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知我者謂我斬白蛇
不知我者謂我斬白蛇
臨近黎明,天還是黑極了。
滂沱大雨還在嘩啦啦地下着,地面泥水、血水積流成河,不停蜿蜒流着,沖刷着、掩飾着剛剛發生的一切。
轟隆隆——
在一片極白的天地之中,虎二倒在地上,心口處插着那一把大刀,就像就一具死了的猛虎。
他那雙猩紅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瞪着。
死亡增添了幾分空洞,這一種死不瞑目更讓人覺得詭異。
馮興沉默着站在暴雨之中,這個場面完完全全地超出他的想象。
他擡起頭,借着閃光,看到了倚在牆邊、渾身是血的少年——
剛剛,他自然是聽到了笑聲。
這個笑,讓他不知所措起來。
他想罵一句:“臭小子,你笑什麽笑。”
但卻又不敢。
滿是血腥的空氣之中,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眼前的這個少年,遠比死了的虎二更加危險。
他擡起頭,謹慎地打量着對面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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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混、是好賭、不求上進,但是他能在如大染缸的金陵城官場上混上一官半職,說明他并不蠢。
不到半個時辰內,眼前的這個少年俨然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人。
危險的、隐忍的、麻痹敵人,伺機以待,致命一擊。
就像是……
潛伏在草叢裏的毒蛇。
不再是曾經那個任人拿捏的豆腐郎,而是嗜血的地獄使者。
或者說,這就是他原本的真面目?
馮興甚至覺得,自己察覺失刀趕了過來,恰恰也是這個少年算計之中的事情。
如今這把刀殺了人,無論如何,自己都完全被拖下水了。
他有幾分被團團戲耍的惱羞成怒,又有一種被毒蛇一直盯着、汗毛聳立的恐懼感。
他當真是小看這個賣豆腐的臭小子了。
“馮興。”
對面的少年突然開口說道。
聲音冰冷之極,卻又帶着十足的嘲笑。
“我送你的這份禮,你還喜歡嗎?”
……
轟隆隆——
雷鳴不斷。
陸霁倚靠在牆角,盯着趕過來的馮興,嘴角微微扯動。
這事情還沒完。
果不出所料,馮興到底是來了。
搶了他的佩刀,也是存了一份心思,到了緊要關頭,或許能借他的力量,救出蕖香。
他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虎二,冷笑了一聲。
如今,看來是不用了。
虎二雖已經死了,但事情還沒完。
他看了一眼倒在泥水之中,暈了過去的蕖香。
人是他殺的。
但他卻不能讓自己和蕖香牽涉其中,這會給他們倆帶來無窮盡的麻煩。
這事不能連累蕖香。
他強撐着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虎二的屍體前。
深吸一口氣,用盡身體內殘留的最後一絲力氣,将那把刀從虎二心口處拔了出來。
虎二的屍體未涼,血又濺了出來,呲了他一身。
他面無表情地抹了一把混在臉上的雨水和血水,拎着那把大刀,一瘸一拐朝着馮興走了過去。
馮興見他拎着刀朝自己走來,心中大驚,他要幹什麽。
下意識地想要逃跑,腳卻生了根,如同被定住一般,一步都動不了。
陸霁走到離馮興只有半步之遙,将手中尚滴着血的大刀擲到了他面前。
“刀還你。”
馮興呼吸一滞。
這意味着殺掉虎二的功勞,全都歸了自己。
這份大禮,的确夠大的。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突然明白過來。
更意味着,今天晚上,虎二的死,和眼前的這個少年沒有任何關系。
馮興心情複雜地看着面前的這個少年。
心中生出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眼前的這個少年,絕非久困在蝦子巷的池中之物。
早晚有一天,他會是睥睨一切的上位者。
馮興扯了扯嘴角,強忍着想要向眼前這位少年屈膝下跪的沖動,低着頭,忠順地說道:“是。”
“那個東西呢?”
就在他正準備彎腰撿起刀的時候,頭頂上又傳來了少年冰冷的聲音。
那件東西,自然是那一件信物,芙蓉花簪。
馮興站直了身子,從袖中拿出了那一支昂貴的花簪,雙手遞給了眼前的少年。
……
陸霁拿回了那一支芙蓉花簪,又抱起了紅蕖,将她安置在屋檐之下避雨。
也将那一支芙蓉花簪小心地放回了她的懷中。
待他做完了這一切,聽到外面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呼喊着“蕖香,蕖香!”
