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美人
美人
他話雖如此,然心底頗有些記恨這三人的冷漠行徑,到了晚上和衣坐在床上,也不時對路過的三人嗖嗖飛去眼刀。
褚陽自然視若無睹,他緊着安頓薛家三口,去幫了一個小忙,顧不上承受诏丘的怨氣。
雲見山最是了解他不過,每每笑臉迎人叫他無法找到錯處。
嚴溫則不同,他從薛姑娘處讨要了一件女子衣裳想給诏丘換上,被後者咬牙切齒的拒絕了,便試着和他講理。
嚴溫道:“師兄,此事倉促,沒有合身的嫁衣給你穿。”
诏丘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誰說我想穿嫁衣!”
嚴溫頗有些犯難,微微發力掰着他的臉,上下左右地打量:“可你畢竟是男子,身形發髻和薛姑娘沒一處相像,若是不換衣裳很容易露出破綻的。”
诏丘的臉還被他端着呢,一動不動,只是嘴唇開合,言辭頗為不解和忿忿:“你們埋伏在門口,趁他進門給他套個麻袋就開始揍不可以嗎?”
嚴溫還是犯難:“此計若是可行,便不需師兄你坐在床上了。”他條分縷析,邏輯嚴密,“那人既然有仆從,便是人多,買得起符紙,便是財厚,你怎知他不會帶個什麽符紙在身上,或是安排什麽有一二本事的手下,探尋出我等的蹤跡呢?”
诏丘一時語塞,然還是伸手将那衣服推開:“我不想穿。”
花裏胡哨,豔麗得跟朵花似的,形制尺寸都不合适,若是叫人知道他穿過這樣一件衣裳,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嚴溫很是細致貼心的道:“我重新為你挽一個低一些的發,總歸不能是高馬尾,至于這件衣裳,你蓋在腿上即可。”
為了驗證效果,他當真将衣裳攤開鋪在诏丘腿上,還扯出一片衣角露在外面以做遮掩,放下床帳遠遠一看忍不住贊嘆:“天衣無縫。”
褚陽彼時将薛家三人都安排在這間居室對門的一處,既可以看見此處光景,又不容易被那男子發現,可謂一舉兩得。他做好一切,折返這間屋子,正碰上嚴溫掀開床簾和诏丘邀功。
後者一臉生不如死,好不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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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短暫的背過身,掩唇猛地咳嗽了幾聲。
诏丘忍無可忍:“褚兄!”他将大半個身子探出來,鋪好的女子衣裳落到地上,引得嚴溫驚呼,“你笑什麽!”
褚陽回身,面無表情:“誰說我在笑?”
诏丘從鼻腔裏悶出重重兩聲哼,“你每次忍不住笑都會咳嗽。”
褚陽眉頭一皺:“沒有的事。”
他眉色深黑,眉骨突出,不作言語時面上垮着,很容易叫人誤解他心情不好,然而這一招吓不住诏丘也騙不了诏丘,他兩腿一伸從床上走下來:“你會因何發笑難道我不知?”
嚴溫不懂他們在對峙什麽,只捕捉到後半句自顧自琢磨:“這沒什麽好笑的啊?”
