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夢魇
夢魇
皇宮,禦書房。
殷寧聽完林岱安的推測,久久不語。
“一國丞相,竟是民間匪徒的幕後主使,”殷寧臉色晦暗不明,語氣說不清是沉重多一些,還是傷感更多,“林岱安,你不覺得,這個猜測太過荒謬麽?”
“臣證據不足,此話原不該貿然進言給陛下,只是臣擔心,萬一猜測屬實,謝丞相門下弟子衆多,哪日趁機作亂,累及百姓,天下難安,陛下當早做防備。”
殷寧沉思半晌,最終卻道:“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查了。”
林岱安吃驚道:“陛下?”
“林岱安,莫要忘了你考狀元的初衷,”殷寧冷着臉道,“為民請願,為天下太平……,科舉舞弊一事好不容易平息,若再因紅蓮世一事,傷及大殷根本,得不償失。”
殷寧坐在天子的位置,考量自然與林岱安不同。
這幾年,新政推行得不大順利,各世家紛紛阻撓,不過也算有不小成效,民間百姓不再因饑餓、貧困而流離失所,南方經濟日益繁榮,稅收盈利大大提升。
除了紅蓮世作亂外,倒也算欣欣向榮。
不少地方官是當年謝太公的門生,雖謝太公已過世,但謝家積威尚在,若是妄動謝昆,說不定引起的亂子,比紅蓮世還要更加嚴重。
當下,殷寧更希望新政的阻力能少一點。
更何況,如今也只有謝家能稍稍與王家抗衡,謝家若倒,那王家便幾乎是坐擁天下了。
林岱安稍稍一想,便明白過來殷寧的憂心之處。
又聽殷寧道:“至于謝玉樓,謝昆對他從未上過心,他長這麽大,也不曾受過多少教育,跟個深閨小姐似的被關在府裏養着,謝家不可能去扶他這樣一個人來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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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寧話說得直白,連牽涉皇位,都能這麽坦蕩。
“既然謝昆如今稱病不出,便叫他一直病着吧,”殷寧道,“你将紅蓮世的案子交予刑部,去處理吏部的事,等過了年,朕想升你做吏部尚書。”
林岱安猛然擡頭:“陛下,臣資歷尚淺……”
“不必說這些話,朕對你寄予厚望,一個吏部尚書遠遠不夠,”殷寧繼續道,“朕盼着你有一天,做這大殷朝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林岱安被殷寧的話語所感,恍然發覺,近來的确為紅蓮世一事耗費精力過多。紅蓮世人的根源,說白了還是有人利用那些遭受過不公之人心中的怨恨,若這世上不再有冤假錯案能、不再有恃強淩弱,那紅蓮世也自然消弭。
但若說做宰相,世人心中期盼的王琅,殷寧卻提也不提。
林岱安自然也能感受到,殷寧對王琅的糾結之處,既欣賞他的才情能力,又忌憚他的家世兵權,既懷念曾經那般知己摯情,又不願再與他私下相交。
而自己這種一無所有的人,卻是最适合做一把天子劍。
想到這裏,不由得心中惋惜。
像王琅這般風光霁月之人,與殷寧這般心存仁義之君,原本該是一對明主名臣的佳話,就算有君臣之別,也不該有如此深的隔閡猜忌。
也不知是什麽緣由,使得曾經的摯友,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那日之後,林岱安便專心處理吏部事宜。
說來也怪,自從安繡兒被捕之後,京城裏忽然又太平起來,紅蓮世仿佛又奇跡般消失了。
也不知是謝府收到了風聲不敢再繼續動作,還是有其他緣故。
這天晚上,林岱安忙公務到深夜,臨睡前在黑暗中出了一會神,想着薛靈均。
也不知他在西北如何了,西北氣候不好,那麽冷,那麽幹。
寶兒他自小錦衣玉食養着,能受得了嗎?
他往西北寄了許多封信,卻一封回信也沒收到。
他從懷中摸出玉佩,在黑暗中來回摩挲。
待夜深了,朦朦胧胧中,仿佛聽到有人在哭,低低的,一下一下,像小孩子的啜泣聲。
林岱安掀被下床,推門出去,卻見到空中正洋洋灑灑地下着鵝毛大雪。
如今不過是剛入秋,怎麽就下起大雪來。
寒風如刀子一般刮過來,林岱安伸手緊了緊衣領,尋着哭聲出了門,卻只見茫茫一大片樹林,被雪壓得幾乎斷了枝頭。
林岱安踩着厚厚的雪走進去,那樹林越來越密,雪也越來越厚。
終于,穿過一處嚴嚴密密的樹林後,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白茫茫大地中,只見一個約五六歲的孩童,正被一群十一二歲的少年圍着吐口水。
“呸!”
“克死了他爹,還害病了他娘!”
“天煞孤星的乞丐命!”
“還不滾出我們村,難道還想害死我們不成!”
“滾!滾哪!”
