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人
歸人
東蒼元年,隆冬。
不明山朔雪淩空,蒼茫徹頂,滿地雪白,風聲呼嘯。
屋門未關,寒風裹挾着風雪毫不留情的拍打進來,引得诏丘一陣低咳。
這時合該有人玲珑七竅心,自認為體貼的去阖上門戶,但實則沒人動,主要是不敢。
這是他下的令,只圖自己能清醒些,而不是強撐着身子骨坐在茶案邊好一會兒了,還總覺得自己是白日發夢。
說來也不對,現在是深夜,只需擡一擡眼皮,便可窺見這間山居外是濃稠到極致的夜色,百裏內昏沉如墨,只屋內支着一盞燭燈,燈火朦胧,正對着他蒼白的側臉。
豆大的燭火跳了一下,恐是被風吹的,他伸出一雙潔淨修長的手,虛覆在燈罩外攏了一下。
身上挂着的兩件鬥篷本是勉強貼連,經他這般撥弄終于扣不住,綢面被折出褶皺,嘩啦一聲曳墜下去,正好激起一道茍延殘喘的金光。
那是一道陣。
金光結印,餘晖松松陷落,想必已然圓滿,到了該消陣的時辰。
他微微低頭,帶着困乏的眼神在地上掃過,卻着實沒看明白這是什麽東西。
再度悶咳一聲後,有人拾起兩件鬥篷,拍淨灰塵,再覆到他肩上。
诏丘就是在這時開口:“兩位,不解釋一下嗎?”
他話一出口,站在距他三尺,也是最近的一個高冠長發,身着藍袍的青年張了張嘴,局促而遲疑的掃了他一眼,然後規規矩矩的答:“師兄,你活過來了。”
诏丘心道,真是好生刺激的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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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也如他所料。
美男子不自主的向前邁了一步,一張溫文爾雅的臉直湊到他面前,桃花眼含着好深的一層潋滟水汽,話裏含着濃濃的小心翼翼,“你不記得我了嗎?”
诏丘嘴角抽了一下,覺得這句話很難答。
诏丘沒有失憶,不叫出面前人的名字,純粹是腦子還沒有轉過彎。
他仰起臉,似乎很想笑一下,但渾身酸軟,恐怕強扯出來的笑意并不能起到什麽好作用,駭人倒是差不離,于是只是掩飾般的抿了抿唇,一雙清亮的眸子與那人對上時,忍不住反問:“你覺得呢?”
诏丘剛醒過來的時候,什麽都看不清。
眼睛被搭上了一條被折疊得窄長的手帕,泛着極淺淡的一股冷花香,昏黃的燈火被這樣一層布擋着,可謂所剩無幾,于是他勉強睜開眼睛,目光所及只是被帕子壓迫後所剩下的迷蒙飄渺的一層白,微微透着些澄紅色,單調得讓人心慌,且困惑。
四肢很久沒用已經十分不活泛,他試着蜷縮手指,血液流貫到指尖的感覺略微異樣,像是被陡然打通阻石的山澗溪水,一霎的洶湧過于猛烈,甚至泛着不易被察覺的一絲疼。
試着探查周遭的腳碰了壁,發出“砰”的一聲。
悶悶的,不大響。
他就用這好似樹枝湊成的委屈手腳,勉強坐直了身體。
然後他就看見一具極其澄澈華麗的冰棺。
沒錯,棺。
通體純白,毫無雜質,其上靈氣環繞,仔細查看甚至可以看到如絲靈氣緩緩沒入他體內。
千萬思緒從腦中翻飛而過,诏丘瞪大了眼睛,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荒謬啊。”
周遭是陌生的屋舍,目光所及是陌生的陳設,身軀壓着陌生的……棺,饒是诏丘自诩定力好,心底也狠狠顫了顫。
他自覺這個地方怎麽看怎麽克他,實在不能久待,攢了一點力氣,立刻攀着棺壁,用着一個不甚雅觀的姿勢爬了出來,然後“啪”一聲。
四肢力氣瞬間被用盡,他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有什麽堅硬的物件被他帶了出來,正好硌在他掌心。
第一個人就是在這時推開屋門大步跑進來的。
來人看見他掉在地上,驚呼一聲,忙不疊的把人扶到屋內唯一一件算作是起居用具的茶案邊,然後不錯眼珠子的盯着他。
更妙的是,這人藏在衣袖裏的雙手緊握成拳,滿臉恍惚,好似正親歷一場大夢,便自作主張将诏丘劃做了夢中人。
他盯着盯着就開始掉眼淚,又哭又笑,看着滑稽,又隐隐有些可憐。
诏丘看着他一滴一滴砸下來的淚珠子,開口說了第二句話:“能否先給口茶喝喝?”