诏丘冷笑一聲,雙手抱胸,看似是在給嚴溫解釋,實則是在點褚陽:“我們褚師兄可不一樣,我們覺得好笑,他也覺得好笑,我們不覺好笑,他更覺好笑。”
诏丘把所有不得不扮作女兒家的怨氣全部撒在他身上:“神經病。”
褚陽不甘落後,頂着一張面色不虞的臉犯幼稚回怼:“醜八怪。”
然說完這句話他覺得有些違心,閉了閉眼不說話了,雲見山尋好他們三人另外藏身的地方走過來:“這句話不對,我們長溟可不是醜八怪。”
他将诏丘推到床上,看到一旁被嚴溫随手撿起,又堆成亂糟糟一坨的衣裳,便小心拿起來,又細致的給他蓋上,弄完這些調侃道:“美娘。”
诏丘抄起床上的枕頭朝他砸去,雲見山松松接住,煞有介事的伸出手,壓住他要一躍而起的勢頭:“別動。”
他随手放下枕頭,頗為刻意的抻直他衣裳上的些微褶皺,然後後退幾步細細端詳一會兒:“不行。”
男子畢竟和女子不同,他試着上手拉着诏丘的手臂:“長溟啊……女子你也見過不少了,都不是你學的這般模樣。”
诏丘氣悶地咬了咬腮幫子,下颔繃出一道淩厲好看的線條,刻意單腳支起,做出全不符合女子姿态的模樣,“我沒學。”
雲見山置若罔聞啧啧幾聲:“那個男子一看便是花叢老手,恐怕眼光老到,要想不露出破綻……”他後退幾步,退到诏丘的攻擊範圍之外,“你還是妖嬈些罷!”
這下無論是褚陽還是嚴溫都忍不住了,大笑出聲,然他們笑到一半,雲見山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來了。
他連拖帶拽,将笑意未消的嚴溫和強作肅色的褚陽拖到一面設下結界的屏風之後,诏丘不好有大動作,只能用神識同他們對話,他到此刻還是咬牙切齒的:“你們還是看好褚歸一吧,他笑起來可就不是露破綻那樣簡單了!”
嚴溫和雲見山深以為然,一人一邊控住褚陽的兩只手,褚陽掙紮無效,被雲見山暗暗捏了一把,沒有再動。
因為他們聽到有人推門。
雖說是他們刻意讓整個宅院只剩這處有燭火,但那男子還是頗沒有禮貌,不事敲門而是在門口搓了搓手,佝偻着身子從門縫往內看一眼,瞧見內裏真的有人,大喜過望往手心啐了點唾沫,将頭上少得可憐的頭發捋得成條,推門而入。
诏丘沒閉神識,已經察覺到褚陽将笑未笑,不由得頭痛,所幸雲見山和嚴溫已經上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巴,甚至一人踩住他一腳以防其他變故,三人便從結界裏,以一種僵持的詭異姿勢向外窺伺。
屏風縫隙被拉得大,可以看見那人笑得見牙不見眼,放輕腳步踱進來。
到此處,屏風便擋住了那人身形,雖未見具體神色,但聞得其聲笑意綿綿,餘音造作軟軟:“美娘……”
褚陽繃不住,然被捂得太緊,半邊臉紅透,近乎窒息掙紮着。
三人實在想湊近了看,再不濟也要拉開屏風看,但正事要緊,不能在此刻耽誤诏丘,只好一齊忍着。
那人走到床簾處,臉頰已然激動得通紅,待到虛虛掀開簾帳,便看到一人冷臉坐在床上。
雖腿上披了女子衣裳,豔麗的袖子被扯到腰身,但不難看出這實則是個男子,甚至是個意料之外更加俊秀的男子,一身松軟藍袍,烏發細長垂到腰間,眸色冷冷卻別有拒人千裏之外的美豔風姿。
因為兩人已然打了照面,诏丘半是威脅半是蓄勢的動了動手指,衣裳被牽扯得滑落,露出雪白的脖頸側肌膚。
他一時呆住了,嘴裏呢喃道:“美……美人……”
诏丘抓起劍暴起,甩開劍鞘,單手握住修長銀白的劍柄朝他劈去,嘴裏喊道:“美你大爺!”
褚陽已經完全忍不住了,趁着身邊二人忍得發抖,掙脫出來又咳又笑。
那男子聽到笑聲便知不妙,也顧不上被戲耍要發怒,腳底抹油開溜。
诏丘跳下床往前追,雲見山上氣不接下氣的在後面喊:“衣裳,衣裳!”
他為了演得像,還是反穿,且塞了半截衣袖進那女子衣裳裏,暴起時只顧拿劍,反而将這花花綠綠的東西一并套在了身上,他扒下衣裳怒而朝屋門口瞪一眼,自去追那男子了。
薛老伯見男子前腳抱頭鼠竄,後腳便是诏丘提劍殺氣騰騰急掠而去,便走出門問道:“幾位不去相助嗎?”