林岱安剛擡起腳,那群少年便不見了。
只剩下那個五六歲的孩童,穿着單衣,背對着他,蹲在地上,俯着頭,抱着膝蓋,蜷縮成一團,獨自一人默默啜泣。
林岱安緩步走過去,蹲下身,伸手輕輕放在那孩童肩上。
孩童轉過身來,一張似陌生似熟悉的臉,叫林岱安心中湧起無限悲傷。
那是他自己,曾經無助的自己,十幾歲喪父的少年,內心卻住着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爹爹,你怎麽還不回家?”五六歲的“林岱安”臉上挂着淚,委屈地瞧着他,聲音也還稚嫩,不似後來那般清冷,“玉郎好想你,娘也好想你。”
林岱安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哽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
他伸出雙手,将幼年的自己環抱住,希望能在這冰天雪地中,給他一點溫暖。
“玉郎,我爹爹死了,我好難過。”
懷中人的聲音突然變了,林岱安低頭看去,卻見那張臉已經變成了兒時的薛靈均,正神情怔怔地望着他,沒有委屈,沒有控訴,只有濃濃的難過與無助。
林岱安緊緊抱住他,下巴抵在他額頭上,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玉郎,你做什麽呢?”
身後又想起一個聲音,有怨怪,還有悲傷。
林岱安轉頭看去,只見他母親林素貞,衣着單薄,形容消瘦,獨自一人站在雪地裏,雙眼中是濃濃的失望,壓得林岱安透不過氣來,“還不快放開他!你忘了他是誰的兒子嗎?”
林岱安難過地瞧着母親,手上卻不舍得松開。
“玉郎,你放開我吧。”薛靈均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變作十八九歲的少年,“你我終究無緣,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林岱安還未來得及開口,懷中的人便不見了,連母親也一同消失在雪地裏。
茫茫大地,只剩下他一個人。
“寶貝兒,別跑啊!”
遠處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有些熟悉,聽着像是王琳,緊接着又傳來“踢踏踢踏”馬蹄聲,逐漸遠去。
林岱安臉色微變,立刻追了出去。
追着追着,竟追到了海邊,海上一望無際,蒼茫一片,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官船,只見船上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于耳,歌女的歡聲笑語陣陣傳來,這情景似曾相識。
林岱安連忙上了船,穿過一群正光着腳揚衫作舞的舞女,見到上首坐着一個軍官,濃眉俊目,滿臉肅殺冷硬之氣,正是王琳。
王琳懷中摟着一個佳人,那佳人眉若香草,目若冰雪,朝他看過來,目光平靜無波。
“寶兒!”
林岱安叫了一聲,薛靈均卻沒什麽反應,木然地轉過頭去。
王琳朝他哼笑一聲,吹了一個挑釁的口哨,滿臉得意之色,“如今寶兒,可是我的人了。”
說着,仰頭喝下一口酒,擡起薛靈均的下巴,俯身親了上去。
林岱安上前,猛地一把将王琳推開,卻見薛靈均冷冷地瞧着他,說出話像冰刀子一般刺痛他的心:“林岱安,不論我如何落魄,還請你不要插手。”
林岱安按捺着心痛,伸手去拉薛靈均的手,眼前的一切卻又消失不見。
他落空掉進水裏,海水冰涼刺骨,又鹹又腥,灌入他的眼鼻耳喉,叫他喘不過氣來。
“師弟,師弟,快醒醒!”
他被人拍打着臉頰,醒了過來,對上王琅關切的雙目,“男子漢大丈夫,不當困于情情愛愛,天底下還有許多要緊事,等着你去做。”
他環顧四周,天空下起瓢潑大雨,大水将四周都淹了,百姓成了流民,一個個餓的皮包骨頭,伸着滿是泥污的雙手,求他給一口吃的。
林暮忽然拉着糧車出現,面容親切,笑着對他道:“岱安,我與你一起赈災呀!”
他站起身,流民不見了,林暮不見了,他騎在馬上,身上是大紅狀元袍,京城的街上擠滿了百姓,伸着頭揚着手,一聲聲朝他喊着:“林岱安!林岱安!”
殷寧坐在龍椅上,滿眼期冀,“林岱安,我等你做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身後突然有人嗤笑一聲,林岱安轉過頭,見是探花郎打扮的顏昭唯。
顏昭唯滿目嘲諷地看着他,諷刺道:“就憑你?你也配?”
說着,不知從何處扯出一根精巧鎖鏈,攥在手中拎了幾圈,朝遠處遙遙一指,譏笑道:“你的寶貝跑了,還不去追麽?”
林岱安轉頭去瞧,果然見到薛靈均修長背影,轉瞬消失在街頭。
他朝那個方向追過去,卻不見薛靈均,只見到一群衣衫褴褛、頭發淩亂、光着腳、身上滿是泥污的乞丐。
林岱安正要走,乞丐群中忽地響起一聲清脆的鎖鏈聲,他頓住腳步,回頭,只見薛靈均坐在那群乞丐中央,腳腕上帶着鎖鏈,渾身上下只剩一雙眼是幹淨的。
“玉郎,如今,你做狀元,我做乞丐,你開不開心?”
林岱安仿佛心被刺了一劍,疼得他整個人抽搐起來。
醒來時,只見外頭天還未亮。
他再無睡意,掀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薄被,翻身起來,草草洗漱一番,處理公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