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共謀(4)
共謀(4)
醜事初刻,鳳凰臺點着燈,陸麗仙尚未安寝。
她獨坐在菱花鏡前,用手撐着額頭,阖眼小憩,晚妝殘,粉面酡紅,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臉上來”。
接連幾日,她為了打聽碧桃的消息,同那幫酒囊飯袋的金陵官員接連應酬,吟詩作對、歌舞彈琴,已十分困乏。
到了夜靜人深,對鏡獨坐,酒意闌珊之際,饒是強撐着精神的她,不免露出幾分疲态來。
可一天天過去了。
碧桃卻是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一想到此處,她的一顆心,也如同一顆小石子,“咕嘟”一聲,沉入了大海之中。
倘若碧桃當真出了什麽事,她還有甚麽臉面面對蕙蘭……
她心中一酸,氣息一亂,咳了起來。
“姐姐,夜深了,讓奴婢服侍你睡下吧。明日一早,還得去夏提刑家中預備着端午節宴請縣太爺的筵席咧。”大丫鬟黃莺兒打了一盆水來,輕聲對着陸麗仙說道。
陸麗仙嘆了一口氣,點點頭,正由着兩個黃莺兒、綠柳大丫鬟卸下滿頭的珠翠。
黃莺兒将陸麗仙頭上簪的那一支銀鍍金點翠穿珠流蘇小心地卸下,收納在妝奁之中。
綠柳絞了熱手帕子,蘸了混了茉莉粉的香胰子,一點點仔細地擦去陸麗仙臉上的殘妝。
陸麗仙本閉着眼,聽見那流蘇搖擺的清脆之聲,心中一動,問道:“今夜我怎麽沒見蕖香那個小丫鬟?”
“姐姐你就別提那個小丫頭子了。她連日不在鳳凰臺,我們幾個大丫鬟都摸不到人影兒,一點都支使不動。”綠柳開口抱怨道,語氣多有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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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麗仙讓蕖香去打聽消息一事,并未告訴其他人,因而鳳凰臺的丫鬟們并不知情,還以為她到處作耍咧。
陸麗仙聽綠柳如此說,并未說什麽。
說實在的,她對蕖香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一個小丫頭子,能有多大的本事?
那日當着蕙蘭的面,将此事托付給她,又給了那一支芙蓉花簪,一是不願拂了她的那份知恩圖報的真心,二來也是抱着死馬全當活馬醫的心思。
“今日蕖香那小丫鬟又不知往哪裏野去了,聽嬷嬷們說,到現在還沒回來呢。”黃莺兒見陸麗仙并未說話,又補上了一句。
綠柳一臉不忿,猶自還要向陸麗仙告狀,卻被黃莺兒使了個眼色,只得按下不提。
麗仙聽蕖香竟然此刻還未歸來,心中稍稍一動,隐隐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但轉念一想,恐怕這小丫頭子是去找蕙蘭了吧。
這些日子,她常常夜裏同蕙蘭作伴,這也是她默許的事情。
夜深了,她疲乏不堪,事情又千頭萬緒,因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
待陸麗仙睡下後,綠柳拉着黃莺兒走到門外,低聲道:“剛才你怎麽不讓我繼續說,蕖香那個小丫頭子壓根不把我們幾個放在眼裏,天長日久,這還得了,豈不是讓她爬到我們頭上去?”
黃莺兒無奈地笑了一笑:“你何時見花魁姐姐曾經主動問起一個小丫頭的事?我估摸着,花魁姐姐派她另有別用。你看不慣那小丫頭子,可也得顧及着主子的面子。”
經由黃莺兒這麽一點撥,綠柳這才恍然大悟,面上猶有怨色道:“真不知那個鄉下野丫頭子交了什麽好運,讓花魁姐姐如此看重她……”
二人正小聲敘說之際,忽聽到外面上夜的婆子禀報道:“兩位姐姐,敢問一句花魁娘子睡下了不曾?外頭有人要求見花魁娘子。”
綠柳直沖沖地撒氣道:“吳媽媽,你也是個老人了!這鳳凰臺的規矩你還不知道嗎?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敢來打攪花魁姐姐,我看你是不想當這鳳凰臺的差了!”