看來,楚雲閣的人來找蕖香了。
做完了這一切,他掏出了身上唯一幹淨的手巾,小心擦了擦蕖香臉上沾染上的血跡。
這是今夜,他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做完這些後,他便悄聲離開了。
……
……
“阿霁哥哥!”
蕖香在夢中大聲呼喊道。
夢中她眼睜睜地看着陸霁墜入了一個滿是血的熔爐之中,她想要拉他上去,奈何纏着他的毒蛇實在太多了,只能看着他越陷越深。
就在她在夢中哭喊着叫他的名字之際,她從夢中驚醒了。
“蕖香,你終于醒了!”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眼睛腫的像核桃一般的素素。
“素素……我這是怎麽了?”蕖香一臉茫然地問道。
“傻妹妹!你都昏了一天一夜了,高燒不止,我還以為你挺不過來了!”
素素說話時,眼淚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我……我沒事……”蕖香有氣無力地說道,她想要站起來去找阿霁哥哥,想要确認他的安危,誰知自己猛地一站起來,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又倒在了床上。
“吧嗒”一聲,懷中的芙蓉花簪卻掉在了床上。
見了花簪,蕖香一愣。
此物她不是給了阿霁哥哥了嗎?怎麽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是阿霁哥哥還給她的嗎?
“蕖香,你做什麽!快躺下!”素素又強将蕖香按了回去。
蕖香一把拉住素素的手,問道:“姐姐,你快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素素對視上蕖香一臉焦急的眼神,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将情況到告訴了她。
原來那天晚上,她逼迫着刁嬷嬷帶她去見陸麗仙,說了蕖香可能在蝦子巷遇到危險一事。
陸麗仙聽罷,二話不說,就帶着楚雲閣最強悍有力的一幫下人趕到了蝦子巷。
最終在巷子尾的一處院落中,找到了蕖香。
也在牛棚之中,找到了神志不清的碧桃,一同帶了回來。
“那去的人有沒有見到一個少年——”蕖香急忙地打斷問道。
“少年?”素素搖了搖頭。“我雖沒跟過去看,但蕙蘭姐姐是跟着去了的。據她說,院子裏除了你和碧桃兩個,只有一個捕快,還有一具屍體——”
聽見屍體,蕖香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慘白,難道說——
“蕙蘭姐姐聽那位捕快說,那具屍體正是本案通緝要犯,虎二,和西門小官人是同夥,被他一刀殺死了。至于你說的那個少年,沒有人看到過。”
此外,素素還聽蕙蘭姐姐說,陸麗仙此行除了帶回了蕖香和碧桃,也向那一位叫做馮興的捕快特別叮囑,今夜蕖香出現在這裏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告知。
一是為了蕖香的安全,二是為了此事傳出去,對楚雲閣的聲譽造成影響。
封口費是五十兩銀子,馮興自然是無不答應的。
聽到這,蕖香這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不過,虎二死了,是誰殺的。
她小小的眉頭又擰成了一個結,擔憂起來。
阿霁哥哥,你如今在哪?到底怎麽樣了?
“別多想了!當前要緊的事,可是要養好身體。”
素素叮囑道,幫她掖了掖被子,又端來一碗剛熬好的稀粥。
可此時蕖香哪裏還有胃口吃的進飯,她又連忙問道:“碧桃姐姐如何?”
