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徒弟
徒弟
鄧木岩抵擋不住,手裏還抱着一個五歲大的娃娃更是難以支撐,想揪住鄧木歌的衣角尋個遮蔽,卻看見他阿姐勉強站在這等削膚切骨的罡風裏,呆呆愣在原地。
等到陣法消融殆盡,齊榭向鄧木歌點點頭示意,擡腳朝诏丘走過去,鄧木岩不放心,伸出一只手拽着她手腕:“阿姐?”
鄧木歌堪堪回神,眼珠子一動不動盯着前方,語氣頗為不解的問他:“你感受到他的劍意了嗎?”
被問的人張了張嘴,她才反應過來頗為歉疚的笑笑:“我忘了。”
鬼修在很多地方和活人修士不同,他們只能以內力出劍或受劍,卻感知不到別人的劍意。
但他不以為然,甚至看着兩手空空的鄧木歌還頗為高興,不知道在傻樂些什麽,只是在目光不經意定在遠處時,笑意凝在了臉上。
鄧木歌順着他的視線也看過去,頓時也僵在原地,甚至因為不可置信,身形微不可察的晃了晃。
法陣消融,周遭的一切都無比明晰,破完法陣的诏丘和齊榭不知說了什麽話,擋開他遞過來的手帕,一臉無謂,氣定神閑的擡起自己血跡斑斑的衣袖往劍身上一抹。
劍幹淨了。
似乎覺得還不夠,诏丘将劍翻了一面,利落的又伸出衣袖一揩,甚至還在某處使勁蹭了蹭,這才朝他們走過來。
鄧木歌努力維持鎮定,也沒能在诏丘交還長劍時繃住,有些不忍地問:“用袖子擦劍,是不是太過奢靡?”
诏丘琢磨了一下,确定這一件廢了也有下一件等着他,莫浮派兩百多件衣裳是穿不完的,哪怕此番無法回門,下界的成衣鋪子也不少,況且這衣裳本就髒了,不如髒得更加徹底,便道:“沒事,利用一下廢物罷了。”
鄧木歌接劍的表情有些躊躇,他就将劍遞得更前:“劍如其人,常拭常淨,況且沾上血總歸是不好的。”
鄧木歌苦笑着接下劍,應下他的說辭,只是看着如新的劍身,再看看他髒得不成樣子的衣袍,實在是不知道他喜好潔淨還是不喜潔淨。
插劍入鞘的一瞬,不知被誰投放的明火符正好落到一根木柱下,火舌舔舐之下的孟府熊熊燃燒,诏丘的半邊臉都被映得澄黃,他伸出手道:“把孩子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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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達五年的禁锢讓包裹嚴實的小娃娃比常人瘦小很多,诏丘本想接過,然想起自己滿身的血,又欠了欠身讓齊榭伸手。
鄧木歌問:“你們要帶她去何處?”
終歸是萍水相逢,日後沒有深交的機緣,诏丘不願多說:“不勞姑娘費心,反正不會讓她丢掉性命。”
輕飄飄的,聽着卻很鄭重。
鄧木歌這才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個護下孟夫人一雙兒女的承諾。
許多年的恩怨,輪轉到這裏,活下來的竟然都只有一個人,相似又不盡相同,若真要說,還不如歸結為冥冥之中。
“和我當初一模一樣。”
她呢喃出聲。
诏丘冷不丁說了一句:“我以為你會将孟家人殺幹淨,難道你不怕她長大了尋仇?”
鄧木歌對這樣決絕的定論不置可否,只回答後面那一問,笑侃自己:“孤家寡人,有什麽仇好尋?”
鄧木岩是鬼修,她這話倒沒有不對。
但除去這個……
她問:“你不是對……對她”
女子出嫁便要冠上夫家姓氏,鄧木歌對孟夫人不反感,卻委實不願再提及這個姓氏,便用她代替,“有承諾嗎?”