吳媽媽一臉為難說道:“姑娘別生氣,我自是知道規矩的。可是要見花魁娘子的不是別人,是後院裏那一位素素小姐——”
聽到“素素小姐”,黃莺兒和綠柳皆是一怔。
花魁姐姐跟這位素素小姐,向來是沒有打過交道,怎地她會半夜三更要見她?
這事也蹊跷了吧!
正值黃莺兒和綠柳兩個一臉茫然,素素卻等不及人通報了,她握着碎瓷片沖進了鳳凰臺中,站在陸麗仙閨房外提着聲音說道:“花魁娘子!蕖香,她今夜尚未歸來,恐怕是在蝦子巷遇到危險了!”
……
馮興東扭西拐地走在冷風中,此時他酒已經全醒了。
他手中拿着那一支芙蓉花簪,喜不自勝。
嘿!今夜的經歷,可真夠離奇的!
不過,話說回來,平白得了這麽好一支的簪子,準是財神爺派善財童子給他送來的一份大禮!
若是把這一支花簪典當了,少說也夠自己兩三年的花銷了。
一想到這,馮興笑得眼兒沒縫,快活地哼起小曲兒來。
要給花魁娘子報信?
嘿!他堂堂一個巡捕,為何要聽一個臭賣豆腐的話。
再者說了,他可不是那逞能的愣頭青。
那漆黑大門的院子裏住的到底是什麽人,他可是一清二楚。
不單單有那幾個被拐來的姐兒、細皮嫩肉的西門小官人,還有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虎二。
他天天在賭場混跡,自然聽說過那惡鬼虎二的事跡。
有人親眼見到過,那虎二赤手空拳,三拳兩腳就打死了一個說他用假銀子做賭資的人。
賭場之人,各個都是人精兒,哪一個不知他用的是假銀子、假/鈔,可各個不做聲,為的就是花錢買平安!
那可是吃人骨頭不吐渣的主兒,他躲之不及,哪裏還有送上門的功夫!
升遷?
呵、那個只會賣豆腐的蠢貨,哪裏懂得這官場上的彎彎繞。
他心中早有算計,若是他自己一個人闖進去,緝拿歸案,必然會面對上虎二這等亡命之徒,弄不好官沒升,小命卻丢了。
若是他将消息報給長官,那功勞跟他沒有半點關系,長官吃肉,他連湯都喝不到。
弄不好,還會給他蓋上一個“玩忽職守”的大帽子。
既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不樂得逍遙自在。
本想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到風頭過了,那夥人悄悄離開了蝦子巷,此事就再和他沒有幹系,依舊可以過着喝酒賭錢的神仙日子。
誰承想,今夜又平白得了這一個簪子,哎唷!
真的是財神爺開了眼,可憐他連日輸錢,竟送上這麽一份大禮!
馮興酒也醒了,正高興着哼着小曲,也不往家去,徑直朝西去往那私窠子去走,正想着找那姐兒春宵一度,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他身上好像少了什麽東西。
他往懷裏一揣,胸口前的錢袋子還在。
再往下一摸褲腰帶,腰際空落落的,頓時驚開六葉連肝肺,唬壞三魂七魄心,吓得後脊背直發涼。
他的佩刀,沒了。
……
本朝律法規定,若是官差丢了佩刀,可是一樁大罪。
丢了官職不說,甚至可能蹲牢獄。
可以說,馮興丢了命根子都不要緊,可千萬別弄丢了佩刀。
哎唷!!!
這可怎麽了得!!!
馮興又氣又急,也顧不上去和半老徐娘春風一度,如個沒頭的蒼蠅在蝦子巷裏亂撞。
他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子,強迫自己仔細回想,自己的佩刀到底丢哪裏了。
他記得,他從多渾蟲家出來時,腰間還挂着佩刀。
對了!
定是剛剛,那賣豆腐的混小子趁亂之際,拿走了自己的佩刀。
想通此關節,馮興這才明白,為何那混小子敢這麽輕易地将花簪交給自己。
他拿了佩刀,大可拿捏威脅自己。
不僅如此,若是那狗娘攮的拿着他的佩刀,弄出個好歹,做出一兩條人命,佩刀成了兇器,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馮興又氣又急,額頭滿頭是汗。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轟隆隆一聲——
天雷一聲巨響,落下瓢潑大雨來。
這花簪不要也罷!最要緊的是尋回自己的佩刀!
