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螳螂捕蟬
螳螂捕蟬
林岱安聽到那聲久違的玉郎,心口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林彥歸的聲音與他記憶中也大不相同,沙啞得像是一個枯萎老人。
林岱安轉過身,在父親面前蹲下,他有太多話想問,太多思念想訴說,眼下混亂的場面,卻不容許他有片刻溫情的機會。
“玉郎,別怕。”林彥歸伸出戴着鎖鏈的手,輕輕拍了拍林岱安的手臂,“我一直都在。”
林岱安這才不情願地讓開。
顏昭唯爬到林彥歸跟前,摩挲着去拽住他的腿,竭力仰起半個身子,将頭輕輕貼在林彥歸膝上,低聲道:“爹爹,他死了,他死了!”
林彥歸手上微微顫抖,放在他發頂,輕輕撫摸,“誰死了?”
顏昭唯頓時哭了,哭得很兇,像一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滿腹委屈道:“王琅,王琅死了。他怎麽能死呢!他那麽厲害!”
林彥歸的聲音沙啞中透着平靜,“明珠,你折斷他的翅膀,踐踏他的自尊與驕傲,撕碎他的心,是你殺死了他。”
“我殺死了他?”顏昭唯愣愣出了會神,喃喃道,“是,爹爹說得不錯,是我殺了他。那又怎樣呢!我是殺人狂魔,我是練空桑,我想要的東西,理當屬于我。我說過,要麽做我的人,要麽做我的鬼!就算他死了,到陰曹地府,我也要找到他,讓他做我的鬼。”
林彥歸卻道:“人死如燈滅,這世上沒有鬼。明珠,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會的,不會的!”顏昭唯似乎突然有了力氣,瘋狂搖頭道,“你這麽說,是因為你也想丢下我對不對?我知道,你早就想跑,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不要我!”
林彥歸沉默着,沒有說話。
顏昭唯又哭了,失力般爬伏在林彥歸膝上,哀求道:“爹爹,別丢下我,王琅死了,我如今只剩下你。”
他哀求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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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彥歸發出一聲低微嘆息,“明珠,這世上并沒有什麽命中注定,選擇做昭唯,還是練空桑,全在你自己一念之間。你卻總不信。”
這話,林彥歸曾對顏昭唯說過許多次,不過這一次,顏昭唯聽不到了。
林岱安低頭看去,顏昭唯俊美的面孔上,兩只眼一左一右圓睜着,終于沒什麽不同,天仙沒了,惡魔也沒了。
他死了。
————
望着突然湧來的官兵,衆人又是一陣騷動不安。
萬萬沒想到,帶兵而來的,竟不是王琳,而是謝昆。
也不知這些兵是從哪裏來的。
林岱安仔細辨認,依稀認出有些是傅雲帆的屬下,大名府竟已是謝昆囊中之物。而其他不少士兵,林岱安猜測,是集結各處的紅蓮世人充當官兵。
官兵們紛紛讓開道路,只見謝昆着一身簡單便衣,一派從容之色,面帶微笑,胸有成竹地大步走至瑤臺中央。
官兵們開始給百官們發放解藥,衆人服下藥,果覺神清氣爽,頓時一個個面帶喜色,紛紛求告謝丞相,說自己家中妻兒老小,也都需要解藥。
謝昆很是大方,要多少給多少。
只除了王太公父子二人。
謝昆凝視着這兩人,微笑道:“王家長子王琅,臨戰而逃,致西北軍大敗。次子王琳,與紅蓮世勾結,故意洩露軍情于羅剎,借此拿下統兵之權,乃至使淦州城淪陷,百姓傷亡無數,更害得天子命喪,險些釀成國破之患,罪大惡極。王侖教子無方,縱子行惡,革去官職,押入大名府待審。王太公年老昏聩,賣官鬻爵,剝去其公爵之位,一同押入大名府。”
謝昆念了一堆王家人的罪狀,擡手一揮,官兵一擁而上,要将王家父子二人拿下。
林岱安唰一聲抽出天子劍,飛身一躍,擋在其間,蹙眉問道:“敢問丞相大人,這一樁樁一件件,可有罪證?”
謝昆嘆息一聲,感慨道:“林岱安,本官原就十分愛惜你,如今陛下被練空桑所害,太子尚且年幼,正需要你這般的孤直之臣,你可願意,繼續扶持太子?”
謝昆這是在讓林岱安抉擇站隊,選謝家,還是王家。
原來謝昆的算盤,并不是扶持謝玉樓登基,更不是扶持什麽殷蓮後人,而是扶持太子。
眼下的形勢,任誰都會毫不猶豫地選謝家。
鐘尚林在謝昆背後,拼命朝林岱安使眼色。
林岱安冷笑一聲,“王家人勾結紅蓮世人?謝大人,你自己心裏比誰都明白,誰才是紅蓮世人。”
謝昆佯裝沉痛之色,慢悠悠道:“紅蓮世昨夜入京作亂,連我家義子謝玉樓,都命喪紅蓮世之手。”
衆人一驚,又聽謝昆道:“諸位無需驚慌,所幸,紅蓮世已被本官全部剿除,紅蓮世主,也已被本官緝拿。”
說着,他轉身,朝鐘尚林伸出手。衆人見鐘尚林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大疊書信紙張,遞給謝昆。
“這裏,有王琳洩露軍情的證據,還有王琅與練空桑私情甚篤、早就暗度陳倉的證據。紅蓮世主親自指認,練空桑與紅蓮世勾結,殘害天子、燒死許多在朝官員一事,王太公早就有所預料,卻因袒護長孫王琅,假作不知,使得天子與我朝諸多同僚,慘死于大火之中。”
謝昆将那些罪證,遞給在場的禮部尚書宋瀾。
過了好一會兒,宋瀾才擡手接過,一張張翻看,神色愈來愈驚。
謝昆微微俯身,親自将宋瀾攙起,微笑道:“宋大人無需憂心,太子已被營救,眼下安然無恙。”
宋瀾擡起眼,神色躊躇,問道:“太子現下在何處?”
