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尋人
尋人
一到後山,便迎來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周身氣質有些羸弱,好在眼清目明,面貌端正,叫人一看便曉得他絕非俗人。
他一直望着這處,見到了褚陽便直接迎上來,低聲同他說了句什麽将人帶走了。
而這人走後,跟在他身後的一名女子露出面容,正是曹婉。
得來全不費工夫大抵說的是如此,诏丘一喜就要上前,猝不及防被站在身後一步遠的雲見山控住手腕,他便自以為體貼的讓開一步,讓他們二人可以相見,卻不料雲見山實則眼中沒有半點不能細說的意味,只是面色沉靜地朝她颔首,便不再動作了。
被他這樣一番招呼下來,诏丘也不曉得此刻該不該說話,所幸曹婉先行開口,免去了他糾結,她道:“三位可否相助?”
她聲音壓得低,此處并不在院中,是以除了他們幾人無人聽到,诏丘忙低聲回:“什麽事?”
曹婉全力壓抑,但仍控不住面上絲絲焦急之色:“跟我來。”
他将三人帶到一間頗為冷清的居室,室內器具甚至落了灰,一看就是久無人居,三人繞過一應器具來到床榻前,卻見上面躺着一個身着藍色弟子服的修士。
真是不看不打緊,一看眼珠子都得掉下來,诏丘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面容驚呼:“師兄?”
床榻上的人正是聞理長老座下的一名弟子,衣衫被歸攏在一起,系帶淩亂不成結,明明不久前才被诏丘砸醒,此刻卻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似乎被夢魇住無法聽到他呼喚,這與他一貫活蹦亂跳插科打诨的模樣截然不同,诏丘下意識上前,卻被曹婉先一步攔下來。
她早在進門前就叫衆人換好了防護的布巾和手套,此刻她小心翼翼的掀開那人衣衫,衆人便見得他小腹上一塊紅痕。
诏丘當然第一想到這是自己的傑作,畢竟那一拳确實狠,留下印記也屬正常,但曹婉不可能将他們神神秘秘帶來就為了看這個東西,他凝神靜氣再看,心卻一點一點涼下來。
紅痕最中為深紅色,邊緣色淺,覆蓋其上的皮膚有些塌陷,便顯出不符合少年人體質的諸多較淺的褶皺,由內向外延伸出去,整體呈渾圓的一塊,頗為怪異紮眼。
嚴溫呼吸一滞,喉口幹澀,不敢相信的問:“師兄這是……染疫了,可是怎麽會?”
各大門派一口氣送來這樣多的弟子,是很足夠幫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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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時疫人症狀并不嚴重,毋需時時有人守着,負責安排此事的宣殊門弟子便将各門派的醫修分列開,按照八人一隊的規格輪值,互不幹擾。
聞理長老送來的兩個弟子都是醫修不錯,但他們還沒來得及輪值,近幾日也只是下界派發藥材,從頭到尾未曾和疫人沾染,沒理由出現病症。
事情過于詭異,诏丘很難不多想,他試着去看雲見山的眼睛,想從他身上找到一點回應,但雲見山并未感知到他的無聲詢問,只死死盯着那塊紅斑。
诏丘便說:“我去找褚師兄。”
“不。”
曹婉和雲見山同時拉住他,前者道:“歸一已然很忙了,我們先自行解決此事,我也是醫修可以壓制你師兄的病症,只是此事太突然,也因為你們師出同門我才敢帶你們來,此事還不宜聲張。”
後者并未打斷,可見也同意這個說法,不過除此之外他另有想法,先是讓曹婉避讓,然後對着诏丘和嚴溫道:“把衣服脫了。”
他們都和床榻上的人接觸過,不可不謹慎行事,雲見山見兩人猶豫溫吞就要上手,诏丘兩手交叉擋住他毫不客氣就要伸過來的十指:“好好好我脫。”
他利落解開衣裳系帶,光滑的脊背肌膚和精瘦的胸膛裸露在外,光潔無傷,也沒有紅斑紅痕,雲見山這才松了一口氣,一直繃着的臉松和一些,擡手一撈将松松垮垮垂在腿邊的衣裳遞到他手邊,等到嚴溫也确認無事穿好衣裳後,帶着兩人就往外趕。
曹婉一直在門外守着,冷不丁和拉開門滿臉凝重的雲見山對上眼,脫口而出:“你去哪兒?”
雲見山有問必答,但也絕不多說,只問:“曹門主,執毓師姐可知在何處?”