笑得稍微克制些的嚴溫解釋道:“無妨,此事我師兄一人足矣。”
雲見山從懷裏另掏出一張符紙:“将此物貼在任意一處,趨吉避兇,此後便沒有這般煩擾。”
薛老伯雙手接下,連連道謝。
但诏丘這邊并不如他們三人預料的一帆風順。
那人比他熟悉薛府和下界,專挑難走的羊腸小道逃竄,夜深無燈,饒是诏丘也不得不多加小心。
且他一路走,一路沒骨氣的求饒,嘴裏大喊:“美人求饒,我錯了,我錯了!”
诏丘便顧不上看腳下,氣得紅了眼大殺過去:“誰是美人?”
不知是那男子刻意為之還是真的沒有眼力見,他便跑邊改了稱呼:“美人仙師!美人仙師!”
此時已經到了街道之上,獻魚城家家閉戶的時候晚,夜市此刻堪堪布置好,一衆攤販站在自家攤子後面,有店面的掌櫃就站在鋪子門口,只看到一人生得賊眉鼠眼,東躲西藏地求饒,一道風掠過,一個身着莫浮派弟子服的低冠男子眉目中滿是戾氣,衣袂翩然衣擺紛飛地一路追趕。
街燈惺忪,那位莫浮弟子的面容一瞬便過,衆人認不出這是誰,但看出是個好樣貌,且看那被追的男子滿口“美人、仙師”,心下頓時明白了大半。
然而他越是如此,诏丘越是怒不可遏。
那人恐怕曉得自己是個惡霸,也無比愛惜小命,在奔逃這樁事上耗費了大功夫,腳力了得,比之诏丘一類日日修行,勤練奔打的修士竟也不遑多讓。诏丘本就被褚陽一行人耽擱了些時辰,此時再追一時間竟沒追上,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為了躲藏,掀翻這家菜攤,又推倒那家釵環置案。
他年少行事,總是大費周章放肆無度,愈發惱怒,持着聞端給他鑄造的佩劍,一路不收劍身,單手握着劍柄飛掠而去,雖然不至于和那個狂徒一般橫沖直撞,但也委實沒給別人行方便,添亂倒是有之。
等到一劍掃過,将那人胖揍一頓,單手提溜着往回走,任他“爺爺奶奶”地亂喊亂求饒,街上已然狼藉一片了。
于是乎他前腳回門,後腳便被聞理長老叫到跟前,言他下界行事欠妥,成了禍水。
那時他還不懂什麽是成了禍水,直到他師尊親審,拿了厚厚一摞狀告書來向他興問罪名,他才曉得自己究竟做了什麽混賬事。
那街上百姓的損失,他勉強和那個登徒子平分罪責,已然賠付過錢財,也在那晚同褚陽雲見山并嚴溫三人收拾好了爛攤子。但如雪的道聞端掌門管教弟子不嚴來讨說法的狀子裏,夾了一封不倫不類的紅色精鍛面封紙,上面赫赫寫着兩個大字。
婚書!