“是。”诏丘點點頭,“所以我原以為要奪下他們二人,少不了和你打鬥一場。”
她收緊握劍的手,突然說了一句:“其實我沒想殺他們。”
火舌蔓延,有吞噬山海的意味,熱意撲過來,此處不再适合閑談幾句了,诏丘神色不變,帶着一行人走到孟府之外,慢吞吞說:“我知道。”
鄧木歌瞳孔驟縮,在他的盯視下恍然笑了一聲。
無論是她,是孟文德,抑或是許多年前的孟老家主和鄧聯,都沒有預知世事的本事,也就對仇怨橫生,連亘數年無能為力。
于她而言這不過是得償所願大仇得報,于孟文德是心結了了,也算解脫。
但于曾為世交的鄧孟兩家而言,這是再也無法接續的陳年淵源,是她微不足道的憐憫補不全的恩怨輪回。
因果之事,起于青萍之微,結在草莽之巨,便可知世間長痛深恨者,大多逃不過一句積重難返。
她躬身,作了一個修行之人才會作的禮,道:“總歸是我累仙師違諾,木歌深歉。”
诏丘不動神色在她和鄧木岩身上掃了一圈,最終盯着勉強露出臉蛋的孟今良,釋然地長嘆一口氣:“也不算。”
他微微颔首算是道別,與齊榭一起踏下孟府的石階。
他身後是化為齑粉的千般紙醉金迷和富貴錦繡,塵灰染盡,瘡痍遍地,身前是初亮的明淨清晨,行人寥寥,寂靜無聲。
街角檐下檐鈴輕輕的晃動,黃銅明亮,在兩人轉角時倒出一片模糊的虛影,而後繼續鳴聲清越地垂眸凝望下一位來人。
诏丘走得很慢,盡量将染血的袖子藏在身前,齊榭抱着孟今良走在後面,不遠不近的跟着。
清晨有點霧氣,周圍空置的販架也結了一層霜,處處透着清冷的味道,便顯得他們這樣的腳步聲顯得單調又乏味。
诏丘走到一半突然剎住腳,等了大概抿一口茶的時間,果然被不輕不重的撞了一下。
齊榭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抓着布料的手倏然收緊,手背筋骨突起,像是突然支起的橫刺。
他的半邊臉都埋在擰成了疙瘩的紅襁褓後面,低聲說了一句:“師尊,抱歉。”
诏丘等的就是他開口,當頭就是一句:“有心事?”
擡頭的同時,齊榭還有一瞬的愣怔。
他沒意料到自己的意圖暴露得如此之快,詫異的同時還有些難言。
“就差把心裏有事這四個字寫到臉上了,”诏丘不甚在意的笑笑,“想問玉佩的事?”
齊榭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他颔首的時候很喜歡順着閉一下眼睛,眼睑垂下又收起,被遮掩又重現的眼珠總是被這樣的動作蒙上一層明光,很多時候,像是掃了滿眼的水汽。
清亮無垢,望過來的眼神卻總是被擋着,像是淩空山大雪後,被折一道,又顯得淺薄的天光。
漂亮,又總是隔得很遠。
他有時候會看不懂齊榭的眼神,但仔細說來,只是這段日子看不懂罷了。
他習慣了齊榭幼時的坦陳,而十五年太長了,橫亘在他們之間,讓他失去了可以尋到對方心思的默契和所謂悟性。
在不得不将話攤開點明的時候,他也會擔心這樣的直白會碰到他的什麽禁忌,也覺得這樣總是不妥。
除卻這點擔憂,可能還有一些東西,那是他無法改變又不得不面對的,鋪陳在漫長歲月間,需要他慢慢趟過的一點心結。
所以在感覺虧欠的同時,他還有點遺憾。
诏丘問:“想問什麽?什麽時候給的?為何給?”
齊榭搖頭否認:“斯人已逝,這些都沒有意義了。”他抿了抿唇,“我想知道,師尊為何不将玉佩給我?”