給他盯渴了。
面前這位有良心,利落用袖子揩了眼淚,棄了小茶盞,直接抱了一個圓口茶壺來,诏丘毫不顧忌形象抱起來就喝,茶壺生得狂妄,圓肚圓腦口徑極大,可以蓋住他半張臉,他喝得急,不小心被嗆住,眯着眼使勁咳嗽一通,再睜開眼,一個人就成了倆。
兩個看着頗為俊秀的男子,排成一排,一個年長些,和故人的面容重合,另一個年輕些,看着三分面熟,都着藍色常服,看他像是在看稀世珍寶。
喝完茶,又疼又麻的嗓子舒服了很多,血液開始流通,四肢也和暖過來的诏丘,無比清晰的感知到屋內還未褪去的某個不知名法陣的餘力,刻骨的寒冷直往人骨頭裏鑽,他難耐的蹙着眉,打了一個噴嚏。
于是兩人分別脫下自己的鬥篷,毫無章法的裹在他身上。
诏丘就是頂着這麽個荒誕的打扮,回看前者的眼睛。
他問:“師兄,你不記得我了嗎?”
怎麽可能不記得。
上天入地,數盡九派四宗十六門的修真弟子,能面不改色理直氣壯不帶字號這樣叫他的,只有一個。
他唯一的倒黴師弟嚴溫。
想是這樣想,但诏丘開口開得端莊,甚至造作的淺吟了片刻,才道:“長洐。”他頓住,環首看了一圈自己所處的屋子,“這是哪裏?”
嚴溫看着更局促了:“不明山。”
“哦。”诏丘點點頭,片刻後慢半拍的反應過來,眼睛瞪大了,“什麽?”
嚴溫的嘴還算好撬。
他以前就是門派裏脾氣最軟的,現在被這樣用質問的目光逼着,不用诏丘開口,他就把事情的來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盤交代了。
他盡力坦白得委婉,但是這樣文鄒鄒的套詞到诏丘面前根本不管用,于是诏丘再度默然片刻,然後把他費盡心思編出來的場面話凝成了一句:“我死了,你把我房子拆了,用玉棺潤着我的屍身,然後現在把我的魂魄拉了回來?”
嚴溫眼含熱淚,沉重的點點頭。
诏丘很想端起茶盅喝一口壓壓驚,手心碰到還算溫熱的白瓷,有什麽冰涼的東西嵌在他掌心和壺身之間,硌硬得慌,他攤開掌心,發現一枚指節大小的極薄玉片陷在蒼白的肌膚上,不偏不倚,正好貼在手心一道極深的疤痕之間。
看這枚玉片的樣式,應該只是一組器具的其中一個,诏丘伸手朝臉上摸去,果然在臉側、額心和下颔各處摸到了相似的玉片,足足能握一把。
“玉覆面?”
