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随
追随
诏丘忍不住,又往身側掃去一眼。
原來嚴溫給他尋的幌子,是個畫符的簡單活計。
莫浮、太山兩派雖然都以劍道聞名,但不乏弟子在其他領域上有所造詣,诏丘就是其中一個,因為不同于這一輩後生在門中修行,他年少多随尊長出門歷練,遇上出招狠辣出套的妖怪鬼靈是常事,陣法符咒保身效力不是一般的好,于是诏丘不僅修了,還修得很看得過眼。
雲嶼眸色清亮,目光灼灼,滿是期待,既如此,诏丘不是小氣的人,當即點頭問他:“想學什麽?”
雲嶼抿唇,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師叔可有用慣手的法陣可以教給晚輩?”
诏丘眉頭一挑,有些為難。
法陣一途,變化多端,一張符紙可以變換的陣法不計其數,效力可大可小,可謂稱心,被拿來用是常事。
一派的絕學往往威力無窮,但也容易被人識破身份,世間宗派共享的陣法不在少數,诏丘最喜歡逮着這些陣法使。
但人心性喜惡各不相同,連帶着最用得慣的法陣也不盡相同。
诏丘用着趁手的尋常法陣,不見得雲嶼能用好,但若是教他一派絕學,似乎更加不妥當,且這一日半日的,雲嶼也不一定學得會。
诏丘的指尖在扶手上簡單叩了兩下,轉而問他:“你應當見過不少世面了,有沒有什麽想學還未學的?”
雲嶼直起身,思忖片刻,一派坦蕩無畏:“要護得住我三個師弟,高階的守生法陣應當可行。”
诏丘沒有立刻給出回答,而是琢磨着他話裏的幾個字,低嘆了一聲:“守生法陣啊……”
若是按着用處,法陣統共兩種,守生法陣和滅生法陣,一個安魂護體,圓融溫和,一個滅魂殺生,狠絕積煞。
雲嶼既然是帶頭的,先護住那三個小的,是理所應當,但除去那三個後生……嚴溫皺着眉:“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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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嶼一副思慮周全,安然自信的模樣:“師侄自有分寸,定以保性命無虞為上,若是得師叔的一個守生陣法,危難時刻保住三個師弟,夠用了。”
這番話,真是責任擔當,馬屁吹噓一下子全占了去,诏丘該被這話裏若有若無的讨好意味貼得飄飄然,但出雲嶼意料的是,他垂着眼皮,未露出半點喜色。
他不開口,嚴溫也不敢貿然詢問,殿內就這樣詭異的安靜下來,雲嶼有一絲局促,正不知如何是好,齊榭端着一個托盤走進來。
他倒沒注意殿裏安靜如斯有什麽異常,只專心的把托盤往前一遞,眼底眉梢一派恭敬,道:“師尊,該喝藥了。”
诏丘被他一句“師尊”喊回了神,掀開眼皮意味不明的瞧他一眼,然後視線移到木托盤上的白瓷碗裏。
瓷碗光潔,薄壁透亮,裏面卻盛的是烏漆嘛黑,看着就不是什麽好東西的一碗湯藥。
诏丘別過臉,作冷酷狀:“不喝。”
嚴溫低淺的“哎”了一聲,就要勸,被诏丘先行打斷,他問:“長洐,門內可有辦事跑腿利索,符咒也修得不錯的弟子?”
嚴溫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小半圈,視線落到還在一旁等他開尊口傳授陣法的雲嶼身上,立刻明白了诏丘的意思。
這孩子畢竟年少失怙,又是他們二人摯交好友的幼子,少不得要他們二人多看顧一二,诏丘必然是不忍心他前去冒險,想着只給符恐怕不太夠,還是自家門人頂上要放心些。
也好。
嚴溫立刻派子潛去安排,待到兩個全然面生,一派紅暈,激動得拳頭緊握的弟子往幾人面前一杵,朗聲道:“聽憑長溟長老吩咐。”雲嶼才反應過來。
他連連搖頭,露出少年神情,全沒有之前的穩如泰山了,急道:“師叔,不必派他人前去捉鬼,晚輩自己能應對!”
