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羞怯
羞怯
孟今賢以為诏丘不曉得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好心的提醒了一句:“我吃了。”
怕诏丘不信,他還張開嘴,甚至舌頭也擡起來,直張得嘴巴灌風發涼才閉上:“真的。”
诏丘不知道自己是說了什麽讓他改了主意,但卻能憑心斷定,這次他确實沒耍賴,就慢悠悠将手收回來,揩掉指尖的一點唾液,又慢悠悠的“嗯”了一聲。
他收好手帕,伸出幹淨的手掌摸了摸他的發頂:“乖孩子。”
孟今賢對這麽個稚氣的稱呼很受用,點點頭笑得眼睛彎彎。
诏丘看得心頭發軟,生出點來自長輩的憐愛心思,十指相扣有一搭沒一搭的點着指節,心情頗好的說:“放心,你很快就可以大好了,便可徹底擺脫這些苦頭。”
孟今賢臉上的笑意就凝住了。
诏丘安撫道:“湯藥吃不久的,也就……七八天。”見着孟今賢似乎生起氣來,扯了扯他的被子讓他露出小臉,“你看丸藥也沒那樣可怕是不是,湯藥也差不離,雖然苦了一點,但可以放一些蜜進去,并不耽誤它起效,這樣是不是能想得開一些?”
他雙眼明澈,笑起來時眼尾春光缱绻,顯出與他皮相略微不符的一絲溫柔來。
诏丘膚白面薄,确實是一冷眼就會失之可親的皮相,但實際上,這一點笑意的作用全然抵得過天生冷漠,是以旁人總是第一眼注意到他狹長的眼睛,也就無意深究高鼻薄唇帶來的些微刻薄之感。
孟今賢其實并不覺得他的這張臉多麽令人害怕退卻,因為他實在沒見過诏丘冷眼,此刻也是,因為他一笑,自己竟然氣不起來,但其實心底反而因此生了氣,嘴角下撇,眼睑垂着,顯得委屈極了。
诏丘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想他把一切都悶在心裏,于是問:“還是不想喝藥?”
誠然,齊榭小時候怕吃藥,最主要便是怕苦,等這一難題解決了,阻礙便少了很多,他以為孟今賢亦是如此,便将必生相關的所知所學全報出來,卻并未起到預想的效果。
若這個緣由不是最緊要的,诏丘便向其他方面想。
“那你是不喜歡湯藥灼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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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藥方根據小崽子的體質做了調整,但也不可避免為了除去病根藥力過甚,或是之前的藥方餘性與這一服相抗,讓他難受起來。
他師尊在時對弟子管教甚嚴,言磨砺心性不可取巧,生怕他和嚴溫的苦吃的不夠,臨到真正下界惹出不必要的禍端或傷痛來,是以習劍,修符,煉丹,鑄器一類的修行,他都是嚴之又嚴,不允任何差錯。
而湯藥一事,不歸他管,全憑聞理長老作主,依照各人體理做藥方,往往配出極其溫和的藥,循循調理,喝起來并不澀口,甚至是甜的,這一途便和他類修行辦法相去甚遠,卻算百般苦楚中的一點松和。
常苦則恒苦,取痛于身,則應舍痛于裏,中化為上,于藥道也是一樣。
诏丘深以為然。
孟家教養孩子的辦法他不曉得,但藥理一事,他摸的皮毛有一大半來自聞理長老,自然而然承了這一旨趣,也就不太想讓孟今賢在湯藥上太吃苦頭。
但看他接二連三搖頭,心思難猜比嬌嬌怯怯的姑娘還甚,也不免得長嘆一口氣。
兩兩對峙,戰況逐漸膠着,诏丘看被窩裏的小娃娃索性閉上眼避免被他的眼神恫吓,正要去拉被褥,聽見“篤篤”兩聲敲門聲,伸出一半的手便收了回來。
此刻敢來敲門的就只有老頭子一位,诏丘不必應聲,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前。
“藥這麽快就煎好了?”
藥方裏的藥材有不少是珍稀之物,要想一時片刻搜集齊全絕非易事,诏丘料定財大氣粗的孟家,最快也要今晚才能讓孟今賢喝上湯藥,卻沒想到他來得這樣快。
老頭子站在門前,身邊卻并沒有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家仆端着托盤,他就這樣攏袖站着,見诏丘出來,眼神貼着他的身軀朝裏望了一眼,不見異狀,也沒聽見什麽哭聲才道:“藥材還沒配好,此番來是另一樁事。”
他錯開一步讓出位置:“仙師可否借一步說話?”
何必借步,诏丘揮手結出一個隔音的小陣,腳步不挪:“在這說亦可。”
老頭子也就不講究,放低聲音緩緩開口,最後綴上一句,“仙師是想他去何處等待?”
