被值守弟子發覺,皺着眉去看上面的字,卻在讀完後忍不住笑了一聲。
雲見山站在對面方向,背光昏暗,看到的東西歪歪扭扭不甚清楚,見他竟然樂了很是茫然,低聲問:“說的什麽?”
诏丘伸出指尖戳他衣裳:“長洐說上界沒什麽異常,唯獨一事,便是你家小姑娘抱着他哭,不吃飯不睡覺,他沒辦法了來求救。”
且不說這沒什麽好笑的,但迎着诏丘戲谑的眼神,雲見山便曉得他是在看熱鬧了,立時一哂:“我怎麽知道?我又沒有孩子。”他辯解道,“這也不是我家的啊?”
诏丘篤定道:“你撿的不就是你家的?”
這個邏輯十分令人迷惑,頗有點強買強賣的無賴意思,雲見山也是有脾氣的,暫且被他帶得忘記正事而只顧着回敬,語氣冷飕飕的:“那你家那個呢?”
诏丘想着他是在找自己的笑話,也不避諱:“長洐說小家夥不喝藥,也不吃飯,兩個祖宗快把他愁死了。”
能讓嚴溫“愁死了”的确實太罕見了,難怪诏丘笑得出來。但雲見山顯然沒他心大,他擡頭望了一眼天色,眉頭微微皺起,又見遠處有燈火逼近,此時不是閑聊打趣的時候,便立刻收了那微乎其微的玩笑神色推了推他的手臂道:“我沒帶過孩子,你來回信,然後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不然被值守弟子發現了說不清的。”
诏丘也嚴肅了一點,但更多的是茫然:“我也不會帶孩子啊?”
不會的事情怎好瞎指揮?
嚴溫頗為意外:“莫浮派沒有此類書籍?”
诏丘反問:“我派祖師再不靠譜也不會留給我們什麽育兒指南,莫非太山派有?”
太山派的書雲見山都看了遍,若是有他自然了然于心,不需诏丘多言便盡職地回信去了,怎會和他在這裏鬼鬼祟祟的拌嘴,他一半被怼得不好開口,一半有些無措:“自然也沒有。”
诏丘總能在諸多事情中找到稀奇古怪的可笑之處,頭一回兩人在一道上都可被稱作“無用之人”,他莫名釋然,又高興起來,咧着嘴指着傳信符:“那這個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