诏丘呢喃出聲。
古籍有言,玉可維持和強健魂魄,保肉身不腐。
玉覆面是玉器的一種,修道者用來安魂定魄,引納靈氣,或是置于重病之人面部,以玉的潤澤之氣換得康健祥瑞,但下界的百姓只把這玉覆面作一個用處。
陪葬。
玉片貼着皮膚久了,總還是有點溫度的,诏丘用指腹摩梭其上紋理,眼底有一晃而過的慨然,然後他又立刻渾不在意地扔掉了一手的玉片,悠悠然送了一口茶水到嘴裏才道:“那我死了多少年?”
有什麽答什麽,诏丘問什麽他答什麽的嚴溫被這句直白的話噎了一下,一半是羞慚,一半則是不忍,垂着臉裝死。
這畢竟是個不太吉利的問,會戳到活人的肺管子,诏丘看他一副不想回答的樣子也不好強求,視線西移,定在另一位青年身上。
說實話,诏丘見他第一面,就對這人很有好感。
須知他從不喜歡哭啼之事,雖然際逢生死,情緒激烈一點也算正常,但這自家師弟站他面前抹了這麽久的眼淚,還是很讓人招架不住的,他眼看着自己的故居一片愁雲慘霧,想勸又勸不得,好不容易碰上個波瀾不驚悲喜不露的人,于是就越看越順眼。
于是他慈眉善目的看着這位藍袍小公子,也不逼嚴溫了,客氣道:“這位……”
他想着換一個人絕計可行,然則事有疏漏,他連來人姓甚名誰都不知,求知的心思卡了卡,只好先抛了此等疑惑,堆起慈祥的笑來:“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修士?”
不同于嚴溫的猶豫,此人毫不含糊,面色一派平靜,目光沉沉的自報家門。
他眼睑低垂,利落幹脆地作了極其妥當恭敬的一個揖禮,然後道:“弟子齊子游,拜見師尊。”
有那麽一瞬間,沒人說話。
嚴溫是無話可說,那位面容俊朗的青年惜字如金,更沒有多的好說,于是他們就杵着,等着诏丘來說點什麽。
但是诏丘腦中晃過一片茫然,低低“啊?”了一聲,沒再有聲響。
這個自稱是他徒弟的人,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大眼睛軟乎乎,一害羞就往人身後鑽的小蘿蔔頭相差太遠了。
不僅僅是身量被拉長,骨肉大變,像是積土深厚的丘壑被一夕吹幹淨,五官瞧着幾乎是頃刻就陡絕起來,眉峰如聚,眼窩卻與之相反,深陷下去,瞳色極深透着淡漠,鼻正梁高,在昏黃燭火的映射下也能打出一小片暈。
唯有嘴唇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不厚不薄,沒有過于絕情,也不顯得敦厚好欺負,嘴角平直,勾唇撇嘴都顯得生動且坦然,是最藏不住情緒的面相。
也歸功于此,這聲“師尊”,他才敢真的應下來。
似乎是誤解了诏丘的意思,齊榭擡起眼皮,一板一眼的解釋:“字是掌門師叔起的,師尊還可同從前一樣,喚我阿榭。”
他話說得親切,面上一點親近都沒有,敬意倒是不少,诏丘剛才對這位小公子加以青眼,不到一刻鐘,又覺得他這個模樣總讓人覺得心酸。
酸的不是這個看着沒什麽意思的徒弟,而是酸自己。
究竟得死了多少年,才能錯過一個人這樣本該不動聲色層遞的成長過程啊!
他暗自扼腕,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走了不是一年半載那麽簡單,于是嘆了口氣,揪着最重要的也是他最想知道的敞開了問:“那我究竟死了多少年?”