诏丘眉頭一動,然面上并未露出絲毫異樣,垂眸沉思一瞬:“讓他到這裏來即可。”
老頭子擡眼看他的眼神裏有一絲驚詫,但并沒多說什麽轉身走了。
诏丘再回到床前,孟今賢已經徹底将自己埋幹淨了,連頭發絲也不露出來一根。
不知道是不是在鬧脾氣,诏丘拍了拍被窩下似乎是腦袋的東西:“不悶嗎?”
孟今賢蹦出一句:“不悶。”
诏丘道:“不悶也出來換換氣,待會兒讓你見個人行不行?”
孟今賢沒說行不行,終于肯從被子裏鑽出來,露出一雙大眼睛:“好看嗎?”
這就有些讓人發笑了,诏丘嘴角勾起來,認真回憶了一下,最後得出一個非常肯定的答案:“好看。”
“我不見。”他撇撇嘴,“你很想讓我見他。”
這之間的邏輯讓人摸不透,但聽着是在耍小性子無疑,依诏丘對孟今賢的了解,他應當很樂意才是,但實況似乎與預料相反,诏丘問:“為什麽?”
孟今賢撇了撇嘴:“你看起來很高興。”
诏丘摸摸自己的臉:“是嗎?”
孟今賢很篤定:“是啊!”他縮在被子裏的手有些無措的撓了撓被面,于是精秀的被褥從裏面拱起一角,暗暗的漏着風,他問,“他是你的誰?”
诏丘正打算先解釋一二,門口再度傳來敲門聲,他就沒回答,轉而朝屋外道了一聲:“進來。”
有一男子,身着藍衣,疾步而來在屏風前站定,微微垂首揖手道:“弟子不孝。”
诏丘真正松了一口氣,不樂意聽齊榭的自我譴責,便先發制人道:“不說這些,你過來。”
齊榭确實過來了,但也僅僅走了幾步,仍在帷幔之外。
而內裏的孟今賢嘴上說着不見,實則眼神亂瞟,正費盡心思的從飄蕩的帷幔中找到一個縫隙可以看見來人面孔,诏丘早就解了他身上的安魂符,沒了這層束縛,他還悄悄的用上了手指。
诏丘低聲說:“別亂動,手上也有傷。”
齊榭聞言擡眼,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正好和悄摸着撩開帷幔的孟今賢對上眼。
只一瞬,帷幔就被放下了,小娃娃很不自在的咳了一聲,突然開始嗫嚅着自報家門:“小生孟今賢,孟家獨子,今年五歲,敢問……仙師尊姓大名?”
他聽別人這樣叫诏丘,而這人是诏丘徒弟,那他這樣稱呼應該出不了錯,一通竹筒倒豆子後屏住呼吸等着。
這是一種潛性的準允,齊榭便再上前,回道:“我叫齊榭,字子游。”
诏丘看他們一來一往,頗有些正經,正打算聽下去,冷不丁看到孟今賢一副快要熟了的模樣,奇得很:“你臉紅什麽?”
孟今賢大驚失色:“沒有的事,你別胡說……”他又掀開帷幔看一眼齊榭,然後将其壓得更緊,“我只是生病了,熱氣上湧,悶。”
诏丘和齊榭對視,後者在前者眼中看出了無奈和笑意。
齊榭走到诏丘身前,看了一眼床上遮遮掩掩的孟今賢:“五歲……”
太小了,甚至還不到可以自稱小生的年紀,說話的口氣倒是老成,但終歸是稚氣未脫的娃娃一個。
他露出來的皮膚有限,臉上紅斑只顯出邊緣,齊榭看了一眼就低聲問诏丘:“師尊,這是……”
诏丘點點頭。
化骨,乃大疫。
幼兒體弱,更是承受不住。
既然齊榭來了,诏丘就沒多少時間陪他笑鬧發羞,清清嗓子正色道:“現在可以說正事了。”
孟今賢也乖乖躺好,該露的臉露出來,該藏的四肢藏起來。
“我昨日和今晨見你還是好好的,紅斑有限,怎麽一個多時辰不見……”他掃視一圈孟今賢臉上已經潰爛的紅斑,“就變成這樣?”
他如今的模樣,倒更貼近病入膏肓那一類,看着少說也罹疾半月,若沒有褚陽的方子,救不救得回來還真不好說。
孟今賢道:“今晨,有人到我房中來。”
诏丘不肯放過一絲一毫,仔細盤問:“今晨?是在我見你之前,還是在我見你之後?”
孟今賢說:“之後。”
“正因為這個,我以為那人是你,聽見推門聲也沒覺得奇怪,只叫了一聲。”
孟今賢的稱呼诏丘是曉得的,先前為了形容他用了一個不堪回想的“美人”,若他以為那人是自己……
“你叫的什麽?”