诏丘反問他:“你可是怪我,讓你丢了一個徒兒?”
齊榭神色古怪的看他一眼,頓了頓才道:“沒有……我原本以為,他會是我的師弟。”
“師弟”這個詞從齊榭的嘴裏吐出來有一種頗為奇妙的效果,不僅是诏丘,連齊榭都忍不住抓着手指顫了顫。
在情理上分明尋常,卻總讓人覺得別扭,像是劃出一塊地盤,往一棵生長良好的蒼樹旁插上一株樹苗,硬逼着兩者根節相錯。
他說出這句話後,又垂下眼睑不看人了,诏丘福至心靈,下意識就想伸出手,在半空中又收回去抵在嘴邊假咳一聲:“不高興?”
齊榭飛速答道:“沒有。”
說完才發現反抗和掩飾的意味有點明顯,略略心虛的擡眼一看,诏丘似乎毫無所覺,正垂眸沉思着什麽,不過這樣的神游天外只是一瞬,他很快收斂表情和他解釋:“我不需要,我有你一個徒弟就夠了。”
齊榭問:“弟子需要嗎?”
诏丘反問:“你不需要嗎?”
他說這話時微微挑眉,硬生生将疑惑轉成了篤定,臉上一派理所當然:“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他想起一些錯漏,覺得這句話不妥當,頓了頓改成,“我收你的時候,比你如今的年紀還要小一些。”
齊榭擰着眉,有些小心翼翼:“是弟子做了什麽惹師尊不快了?”
诏丘不知道他怎麽會想到這個,奇道:“有這種事?”他笑了笑,“只是覺得那孩子還算讨喜,尤其喜歡你,根骨雖然不是奇佳,但日後門中不需要你和他繼任掌門之位,這些事便不需這樣嚴苛,順眼就好,找個弟子陪你難道不好嗎?”
齊榭慢慢走到诏丘身側:“可是現在不是我跟着師尊嗎?”
這話裏有點小孩子氣,但從齊榭嘴裏說出來更多是純粹的疑惑,就好像這樣的日子确實會如他所想亘久不變似的,诏丘有些無奈:“為師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齊榭都這麽大了,單立門戶傳道授業都合情合理的年紀,他若長久的将人留在身邊,習慣了成對出行都是次要,就怕遇事生變,猝不及防。
但是齊榭不知是不懂還是其他的什麽,不依不饒的問:“我一直陪着師尊不好嗎?”
诏丘回得很肯定:“不好。”
他自顧自一邊走一邊在心底琢磨利弊,連齊榭什麽時候落在後面都沒發現,等到察覺身邊沒人,才發現齊榭微微垂着目光,可能是想到什麽,半途頓了一下,邁出來的步子就慢下來。
诏丘便定住腳,等他走近了一些扯下他的手:“別折騰小姑娘。”
齊榭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将襁褓豎着摟着,像是揣着一把劍。
底托漏了風,多虧還有一只手托着小姑娘的膝彎,否則她就該滑下去了。
诏丘眼疾手快的托了一托,把孟今良露出來的手塞回去,莫名擰出來的布疙瘩捋順,甚至細心的替她順了順被齊榭不當的姿勢,和寬大的襁褓磨出來的亂發,等收拾好一切,齊榭的面色已經很平靜,一步一步按他的指導重新換了姿勢抱着孟今良,偶爾擡眼,又倏然落下。
诏丘做這些事可謂得心應手,在伸着手指不時提拉布料的時候,偶爾和他的視線撞上,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想了一圈,覺得齊榭可能有話想說,但礙于師徒禮制不肯言明。
收徒一事多歸結機緣,不可強求。
他收齊榭不是走的正頭路子,是和他師尊一樣,在下界撿的弟子。
這太考驗運氣,所以看似很不錯的途徑,其實并不好達成。
他便自認為體貼的說:“收徒也需要緣分的,你若真心想收,為師幫你留意就是了。”
他的語氣就好似去市面上買賣大白菜,甚至秉着輕松無謂的口吻又加了一句:“你喜歡就行。”
齊榭眸中閃過一絲複雜,而後輕聲道:“好,都聽師尊的。”