诏丘又往扶手靠了一點,盡力避開湯藥濃郁的草石之味,擰着眉頭:“誰要他們去捉鬼了?”
他先是問嚴溫:“長洐,無常山在兩派之間,我們派弟子去,是否逾越,是否應當?”
嚴溫不明白他的意思,還是順着回答:“不逾越,應當。”
“修為更高的修士去是否更妥當?”
嚴溫應聲:“是。”
诏丘站起來,緩緩颔首,然後對着兩個弟子:“你們兩個,去無常山,把已經派出去的三個太山派內門弟子請回來,就說是我的令,若他們不遵……”他沉思片刻,“甩個符紙扛回來。”
誰能料到,他要腿腳利索,善符咒的弟子是這個用處,雲嶼臉色大變,臉微微發紅,連嚴溫都不禁乍舌,他拉住诏丘的衣袖:“師兄,那你打算派哪個弟子去?”
诏丘假咳一聲,嘴角挂起笑,指尖朝內虛虛一指:“自然是我自己!”
嚴溫霎時瞪大了眼睛,雲嶼臉上血色褪下來,一片蒼白,齊榭波瀾不驚的臉上也浮現難以掩飾的詫異。
诏丘根本不管,他揮揮手,示意兩位受命的弟子先走,那兩位弟子面面相觑片刻,還是麻溜跑走了,雲嶼也顧不上攔他們,自顧自擋在诏丘身前,作了一個比之前更深的揖禮,言辭懇切:“長溟……師叔深思。”
诏丘信步朝外:“思好了。”
嚴溫追過來:“師兄你聽我說……”
诏丘別過臉,眉頭皺成了川字:“不聽!”
嚴溫氣結,見自己勸不動他,撐腰落在一側的客椅上,朝殿內招招手:“阿榭,來勸勸你師尊,他才剛……出關,靈力尚未恢複完全,且不能斷湯藥,怎可出行?”
于是诏丘轉過身,雙手抱胸,估摸着自己的徒弟會說出什麽話,他玩味的盯着齊榭許久,做好了全盤的打算,就見後者上前幾步,雙手相疊作揖:“師尊,”他眼眸清亮,“帶我前去。”
嚴溫驚得七竅生煙,騰一下從木椅上彈起來,沖着齊榭:“阿榭!你跟着胡鬧什麽?”
诏丘才不管齊榭是不是胡鬧,他面上的意外神色一晃而過,而後随意擺擺手:“随你。”
雲嶼完全插不上話,看着诏丘快要走出明廊,還是嚴溫先開口:“那你答應我兩件事!”
诏丘回頭,語氣淡淡:“不答應又如何?”
嚴溫破罐子破摔:“那我一日派一個弟子去尋你,尋不着也要讓你日日不得安生。”
這個法子真是低級,卻莫名起了奇效,瞧着嚴溫真是被氣得要跳牆,已經開始走上與他的性子全然相反的混賬路,诏丘終于嘆着氣松口:“什麽條件?”
而後不到一刻鐘,他和自己手腕上一串珠子大眼瞪小眼,悔得腸子發青。
這串珠子整個兒泛着一股別扭。
紅色朱砂子和白色菩提珠如豌豆大小,單挑出來都是上好的成色,但壞就壞在他們被湊在了一起。
且兩種質色的珠子并非交替串制,而是亂七八糟的被連在一起,看不出有什麽規整的式樣,更談不上精巧雅致,松松的一長串被拎在手裏,好似一個拙劣的殘次品,被随意挽成幾圈挂在手上,紅色潤亮,白色卻平粝,被放成一堆,難看得陰陽怪氣。
诏丘嫌棄得直皺眉頭:“這是什麽講究?”
