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誤入塵網中(1)
誤入塵網中(1)
“壞了!壞了!草姐兒那丫頭跑了!”
一大早,徐老婆子見喊不來草姐兒給她端洗面水,便下了床來廚房尋,誰知家中前前後後都找遍了,就是不見蹤影。
氣得她破口大罵道:“這個小王八羔子!定是半夜逃走了吧。虧得我們養了她七八年,竟是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眼睜睜地要看着我們這一家人餓死!”
珠哥兒不見了草姐兒,急得大哭道:“要阿姐……我要阿姐。”
草姐兒不見了,家中沒人做早飯,也沒人照顧珠兒,不過只過了一個晚上,家中就亂成了這個樣子。
陳老五被驚醒起床後,太陽穴直突突,昨夜晚上他睡不安穩,恍惚之中,似乎夢見素珍。
向來溫柔地素珍卻是一臉愠色,埋怨他不該把草姐兒賣到女兒河去。
“老五,你如此做,是活生生地把咱們的女兒往火坑裏推啊!她若淪落到那種地方,你讓她一個女兒家,以後該怎麽活啊!”
面對素珍的指責,陳老五争辯幾句,說家中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若不賣掉草姐兒,珠哥兒就養不活了。
更何況,草姐兒原就不是他的親骨肉……
素珍卻一眼就看穿了陳老五的心思,氣得一雙秀目蓄滿了淚水,痛徹心扉地說道:“當初,我大雪天撿回草姐兒時,是你拍着胸脯說一定會将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我臨走前,對你是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好好将草姐兒撫養成人,莫要讓她誤入歧途。”
“這些話,你全都忘了?”
陳老五耷拉個腦袋,一聲不吭。
素珍見陳老五這個模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轉身就遙遙地走了。
Advertisement
陳老五夢中正喊着“素珍”的名字,就被徐老婆子的叫喊聲給驚醒了。
什麽?草姐兒逃走了?
得知這個消息後,他心中百味雜陳,說不出的失落、生氣,還夾雜着一絲絲的高興。
……
“阿爹,弟弟,我回來了。”
陳家正鬧成一團時,草姐兒卻自己回來了。
只見她背着一個大大的籮筐,左手拎着一只肥兔子,右手拎着一只山雞。
她臉上粘着許多泥土,額頭的汗水把頭發都打濕了,衣裳也都被晨露打濕了。
陳老五呆呆地望着草姐兒,她這是打獵去了?
徐老婆子見草姐兒回來了,就如同見了寶貝一般,也不顧得腿疼,“噌”的一聲就從屋裏蹿了出來,上前拉着草姐兒上看看看、下看看,生怕缺胳膊少腿兒了。又嘻嘻笑道:“草姐兒這是去哪了?可把你爹和我吓壞了,要是被拍花子的拐走了,這可怎麽得了。回來了好,既你回來了,你就跟我走吧,那女兒河的人還等着呢——”
草姐兒冷哼了一聲,甩開了徐老婆子的髒手。
她板着一張小臉說道:“你不用急,我會跟你走的。”
“要走,我也該好好跟阿爹、珠兒道別吧。”
徐老婆子見她改口答應了,老臉喜得開了花,“對!跟你阿爹好好道別,也不枉他這些年養你一場。”
陳老五如木頭一樣立着,不說話。
草姐兒将兔子和野雞都放在地上,又将背上的竹筐放在地上,只見裏面堆滿了新鮮的野菜、竹筍、還有七八個鳥蛋。
她對着陳老五說道:“阿爹,你近來有些夜間總是咳嗽,我特意打了一只野雞回來,你炖了湯吃,也好好補補身體。”
陳老五低垂着頭,沉默不語。
此時,珠哥兒見草姐兒回來了,早就撲在她懷中,要她抱。蹭到她的懷裏,又瞧見鳥蛋,喜得拍手叫道:“哦,哦,吃鳥蛋。”
草姐兒也笑道:“是鳥蛋。珠兒想要長高,就要多吃些鳥蛋。”
說罷,草姐兒又小心翼翼地從衣裳裏掏出一個小麻布包着的麥芽糖,都遞給了珠兒。
這麥芽糖還是她用攢了一年多的五文錢買的,盡數都給了珠兒。她哽咽道:“弟弟,往後阿姐不在了,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珠兒還小,尚不理解“阿姐往後不在了”意味着什麽,只當阿姐去山上給他掏鳥蛋去了,到了晌午間就回來了。
因而他口中含着糖,口齒不清地說道:“珠兒乖……等阿姐回家。”
聽到“等阿姐回家”這句話,草姐兒鼻頭一酸,又差點落下淚來。她狠心地将珠兒推過一邊,不敢看他。
盡管她和珠兒不是親生的,卻因她從小照顧珠兒,早将他視為了親弟弟一般。
更何況,他是阿娘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
若說這個家中,唯一讓她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就是這個只有兩歲的珠兒了。
陳老五看着,也哽咽着說不出話來,不忍心地将臉別過去。
草姐兒卻走到陳老五面前,“噗通”一聲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兩個頭。
她哽咽說道:“阿爹,即便你不是我親爹,我也感激這些年你收養了我。我願意去那女兒河,也是為了報答阿爹的一場養育之恩。”
“等我離了這家門,阿爹,你就當從未有過我這個女兒吧。”
噗通一聲,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陳老五看着眼前的草姐兒,嘴唇直哆嗦,面色蒼白,她這麽說,是再也不認他這個阿爹了……
也對,他違背自己許下的諾言,又有何臉面再當人家的阿爹。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卻不知再嘆息什麽。
是嘆息自己的懦弱無用,還是嘆息他失去了一個這麽好的女兒……
“行啦,行啦,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草姐兒,你就跟我走吧。”徐婆子拽起草姐兒的衣袖,就把她往外拉。
離家之前,草姐兒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陳老五手足無措地抱着珠兒,目送着她離去。
……
徐婆子帶着草姐兒來到了女兒河處,剛走到碼頭處,就有一個彪形大漢立在那裏,見徐婆子來了,不耐煩地叫嚷道:“怎麽這多久才來?”