素素端着粥的手一滞,眼中流露出萬分的不忍,嘆了一口氣道:“即便是救回來了,怕也無力回天了。”
蕖香的心直直地墜了下來,到底,還是不行嗎……
……
……
此時,陸麗仙和蕙蘭正守在碧桃的房中。
碧桃被救了回來,但經過郎中查看,卻是舌頭已經被割掉了,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
天又熱,她又被丢在牛棚那種地方,身上的傷口腐爛化膿,甚至都生了蛆蟲。
她就像是一塊被丢棄的臭肉。
任誰都知道沒救了。
聽郎中如此說,蕙蘭放聲大哭。
陸麗仙不哭也不笑,只是繼續守在碧桃的床前。
黑夜與黎明交替之際,碧桃突然醒了,原本已經瘋癫的她眼神之中似乎回複了一絲清明。
她死死地拉住陸麗仙的手,張着嘴哇哇地叫着,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可是沒有舌頭的嘴,就像是一個灌滿了風的洞穴。
只是嗚咽着,沒有人聽懂她要說些什麽。
蕙蘭的眼睛已經快哭瞎了:“碧桃,你一定會沒事的……”
陸麗仙嘆了口氣,對着碧桃輕聲說道。
“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回家。”
聽到這句話,碧桃終于松開了手,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她死了。
她終于能夠,回家了。
蕙蘭伏在碧桃身上放聲大哭,陸麗仙怔怔地望着安詳離去的碧桃,輕輕地唱起了那一首童年時歌謠:“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裏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年放牛郎。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
“蘆葦這邊是故鄉,蘆葦那邊是汪洋。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邊編織忙。蘆葦高,蘆葦長,蘆葦笛聲多悠揚。牧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挂爹和娘……”。*
唱着唱着,陸麗仙歌聲哽咽,清麗的面龐留下兩行清淚。
這一刻,陸麗仙終于懂得,碧桃這麽多年的怨恨。
她恨的不是男人的薄情寡義,
而是恨,為什麽當初要将她從家鄉帶出來。
……
……
馮興升官了。
他向縣太爺說,這些日子他明察暗訪,探知那西門小官人、虎二并幾個拐來的姐兒們都潛藏在蝦子巷的這座廢宅子裏。
他見那西門小官人、虎二今夜要走,便一個人沖了進去,拼死搏鬥。
鬥殺了虎二,那西門小官人卻趁機溜走。
不過金陵城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那西門小官人無處逃匿,想來很快就會落網了。
馮興抓了要犯,立下了大功,自然是升官。
升了官,自然是不用待在蝦子巷這一等腌臜下賤的地方。
這日清晨,就在馮興耀武揚威、威聲赫赫離開之際,他回頭望了一眼昏暗的蝦子巷。
那一位吆喝着甜豆花的豆腐郎并未出現。
此時,馮興心中五味雜陳。
他既不想再見到那一位賣豆腐的少年。
卻又一種隐隐的期待。
他想看到那個少年,他日會成什麽一種樣子。
……
……
跑,拼了命的跑。
他被一頭猛虎逼到了懸崖之際。
“要麽跳下去,要麽殺了它。”
那頭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咆哮之際,他的腳底無聲無息地爬來一條白蛇。
它嘶嘶地吐着蛇信,瞳孔豎成了一條線。
正在他不知所措之際,那條白蛇猛地一躍,攀上了他的右手。
“就讓我來幫你吧。”
白蛇變成了一把大刀。
有了這把刀,情形強弱頓時轉變。
他揮舞着那把大刀,砍向了那頭猛虎。
那把刀不停的砍向了猛虎,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殺紅了眼,已經陷入了到了一種瘋狂的狀态。
他想要破壞,破壞,無止境的殺戮。
他所承受到的所有的不公平、嘲笑、鄙視,全都發洩了出來。
一刀,一刀,又一刀。
被他壓在身下的猛虎早就成了篩子,身上滿是窟窿。
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心中恐懼越來越少,甚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愉悅之情。
直到他再也無力舉起大刀,猛虎也已經徹底死透了,他這才精疲力竭躺在地上。
望着漆黑的天,他的嘴角,微乎其微的勾了勾。
“能夠主宰別人的生死,這樣很痛快吧?”
那一把刀複而又變成了那一條白蛇。
它慢慢蜿蜒着,吐着蛇信,爬上了他的胸膛,在心口處盤踞了下來。
他甚至能感覺到它冰冷濕涼的觸感。
冰冷、危險、又充滿着力量。
他凝視着它的豎瞳,好像隔着門縫瞥見了另外一個世界,是聖賢書上未曾教給的世界。
幽暗的世界,不可言說的世界,卻是更為真實的世界。
它說的沒錯,原來,掌握着一個人的生死。
是這麽令人愉悅的一件事。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條白蛇的七寸,将它提了起來。
緊接着。
他張開嘴,将它完完整整地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