嚴溫給出的解釋很是樸實無華:“朱砂辟邪,菩提潤氣,搭在一起是正正好的。”
诏丘瞅半天愣是沒瞅出什麽花來,“正的哪門子的好?”他實在忍不住了,“若是遇到邪祟,可否揪一顆拿去用?”
雖然說這十五顆朱砂子,和多得根本數不清的菩提珠不曉得要費多少屍鬼妖魔才能用完,但他實在嫌這玩意兒燙手,遲早把它扔出去。
嚴溫正色:“不行,”他好似很看重這串珠子,目光在他身後虛空中的某一處定着,神色凝重,似陷入沉思,言語輕緩下來,“它看着不打眼,效力卻非同一般……”“有它在,我多少放心一些。”
诏丘嘆一口氣,勉強答應下來,他問:“第二個條件?”
嚴溫朝他身後某一處晃過一眼,抿着唇,手指松松抓着衣袍的一角,視線與一直沉聲的齊榭對上:“阿榭屆時會告訴你的。”
诏丘立即轉過身,對着距他身側一步的齊榭道:“那便即刻動身。”
隆冬此日,淩空山裹了厚厚一層的霜雪。
從山腳某處望過去,山巅處的莫浮派諸多殿宇都已經是影影綽綽的模樣。
時有山風裹挾深雪而來,風聲連亘飒飒,像極了下界傳唱的古語。
诏丘很喜歡這樣的聲音,倚着窗柩聽得惬意。
雖說他現在的修為遠不及巅峰時期那樣既高且深,但要使個瞬移符頃刻到無常山腳,那還是綽綽有餘的。
且可喜的是,行走了這一路,他不時能感知到靈力入體,丹田有溫熱充盈之感,雖然還未打坐入定,但不難猜到,他的修為正在一點一點恢複。
看來那串醜珠子還是有點用處。
他一時高興,連帶着看向齊榭的眼神都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齊榭正坐在他對面,食指中指相并,指尖撚着一個傳信符,待到符咒效力散去化成一抹冷灰,他轉過頭,就看見诏丘不錯眼珠子的瞧着他。
齊榭有點不自在,立刻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然後恭恭敬敬的開口:“師尊,是雲掌門傳信,道不放心我們出行,派了門中一位聰明伶俐的弟子前來相助。”
诏丘恍了一瞬,反應過來此“雲”非彼“雲”,好不容易習慣此事,抿了一口茶:“他倒是想得周到。”
只是沒見着面,那弟子是真伶俐還是假伶俐未知,雖說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但若是來人是個拖油瓶也說不定,诏丘琢磨着還是得想個辦法探探那位弟子的底,悶頭灌了一口茶水,擡頭看見齊榭坐得端正,雖然乖巧,看着沒什麽喜色,應該是覺得無聊,于是沒話找話。
“東西帶齊了沒有?”
須知這是一句場面話,只對不太相熟的晚輩修士說,但齊榭是他正兒八經教了好幾年的徒弟,以往他都是不過問,直接領着人下山的,驀然冒出這樣一句,就見齊榭眼中劃過一抹難以言說的情緒,随即回:“帶齊了。”
再無別話。
诏丘蹙眉,覺得自己這個徒弟,變得有點悶,他不是很能适應惜字如金的徒弟,于是追問:“符紙帶了多少張?”
就見齊榭像是被問住了,似乎有些羞慚,嗫嚅了一下:“一疊。”
這個悶頭沖不理柴米事的模樣很有點诏丘年輕的樣子,他很滿意,卻在齊榭從芥子袋裏掏出足有一拇指指節厚的符紙時,笑容僵了一下。
好家夥,真是一疊!