這一片遠離後山衆人積聚的居舍,鮮有人跡,既然曹婉将人安排到這裏,他們自然不擔心此人被無關人士發現,可以安心離開。
曹婉似乎很想問他們,尤其是雲見山去做什麽,但想了想還是将話咽了下去,她确實知道自己父親去了何處,也并非不能告知,便低聲說了一個地址,又不無擔心道:“那處不比宣殊門安全,也沒有其他修士在一旁幫忙。”
雲見山頓了頓,眼中一片深沉的濃墨變得淺淡,聞言竟然笑起來,“那便更好了。”
曹婉不曉得他這句話的意思,但毋論出于什麽身份考量,都不得不多嘴囑咐他們小心。
诏丘和嚴溫站在遠處等着,聽不清他們最後說了什麽,只看見雲見山手指微動,頗為鄭重的朝她颔首,嘴唇翕張說了句什麽,零碎二字傳來,像是什麽“平安”。
話畢他邁開大步,一身素白長衣,同色長靴上隐隐繡着昙花暗紋,因為天色不容樂觀,山風折磨,他将頭埋得低,零落的目光沉沉,像一片化不開的霧。
不知為何诏丘心口一滞,便寬慰他:“找到曹門主就好了。”
雲見山勾起嘴角,笑意淺淡且勉強。
此次尋人是臨時起意,不顯眼最好,嚴溫終于肯妥協留下來和褚陽一起當幌子,獨诏丘和雲見山下山。
诏丘偶爾不着調,對自家親師弟還是很關心的,趁着雲見山和曹婉說話的時候就逮着人囑咐了許多,說得嚴溫耳朵都要起繭了才肯停下。
雲見山過來時他正好唠叨完,嚴溫以為雲見山必然比诏丘唠叨更多,卻不料他擡頭望了一眼天色,低聲對他說:“這件事先替我瞞着師兄,能瞞多久瞞多久,拜托了長洐。”
嚴溫沒料到自己會聽到這個,愣愣應了一聲,兩道如風的身影便從他身側刮過去了,其中一道白色身影行進尤其急,并未回頭。
今晨下界景象猶在眼前,被法術避退實在不是光彩之事,诏丘很難對第二次下界抱有美妙心情,又因為吃過虧,一路都頗為敏覺,不時四處張望。
他亦步亦趨跟着雲見山,等到前者停下腳步,這才收回四散的神思,從他身後伸出腦袋朝前一看,卻不由得皺了皺眉:“雲師兄,就是這裏?”
他們駐足在一座巨大的宅院前,但此地破舊,連大門也未上鎖,俨然無人居住和看守了,庭院深深,內裏十分荒蕪,殘枝敗葉落了一地,雖天氣怪異罕見的不遵時令,但立春确實早過了,這漆白院牆內的各種植株卻并沒有要發芽生綠的跡象。
這個凄清蕭索的模樣和曹婉所說“高門大戶,下界鼎盛世家”相去甚遠,即便雲見山不是如此不靠譜的人,诏丘也很難不懷疑他是走錯了道。
雲見山道:“當然不是。”
他将本就敞開一條小縫的落灰院門徹底推到兩邊,不甚熟悉地繞過滿地枯枝荒亂,尋到院內一棵大樹邊。
此樹高立,是一棵品種獨特的梨樹,只為觀賞不為結果,因此樹幹粗壯,樹枝上簇,一直攀越院牆,将一半的樹枝延伸到一牆之隔的另一處地方。
雲見山拽了拽佩劍,确定這東西被他佩得穩當,毫不猶豫抓住樹幹就開始爬,诏丘想問什麽,被他一個手勢提醒,雖不明所以亦不敢出聲。
待到視線可越過院牆,卻見一牆之隔的地方令是一處院落,同此地一般大,但顯然有人居住,生氣都要濃烈許多,院中同樣有一棵梨樹,只是比他們腳下這棵要小一些。
诏丘用眼神詢問雲見山此地是否才是他們要尋找的地方,得到肯定的回應後便縮在院牆和樹枝後面,只露出一雙清明的眼睛四處掃視。
不一會兒,院落盡頭的一處門扉被推開,來人身着青綠色衣袍,周身氣質沉靜,面色含悲帶憫,诏丘一眼認出這是曹門主,想出聲呼喚卻再次被雲見山按下。
曹門主走到院中梨樹下,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攤開後顯露出帶血的一只金簪,看着是婦人之物,他兩指相并在金簪上畫了一個符號,青色靈氣似從空中掙脫而出,幻化成蝶狀輕輕飛舞幾圈就散了。
然後便有一聲嘆息。
這是很常用的一招高階追蹤術,诏丘雖然只學了個皮毛,但卻能一眼認出來。
他正滿腹疑惑,院中人敏銳察覺到來人,素來溫和的眉眼轉為一派威肅,眼瞳中跳着兩點戒備的寒光:“誰?”
诏丘和雲見山便從院牆邊冒出一個頭,待曹門主辨認清楚,臉上是難以掩飾的詫然:“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雲見山只道:“有緊要事情,只能告于曹門主,便一路尋過來了。”
院下長者正要說什麽,雲見山的眼睛倏然睜大,瞳孔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急道:“曹門主小心!”