嚴溫再度收斂了聲氣,默默低下頭。
看面前兩人,容貌不同,面上卻是出其一致的不忍心,好像他要的答案是個多麽打擊人的數,诏丘沒指名道姓,嚴溫就心安理得的裝啞巴。
他有些不耐。
報一個數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
思緒亂飛間,好像有人凝視,後知後覺的望回去,卻見齊榭垂下眼睑,一派神色并不顯波瀾,好像方才那一道晦暗難明的目光只是诏丘的錯覺。
“十五年。”
他驀然回道。
诏丘琢磨了一下,點點頭:“還行。”
只是從一個姿色尤甚面前兩位的美男子變成了一個稀裏糊塗的糟老頭子了而已。
他一點都不難過。
诏丘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把兩件鬥篷脫下來一股腦堆在低眉順眼的嚴溫手上,看着腳下冰霜正在慢慢褪去,細微金光凝結成的獨特符印也早就陷進地底,屋舍除了看着很窮之外,也沒什麽不好,于是站起身走到冰棺之前。
嚴溫揣着一堆精細華貴的上品鬥篷,怎麽也不明白那句“還行”究竟是個什麽意味,就看見他擡起腳就要往冰棺裏鑽。
他的指尖伸到半空,有人比他手快。
齊榭握住他的手腕,眼中情緒複雜難辨,就在诏丘以為他要說什麽的當口,齊榭又收回手,沉默着。
他有些不解,卻見齊榭眼風外掃,招進來另外兩個修士。
一個穿着莫浮派常服,面色沉肅,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波瀾,卻在垂身時莫名其妙從右眼墜下一顆淚來。另一個穿着白色常服,因為站的位置有些偏,看不清容貌,枉論不知滋味的眼神。
诏丘都要笑了,盯着嚴溫:“怎麽回事?還帶了兩個護法?”
為何而來?見着了死人詐屍來湊熱鬧嗎?
哭什麽?見着老頭子于是掉淚助個興?
真是搞不懂。
他無奈的搖搖頭,沒有興致去問這兩個護法的來處,徑直往棺邊走,嚴溫被他這不肯休止的架勢吓到:“師兄,你這是幹什麽?”
他以前也不是動不動就哭的性子,現下卻又從右眼墜出一顆晶淚,正好和護法之一湊成一對。
诏丘随意站定,先抽回自己被抱得生疼的手臂,然後挂着笑解釋:“我想問的已經問完了,諸位……”他掃視一周,一一略過認得的不認得的人,“請回吧!”
他要自己躺回冰棺消化消化今天聽到的話,順帶湊合一宿,至于以後嘛,遇上了再說罷!他诏長溟就是這麽個随遇而安的人。
嚴溫滿目焦急,面露疑惑:“師兄,你不和我們回門派嗎?”
诏丘更疑惑:“回去幹什麽?”
他剛才可是聽齊榭叫嚴溫掌門師叔聽得真切,雖然自己這個師弟脾氣軟了一些,但遇上原則上的事情那可是毫不含糊,心裏有主意着呢,也能拿捏分寸辨別是非,做掌門應當是極其合适的,他不打算回去湊執掌一派的熱鬧,自然要在他這個小窩窩裏待着。
嚴溫急得嘴角冒泡:“你剛醒過來,身體有無大恙我們尚且不知,這荒山又逢深冬,什麽名貴藥材珍稀靈植都沒有,而且,而且……”他而且半天,最後重重嘆了一口氣,“你總歸是莫浮派曾經的首席大弟子!”
他溫言相勸:“師兄你就同我回去吧!”
诏丘不知哪根筋沒搭對,堅決搖頭:“不回!”
嚴溫循循善誘:“你不想看看莫浮派如今變成什麽樣子了嗎,那可是你待過許多年的地方……”
诏丘閉上眼,言辭堅決:“不想。”
嚴溫看着被急得要跺腳,诏丘看他沒什麽說辭了,拿捏出一個得體的笑容,權當向三個後輩道別,就要擡起腿往冰棺裏面躺。
棺裏還放了其他的玉石,應該和玉覆面一個功用,诏丘伸手撥了撥,以免這些物件占了他休憩的地方,忽而又想起什麽,回過頭:“長洐,你記得明日送一些器具到……”
他“到”了一半,身子一僵,還未恢複完全的內力感知到一張符紙貼上了他的後背,暈倒前耳邊是他的好師弟滿是嚴肅的話語。
“師兄,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