徐婆子滿臉堆笑道:“曹八,你知道的,我腿腳不好,走不快。”
她把拽着草姐兒送到跟前,“這就是我家那個撿來的野丫頭,你瞧瞧,這腿腳麻利着呢。”
這名叫做曹八的彪形大漢觑着眼打量了一番草姐兒,見她低垂着個頭,身形瘦小,面色黃不拉幾,雖沒缺胳膊少腿的,卻像個頭大身體小的黃豆芽,便掏出了約摸八兩碎銀子,擲到了地上,冷笑了一聲,“腿腳麻利有個屁用,我買的是會服侍人哄大爺開心的姐兒!”
如此這般,草姐兒就被賣到了女兒河,身價八兩銀子。
這八兩銀子,也就夠陳老五家中活半年的。
可眼下這個世道,人人自危,能活一天是一天,還哪裏管的上半年以後的事情。
那徐婆子見這八兩銀子,早就喜得嘴都咧到天上去了,忙彎腰撿起了這地上的銀子,挑了一塊小的,約摸二兩銀子,貼身藏了起來。
草姐兒親眼看到她私藏了二兩銀子,原來她這麽撺掇陳老五賣掉自己,為的就是這二兩銀子。
草姐兒心中蹿起一股怒火,對徐婆子怒目而視。她早就對這徐老婆子不滿了,不過是阿娘囑咐,才把她當成外祖母孝敬。
如今,她既已經被賣入到女兒河中,自然不再是陳家人了。
長期以來,受徐婆子壓迫的這口氣,自然是要發洩出來。
她見這曹八正和人說話,沒注意到她。她趁其不備,一個沖上前,一下子就把正在數錢的徐婆子撞倒了。
只聞徐婆子“哎唷”一聲,往後跌倒。此時,她身後正有一輛糞車經過,她肥碩的身軀壓倒了糞車,糞桶裏的屎尿正好被潑了她一身。
親眼見到徐婆子出了如此大的洋相,草姐兒拍手大笑了起來,周圍圍觀的人也哈哈大笑。
那曹八見草姐兒不老實,擡手就将拽了過來,剛想擡起手給她兩巴掌,忽聽到一個如母夜叉的聲音喊道:“曹王八!這都什麽時辰了,人你給我帶過來了嗎!再晚一步我可就不收了!”
曹王八一聽到這個聲音,如同老鼠見了貓一般,立刻拎着草姐兒往女兒河去。
……
草姐兒被帶到了一個黑漆漆、如同倉庫的地方,這裏充滿了死魚爛蝦的味道。
還有許多雙眼睛……
借着關門前的一點亮光,草姐兒這才看清楚,這裏關着許多女孩們,有和她差不多大的,也有更大更小的。
她們衣着破爛,神色怯懦,如同一群羔羊一般蜷縮在倉庫裏,抽抽噎噎,不斷的小聲哭泣。
且不用說,這些女孩們都是被賣到這裏來的。
這女兒河皮肉生意越做越大,幾大青樓楚館出現過好幾次為争奪年輕美貌的女孩子打打出手的事情。
為了和氣生財,金陵城的府衙親自出馬,由縣太爺的侄兒牽頭開了一家活魚鋪子,表面上是給各大青樓送活魚,實則背地裏是低價買入這些清白人家的女兒,再高價賣到青樓去。
這些青樓的老鸨們雖不滿自己的貨源被人從中截斷,卻礙于縣太爺的面子,也不得如此。
到了此地,草姐兒心中才有切切實實的恐懼。
如今,她是掉入這火坑裏,是再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