兩道虛影襲來,金色劍鋒直逼命門。
宣殊門劍修不多,曹門主顯然不是其中一個,沒有可做抵擋的法器就很難占據上風,他堪堪躲避一劍,另一劍調轉劍鋒所指,以極快的速度壓上脖頸,所幸一派尊長的身手必然差不到哪裏去,他幾番躲避也能摸清其中關竅,擡手畫圓,一道青色光芒從他畫出的符咒裏鑽出來,與金色的劍鋒相抵。
雲見山咬咬牙,一道靈氣呼嘯而出,锵然打在虛劍之上,引得後者掉轉矛頭。
須臾剎那間,劍身刺破虛空而來,卻如雲見山所賭,不得不停在一牆之外。
劍尖距喉口一尺,且無法再近,于性命毫無威脅,雲見山盯着劍影的眼神卻愈發怪異,微微阖眼的動作帶着疲憊和焦灼。
與此同時,得見此景的曹門主飛身躍來,躲過了另一次攻擊,他只站在牆頭上不動,看着金色劍影在飛速尋覓幾圈後消散在院牆邊。
他回頭時眼光頗為複雜,雲見山只與他對視一眼便垂下目光,曹門主問:“你知道這個法術?”
雲見山嘴唇翕張,似有萬般話語想說,猶豫片刻最終回了個:“是。”
便因為他這句答話,曹門主從落地之時周身一直透着一股沉重。
他雙手負于身後,目光遲遲不移向小輩的兩人,但顯然神思全在他們身上,良久後他擡起一只手,做出似乎要招手的姿勢,片刻後又放下,兩人就見他猶猶豫豫,雙手虛握成拳,目光沉沉:“方才說的要緊事是什麽?”
這件事還算好解釋,但雲見山略帶遲疑的看了诏丘一眼,後者即刻明白他想說的恐怕比自己知道的事情更多,而這些事必定是他不願意自己知道的,說不定正和堂內那一場争執相關,便知趣地往後退一步,随意朝這院子裏的某一處一指:“我到處看看。”便安靜地走了。
這本是客套話,诏丘并沒有真的去他所指的地方,而是在某處倒了一個拐,折去了更遠的一片地界。
踏進這處,才發現荒棄的宅院內裏并不同外面一般廢舊不堪。
房屋久無人住,窗框門前全部落了灰,還鋪着不少歷時頗久的爛樹葉,蜀中潮濕,冬日又很少下雨,這些樹葉踩起來透着綿軟,像這宅院一樣毫無反應地任人磋磨。
屋門俨然,上面落了鎖,奇異的是銅鎖幹淨無垢,鎖頭被用得抛光,和周圍陳舊的屋舍融為一體,又顯出點不同來。
诏丘伸手擡起銅鎖,沉甸甸的,鎖環被扣得很緊。
這恐怕是這宅子舊主人留下的,如今還毫無松動的跡象,也不曾有鐵鏽,可見是一把好鎖,倒是和莫浮派各處居室的銅鎖很像。
便因為這一點,诏丘在屋前三層臺階處尋了個中間位置,單腳支起,手撐膝蓋,手掌托臉打盹。
可能是今日實在太奔波,種種亂象暫時偃息,疲乏就蔓延上來,也可能是遠處屋檐都擋不住的梨花樹冠看着親切,他就這樣毫無防備的睡了過去。
直到有人壓着腳步走到他跟前,诏丘先是敏銳警戒,然後辨得來人是雲見山便沒睜眼,繼續睡回籠覺。
雲見山在他面前站着,可能是看他不修儀容的笑話,也可能是在琢磨什麽,過了一會兒才朝他肩上一推,輕聲道:“長溟,快起來。”
诏丘撐臉的姿勢已經變成雙手抱臂半趴着,聞言翻了一個面,嘟囔道:“說得怎麽樣了?”
雲見山道:“說來話長,得空再說,我們先離開這裏。”
意料之中,诏丘得令速起,卻因為蹲坐太久腿上泛起一陣酥麻酸軟,他眼疾手快地撐着雲見山的肩膀才堪堪穩住身形不至于摔成狗啃泥,不得不打岔掩飾自己的尴尬:“話說我們是來幹什麽的?”
雲見山撐住他的腰将他推成直立的姿态,一板一眼答:“尋曹門主。”
睡得有些迷糊的诏丘想起來些細枝末節的東西,點點頭:“連隔壁的門都沒進得,不算尋,守株待兔罷了。”
曹門主不在,他在雲見山面前毫無拘束,且因為看他氣質沉悶,面色郁郁,雖不明所以但終究不忍心,抻了一個假懶腰,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一牆之隔天壤之別,一個是沒落豪門,一個是風光大族,我很少下界,若非此行為正事,倒想去隔壁拜訪一二,等到此事解決,師兄陪我可否?”
且不說這兩日的來回奔波便讓這個“很少”不作數了,诏丘随自家師尊除祟也沒少見高門大戶,沒理由對一個宅院稀奇成這樣,雲見山曉得他的情,卻不領受,只不鹹不淡道:“你倒是好興致。”
诏丘只答:“那院裏的梨樹很合我眼緣。”
莫浮派自祖師起便被梨樹下了蠱,一茬又一茬的先任掌門将各式各樣的梨樹種滿了淩空山,是以他一看這東西,總覺得是自家的。
雲見山見他眼中躍躍并非虛假,默了默道:“還是別去,那裏……”他頓了頓,“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