其中言辭婉轉,情真意切,道下界薛氏女感诏丘義膽英姿,聲色引越,對他一見鐘情,願嫁他為妻。
還說願以全部家財為送妝,入淩空山尊拜掌門長老,凡事皆從夫君主。她知修士和凡夫不同,壽數永也長也,不求一世相守,只求數載姻緣。
裏面還夾了一張食指長的紅色字條,是她私給诏丘的,讀着像情詩。
昨夜朗月疏星,冠雅和光,恰如郎君面。
聞端至此大怒,一腳又把他踹下獻魚城,叫他和那位女子分說清楚。
若是無心招惹,便斬斷這桃花,還得身心清淨。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他便令诏丘不可辜負,擇日完婚。
最後四個大字把诏丘吓得睡不着,連夜下界叩了薛家的大門。
當夜他說了什麽外人不得知,而于他親近的褚陽雲見山一類,他又不肯細說。衆人只曉得那夜是姑娘含羞帶怯開了門,旋即跑回房哭了三天三夜,自此後再沒說過思慕他的事。
這樁事的細辛自然不可為人道,但從诏丘再次回門,言明自己沒有結契道侶之念,只一心追俯大道時,下界已然嘩然沸騰了。
沿途行跡過于惹眼,明明是仗義執劍,卻被添上了輕薄顏色,成了他的一樁風流韻事。“美人”此號多屬女子,人言少忌,真真假假的傳言裏他就被定了性,便有人半體貼半玩笑的替他改了稱呼,将這兩字另嵌到他名號後頭,成了一個俗稱。
他雖年輕,但經此一役可見戰力不俗天資不低,下界百姓早早為他加了“仙師”的尊號,渾名作“美人仙師”。
至于是禍水還是善水,便着實無從得知了。
不過畢竟是舊事,下界熙熙攘攘,塵煙缭繞中數十載光陰只如一瞬,這般趣事于塵世人只是過眼雲煙,恐怕記得的、甚至是親歷此事的人都将這諸般遺忘得差不多了。褚陽記性要好一些,也因為當時确實裝得像,背地裏卻笑得最狠,這種割裂般的真假面被他掩下,玩味淡掉,多多少少帶出些愧疚來,便記憶得尤其深刻。
只是诏丘不知是覺得丢臉還是什麽,尤其厭倦這個诨名,一行人也就只在私下揶揄他,并不與外人說。
至于齊榭和莊宛童……
他私心覺得這兩人不算外人,稍稍漏了點口風,齊榭倒還好,不愛說話且事事不動聲色,什麽話到他耳朵裏都是輕水漣漪,沒晃成幾個圈便已經化平。
但莊宛童不一樣,人小恐怕不知分寸,若是說漏嘴,少不得要連累他受诏丘好幾天的冷眼。
他便将莊宛童拉到身邊,一派肅色半囑咐半吓唬:“此事不可外傳。”
莊宛童雖然跟着他已經有幾年,但對他這副神色毫無抵抗之力,況且此事涉及到他的長溟師叔,實在不敢大意,狠狠在心底提點自己幾句,雙手捂住嘴連連點頭。
诏丘正在此時走出來。
他新近沐浴完畢,一圈人裏也不曾有女眷和外客,便只在雪白中衣之外單披了一件沒有任何繡樣和綴飾的藍色外袍,長長的同色系帶懶散垂到小腿位置,頭發全部披散着,因為裹了一層水汽,顯得整個人如冬日晨霧一般朦胧,長睫掩住大半眼瞳,臉頰蒼白中泛着不易察覺的一絲倦色。
褚陽立刻皺起眉:“怎麽洗個澡,把自己洗得病恹恹的?”
诏丘嘴角微微下撇,顯出一股拒人的冷淡意味,他從某一處摸出一些零散玩意兒,都是他沐浴前脫下的,一件一件收拾好,最終撈起最下層的一長串紅白珠串,在手上松松挽了幾圈。
他見衆人都盯着他,頗有些不自在,将手串藏進衣袖裏,若無其事的略過他的發問:“在聊什麽?”
褚陽下意識朝莊宛童看了一眼,沒什麽滋味地按了按因為久作一個姿勢而有些凝滞的手指。
“喲。”
诏丘不明深意地低笑一聲,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一副全局在握的模樣。毫不避諱也看着莊宛童。
後者有些心虛,被他這樣一吓立刻縮到褚陽身後,絕計褚陽怎麽微愠地拉他,也不肯出來了。
诏丘看破一切,偏不願作有眼色的人,直截了當戲谑道:“在說我吧?”
他将一堆雜物全部放進衣袖裏,只留了手串不時透過寬大的袖擺冒出點搶眼的紅色,晃晃蕩蕩走過來坐下,漫不經心地說:“在背着我說什麽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