這可關系着他的身家性命!
下定了決心,馮興重重地啐了一口,卻又不得不轉身去尋那陸霁要回佩刀。
他如喪家之犬一般冒着大雨一邊奔跑,一邊大聲罵道:“狗娘攮的混小子,竟敢偷老子的刀!”
……
只見那惡鬼拎着蕖香,龇牙咧嘴地邪笑道:“哪裏來的老鼠?”
蕖香被這惡鬼提着,吓得魂飛魄散,萬萬沒想到,這院子裏除了西門小官人和碧桃之外,竟還有這麽一號人。
她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吓得說不出話來。
心中懊悔萬分,不該如此托大,獨自跑到這院中打探情況。如今落到這惡鬼手中,恐怕是兇多吉少。
她到底是一個小女孩,受了這等驚吓,哇哇地哭了出來,就連和阿霁說好遇到危險學着野貓叫兩聲的暗號也忘記了。
那惡鬼見蕖香哇哇大哭起來,一張臉猙獰地笑了起來,如拎小雞一般,拎着她回到了院子之中。
原本已經回屋的西門小官人聽見動靜,也跑了出來,見到惡鬼拎着一個瘦弱的小丫頭子,拍着手大笑了起來:“今夜原來混進來這麽一個臭老鼠,多虧了虎二哥心細,否則真叫她跑了去!”
虎二死死地扼住蕖香的脖子,如地獄裏閻羅一般逼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你怎麽知道這個地方?怎麽進來的?”
“你還有沒有團夥?”
對于這些問題,蕖香只顧着哭,吓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聽見這小丫頭片子只顧着哭,西門小官人厭煩地說道:“我瞧着這臭老鼠是自己鑽進來的,否則誰會指使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子。”
對于這種說法,虎二不可置否。
他也認為,沒有人會蠢到指使一個小丫頭片子做事。
既然如此,他便沒有什麽耐心了,他從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将蕖香重重地摔在地上,粗聲道:“不管怎麽說,此地不可久待。你回去收拾東西,待我處理了她就立即動身離開。”
西門小官人狂喜道:“這破地方我早就受夠了,每日飯都吃不飽,只能吃些什麽豆腐,餓得我這些天頭昏眼花。”
說罷,就轉身回屋裏去了。
院子裏只剩下那名叫做虎二的惡鬼,吓破膽了的蕖香,還有牛棚裏瘋瘋癫癫的碧桃。
轟隆隆——
天雷滾滾,一聲巨響。
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蕖香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臉蛋、胳膊、小腿都被草叢裏不知是什麽東西紮破了,身上卻沾染了許多香膩之氣。
霎時間一道閃電,将漆黑的夜照得亮如白晝。
蕖香呆呆地看着身上沾染上的香膩之物。
這……是月季花瓣?
她一怔,看着雙手沾染的碎紅。
嬌豔欲滴的月季花瓣,沾染上了她被刺破雙手的鮮血,顯得格外的紅豔,在這臭氣熏天的院落,竟有如此妖冶盛開的月季,顯得格外的詭異。
轟隆隆——
天雷滾滾,這場醞釀許久的暴雨終于下了下來。
牛棚之中的碧桃,見到此情此景,目眦欲裂,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瘋癫一般地蜷縮在角落裏,瘋狂地如牛吼一般“啊啊”大叫。
蕖香一臉茫然地跌坐在月季花叢之中,她就如羊圈之中被屠夫宰割的羔羊。
嘩啦啦——
雨勢太大,片刻間泥土變彙積成河。
大雨沖刷着泥土,也将掩藏在地面下的罪惡都暴露出來。
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無盡的長夜。
蕖香這才發現。
她所在的月季叢,花開得這樣的妖豔。
綠葉底下的泥土卻露出了尚未完全腐爛的白骨。
這一刻,她這才明白。
西門小官人當初拐走了五六個姐兒,為何她只在牛棚看到了碧桃一個。
原來,她們都葬身在這裏。
就在這一片月季花叢之中。
“嘿嘿——”
她擡起頭,看着暴雨中獰笑着的惡鬼,一步步朝着她走來。
她知道,地獄的大門,已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