他對诏丘總是順從,但現在這般模樣與之前略有不同,具體哪裏不同诏丘也說不上來,就是莫名的……讓人覺得不對勁。
有點敷衍,看來還是不太高興。
他說:“你知道嗎?當日我坐在書案前和你褚師伯傳信,就距孟今賢只有一牆,但我并沒有聽到哭聲。”
抛開小崽子的心性不言,諸事種種,可見之處,或許沒有真相的萬一。
那便不得不留一條後路了。
所以盡管孟今賢對于拜師滿心歡喜,他也只是暗裏提了一嘴,并沒做出什麽鄭重的承諾,而對于齊榭,他更是選擇緘默。
他的解釋來得很突然,又似乎很合理,然則齊榭并沒有因此舒緩表情,被晨風吹得有些發白的臉始終神色淡淡,只是在他說完後“嗯”了一聲,“我明白的師尊。”
像一拳打在棉花裏,這個回答帶着若有若無的客套意味,讓诏丘覺得有些讪讪,又有些其他的什麽情緒萦繞在裏,虛幻難觸,就在诏丘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齊榭站定,适時擡手,虛擋住他還要悶頭往前走的動作,然後他說:“師尊,我們到了。”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氣,诏丘回頭時他甚至安靜的笑了笑,仿若那點疏離只是诏丘的錯覺。
他就秉着這樣不上不下的一口氣和古怪的神色走進行館。
說是走,嚴格意義上來說是翻。
此時還不到天光大亮商戶開張的時候,他頂着一身染血的藍袍,而齊榭五尺半還有餘的身量抱着一個約三尺的“包袱”,若是堂而皇之從正門進入該是何其詭異,少不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于是他輕功越上,直翻過客間的窗戶輕聲落地,擡起窗扇等齊榭也翻進來。
此時正是亥時過兩刻,按理來說屋內合該是冷清的,但诏丘在進入屋內的一瞬,就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暖意,細聽甚至有輕微的茶杯扣桌“啪嗒”一聲,昭示屋內來人。
這個時候,莊宛童應該還沒起,诏丘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按着褚陽的化名盡量壓低聲音喚他,然而“顧……”才開一個頭,褚陽已經毫不客氣的先道:“回來了?”
他話落的同時,小蘿蔔頭一般高的小崽子跑出來,兩眼放光“噌”地飛過來抱住他的腿,兩眼亮晶晶的叫了一聲:“長溟師叔!”
诏丘就“顧”不下去了。
他滿身血沒法撈小崽子,便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住他,将他帶到裏屋:“褚師兄,你都告訴宛童了?”他五指修長,掀開屋簾,“他還在長身體,你這麽早把他撈起來幹什麽,小心長不高以後怪你。”
褚陽的眼神還暫放在茶杯上,酸溜溜道:“可不是我将他叫起來的。”
說話的人一身粗布衣裳,同莊宛童一般都是深褐色,黑色發巾将從前慣愛束成高馬尾的烏發包成矮髻,長長的布條從後腦勺垂落下來,雙腿盤坐,端得是一派沉靜穩重。因為側身的緣故,眉目也只能看到一半,略粗的鼻骨筆直,唇峰明晰,不作聲色時是近乎威嚴的俊容。
剛抿過茶的唇瓣有些發亮,發問的時候一開一合,似下界神佛廟裏肅穆的神像。
他問:“倒是你,原先說好兩日,一日就歸,是否功力有漲?”
這句話沒什麽擠兌的意味,然诏丘也不知怎麽接話,含混着幹巴巴笑了兩聲,褚陽終于舍得抿完他的茶轉過頭看诏丘一眼,登時忍氣般的閉了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