謝昆拍了拍手掌心。
瑤臺下,再次邁步而來一個人。
這人身材修長,穿一身水墨衣衫,腰懸碧色玉簫,面容俊美,瞧不出年紀。
他懷中,抱着一個襁褓嬰兒,緩步走至宋瀾身邊。
宋瀾顫抖着雙手,緩緩掀開紗被,見真是太子,正睡得香甜。
他松一口氣,拱手道:“丞相大人力挽狂瀾,厥功至偉,宋家上下,感懷在心。”
殷寧已死,顏昭唯這一番鬧劇也已結束,太子就是名正言順的唯一繼承人。
而宋瀾,便是未來天子的親外公。
太子尚年幼,宋瀾既已選了謝家,剛服下解藥的衆百官,面面相觑,繼而便紛紛對謝丞相施禮投誠。
“謝大人當真是大殷救星!”
“多虧了謝大人,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啊!”
“謝大人何止是救下我等,更是危難之際救國救民,當得天下第一功臣才對!”
聽着一聲聲虛假客套的恭維,謝昆謙虛道:“哪裏哪裏,我朝元氣大傷,太子登基後,還要仰仗諸位哪!”
這話的意思,在場的官員,少不了是要升官的。
場面一時畫風突變,竟有一派慶賀之色。
薛靈均早在混亂之中,從顏昭唯身上摸出鑰匙,将林彥歸身上的鐐铐打開。
他要解下林彥歸雙目上的錦緞,卻被制止。
“別……”林彥歸啞聲道,“我不想叫玉郎瞧見我這幅模樣……”
薛靈均安撫道:“林伯伯,玉郎與林娘娘日夜思念您,您還活着,于他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事。難道,你不想看一眼,玉郎如今的模樣嗎?”
林彥歸神色微頓,縱然蒙着眼,薛靈均也能感受到他的緊張無措。
只聽他顫抖着聲音,低聲道:“再等等,再給他一點時間。”
薛靈均只好依他,目光投向林岱安。
林岱安卻一直盯着那水墨衣衫的青年,問道:“閣下何人?”
青年微微側身,灰色雙瞳中透着木然,盯着林岱安,緩緩道:“天涯浪人,楚辭。”
他聲音并不大,衆人卻頓時全都噤聲,轉頭盯着楚天涯,好奇打量。
林岱安一聽他的聲音,立刻便認出他來,“原來,真的是你。”
顏昭唯竟也對殷寧坦誠過,林岱安當年見過的紅蓮世主,竟真是楚天涯。
只可惜,在場的人,沒有人會信,就算信的,也會裝作不信。
謝昆滿意地瞧楚天涯一眼,神色頗為自豪,對衆人介紹道:“此乃犬子,姓謝名荊,字道燊(shen),幼年病重,藥石無治,偶遇一個江湖郎中,帶他去南海醫治,本官當年,只當他救不活了,就當存個念想罷了,權當他早已病殁,誰成想……”
他停頓片刻,感嘆道:“這些年,他杳無音信,誰成想,竟成江湖上的俠客呢!”
衆人立刻又恭維聲一片,“虎父無犬子”、“教子有方”之類的話全都出來。
“唉!大約是上蒼憐惜老夫吧!見老夫灰白頭發,卻沒了兩個千寵百愛的女兒,甚是凄慘,就将兒子還給了我。”
宋瀾附和着感慨道:“當年燕王謀逆,是楚大俠出手,刺死燕王,今日又從練空桑魔爪之中救下太子,楚大俠當真是扶危救困、有俠義心腸哪!”
衆人被宋瀾提醒,立刻想起那樁陳年舊事,立時又紛紛贊頌楚天涯。
楚天涯聽着衆人的贊揚,神色木然,無動于衷。
他的目光,巡視着衆人,最終,落在倒地的顏昭唯身上,久久不曾移開。
宋瀾再次瞅一眼被楚天涯抱在懷中的嬰兒,似是終于下定決心,對謝丞相跪拜道:“還請謝大人,做攝政之王,代理朝政!”
其他百官見狀,紛紛下跪,請謝昆做攝政王。
一片高呼之中,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朗聲大笑,“哈哈!可笑!可笑至極!”
衆人望去,只見王太尉滿臉激憤之色,對着謝丞相破口大罵:“謝昆!你這個無恥小人!當年你兒子詐死,偏死在我祖母壽誕之日,賴我祖母命硬,克死了他!後來,你兩個女兒病死,又賴我兒王琅克妻!如今,你兒子好端端站在這裏,我問你,你那兩個好女兒呢?如今是死是活?”
謝昆卻神色平靜,“王侖,你不能因為王琅死了,就發瘋亂咬人吧。”
林岱安卻注意到,在王侖提到謝昆的兩個女兒時,楚天涯一直麻木的臉上,突現悲痛之色,稍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