這個行徑不算敗家子,卻多多少少讓他有些不痛快。
須知,捉鬼游歷這類事,修者還是希望靠着自己的修為本事擒獲邪祟,若是一上去,就拿着厚厚一摞符紙往邪物身上砸,雖然效力奇好,卻打不得痛快,這樣倚借外物,無非昭告天下這個修士是個半吊子,肚子裏沒貨的,和那些磕丹藥提升境界的修士沒什麽兩樣,實在有失他诏長溟的風範。
恰巧這時,客棧的小厮進來布菜,一眼瞧見桌上的符紙,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诏丘也不回避,把符紙一攏,開始疊紙烏龜權當消氣。
修士下山,大抵是為了收鬼殺妖伏魔,消除怨念,道上稱的收邪,正頭門派諸事繁多,诏丘以前還是親傳弟子時,常常被打發下山,遇上人家有小孩子的身弱魂輕經不起吓,他就疊個小玩意兒把人哄着再辦正事。
他沒注意到齊榭在店小二進門時就走了出去,悶頭疊紙烏龜,這個活計本就是哄小娃娃的,他學得不精,躺了這許多年,手藝更加生疏,待好不容易疊到第四個,齊榭正好踏進廂房門。
但他這番進來,沒讓诏丘的心情好上半分。
因為他手裏端着一個客棧舊瓷碗,碗裏是滿滿當當的湯藥,味道散了足有兩裏,诏丘感覺到不對勁,可外面天寒地凍,哪裏有別的去處?
店小二早就出去了,齊榭雙手捧碗,對着正在扒拉木窗戶試圖逃走的诏丘道:“師尊,該喝藥了。”
诏丘嘆了一口氣,停下手上的動作坐好,甚至不用他開口先說些什麽,當機拒絕:“不喝!”
他還破罐子破摔的補充了一句,“我不稀罕節約這樣的東西。”
齊榭還想勸:“師叔說湯藥對您的身子好,增補修為,通脈化氣,他囑咐我……”他頓了一下,“還要把藥渣子帶回去。”
诏丘立時額頭青筋跳了幾跳。
嚴長洐,他的好師弟,在莫浮派就攆着他喝藥,如今下山了,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串通他唯一的弟子相逼,甚至還要帶藥渣?
他怒極反笑:“你倒是聽他的話,要喝你喝,我不喝!”
嚴溫都強求不得的事情,還有誰能奈何得了他,诏丘吃定了齊榭如今這樣死板的性子,勸不動最多打個小報告,此事就會不了了之,從此之後再無憂慮。
诏丘盤算萬全,正要板着臉端架子,卻瞥到齊榭琢磨片刻,竟然真的端起藥碗就開始灌,其勢頭之猛,怕是一缸都不夠他吹的。
诏丘被這陣仗吓住,架子也不端了,從他手裏搶下還剩半碗的湯藥,一口喝幹淨,和齊榭站着四眼相對,最後苦哈哈的坐回窗邊的桌案前,心尖顫抖,內裏淌淚。
此藥藥性不淺,無病做飲可是大妨!
躺了這麽久,他合該忘記許多事,又因為沒有機會去增進和齊榭的師徒情分,此刻冷漠一些才是最正常的,卻不想頭頭當久了,護犢子的本性一時改不了,反而被鑽了空子。
他此時自怨,看到歪歪扭扭躺在桌面上的紙烏龜就覺得格外礙眼,诏丘忿忿伸出手,把它們随意攏到袖子裏,托着腮不想去看那只空掉的藥碗。
無常山畢竟算是個荒郊,,只一個喚作碧玉鎮的小鎮落在山腳五裏地外,住戶稀缺,但總歸給這裏添了人氣,他并齊榭只瞬移到小鎮近處,溜達許久尋得這麽一家客棧,料想這樣偏僻的地方,飯菜好吃不到哪裏去,金丹期修士辟谷,他便當這些飯菜是個擺設。
诏丘又伸出一只手禍害符紙時,樓下的大堂內正好傳來第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