“白發美人。”
真是折人大壽的四個字。
诏丘額頭青筋登時就跳起來了。
這稱呼,饒是他自己,也是不敢應的,那位不速之客若沒有理睬他,實在是理所當然。
果真,孟今賢很是委屈的抱怨:“他竟不理我。”
诏丘心道,他理你才是有鬼且臉皮厚得離奇,但并沒真說出來,只示意他繼續,孟今賢就繼續說,“我納悶,掀開簾子看,因為床前有屏風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一個身形,和你不像。”
诏丘當時見他統共兩面,一次夜裏一次清晨,清晨那回也沒久留,他要辨認自己且還要牢牢記住可謂不容易。
“身形哪裏不像?”
他回道:“比你矮很多,紮着極高的馬尾。”
這倒是兩個明顯的不同來,畢竟诏丘是偏愛半束發的。
他問:“然後呢?你不再問問嗎?若他是你家仆人也說不定。”
孟今賢搖搖頭:“家父有令,除了膳時和布藥,一般人是絕不允許進入我房間的,一是怕他們沒規矩破壞屋內的東西,二是怕他們被我連累也染上疫病。”
說起屋內的東西,诏丘問齊榭:“進來時可看見了?”
齊榭答:“看見了。”
小童的居所過大就會顯得空蕩,既然空間可觀,除去該有的一應器具擺設,其他的什麽東西都很容易看見和尋找。
屏風外屋門內的一大片空處,全是符紙和朱砂畫就的陣法,且不說齊榭修道之人天生五感靈敏,哪怕來個什麽都不懂的農家漢,也能從各色平安牌和祈福袋裏看出不尋常來。
踏進房門的一瞬他就瞧出一個守生陣法,但這個陣法與诏丘看見的有所不同。
齊榭說:“門口的朱砂陣被刻意損毀了小半,已經失去效用了,正東有三只符朱砂正紅,看起來是新的……都是主反噬的強符。原陣之上新畫了一個滅生陣,這兩個組合到一處……”
剝魂蝕骨尚不為過。
真是下得毒手。
“滅生陣已經被我毀了,想必就是這些東西在一個時辰內催化了這小崽子的化骨病。”
若再來晚些,後果不堪設想。
诏丘問:“那你有沒有看見那人的臉?”
孟今賢道:“我發覺不對确實想看,但他蹲着,我剛坐起來就感到屋內有冷風,刮起帷幔不說,一些符紙也被刮走了,然後,我就開始發痛……”
那定是下不了床,也看不了那人的臉了。
“我疼得受不住,哭了很久,可是中院本來就是沒什麽人的,若不是管家爺爺受父親令常來看望,我就會一直哭到午膳。”
若他真哭到那時候,恐怕也無可救藥了。
前後分說清楚,诏丘也就曉得發生了什麽,只是那人身份不明,是府內人還是府外人不可知,也就多了一分風險。
诏丘所圖不過治好孟今賢,帶走齊榭,若前者達不成,後者多少會受到阻礙,為防生變,诏丘思考片刻:“那我們今日就在此處陪你。”
只要他喝下第一碗湯藥,就不再有這樣多的風險,也省去很多麻煩。
孟今賢沒想到他會如此,詫異之外還有些感激,忍不住嘿嘿笑出聲,看齊榭盯着他又自持地忍下來,做出一副波瀾不驚的大人模樣。
不過他的淡然矜持沒裝多久,見诏丘齊榭都坐到他床沿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關切撲面而來讓他受寵若驚,年少性淺,局促漸生:“其實也不必如此,三人久待在屋裏總是有些悶的,你們可以出去走走,我不會有事的。”
诏丘道:“也是。”
他抖抖袖子将雙手露出來,手心朝上,微微躬身将手伸進被褥,小心找到他的腰,先用靈力探過,确定此處無傷口,才放心的攬住他的腰身,作勢要将人抱起來。
孟今賢下意識的摟住他的手,诏丘不好強動,于是兩人就以一種極其艱辛的姿勢大眼對小眼,前者掙紮了一下,反而讓自己的上半身都埋進诏丘的懷裏,他努力仰起頭,又驚又羞:“這是,幹……幹什麽?”
诏丘問他:“你多久沒出門了?”
孟今賢眼睛一亮:“可以嗎?”
藥劑已經有了着落,且有诏丘在此,避風免涼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再可以不過了。但凡關乎無關之人的性命,诏丘都不會只圖一時快活而不計後果,點點頭輕微的阖了阖眼。
齊榭見狀并不阻攔,主動請命:“那弟子去說。”
诏丘已經開始上手給他裹被褥,背對着齊榭吩咐:“就說适當出門對他身體有益。”
只要保護得當,見見天光确然是裨益他恢複的。
這屋子裏漆黑,只靠燭火照明映面,遲早會被悶出一身黴,久而久之甚至會使人精神疲懶,深至周身氣息循環則會壽數不永。
關門閉戶,畫符列陣确實有緩疫之用,但那并非是正法,下下之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