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學堂讀書
學堂讀書
童年的時光總是很快,不知不覺便已兩年。
日頭剛出的清晨,就聽靈山縣裏的一間私塾裏,有學子們的郎朗讀書之聲。
“黃帝畫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滄海桑田,謂世事之多變;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注1)”
那學堂之首上,坐着夫子,姓莊名樵,字閑之,人稱其為莊夫子。看上去約五十年歲,不知來歷,但頗有些學問,經人舉薦,來到靈山縣裏教書。
待學子們念完一遍,夫子提問道:“以蠡測海,喻人之見小;精衛銜石,比人之徒勞。此話何解?可有人答?”
衆學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年紀已十五六歲的少年,诨名陳二狗,雖然個頭不高,但已有一身膘肉,皮膚黝黑,嗓門粗大,起哄道:“讓咱們的狀元郎,來答夫子的提問,大夥說好不好?”
立刻有一個十一二歲左右,诨名叫孫猴兒的,身形細長,一副尖嘴猴腮的猢狲模樣兒,跟着附和道:“好呀!好呀!狀元郎乃文曲星下凡,定能有高見!”
他兩個是附近陳家村和孫家村的,平日裏勾結一處,自稱“靈山二霸”,最喜歡做些個欺負鄉裏孩童的事。
“不得喧嘩!”夫子叱道,“陳貴雄,你先來答。”
陳二狗蔫巴了,撓着腦天,吭吭哧哧地小聲嘟囔。
“方才嗓門那麽大,這會又這麽小,你是蒼蠅還是蚊子?大些聲說話!”
陳二狗梗着脖子道:“這句話,就是說,海邊的人,鳥長得比常人小,就算是每日找人銜着,也沒有用!”
衆人一聽,那些年齡大知道事的,都哄堂大笑起來。
莊夫子大怒,叱責道:“好個不學無術!出去罰站!晚上将這段抄寫上五十遍!”
陳二狗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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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人傑,你來答!”
孫猴兒乖覺地出了門去,“夫子,我可不會,我自出去罰站去!”
“不準溜,在門口候着,聽聽別人怎麽答!”
孫猴兒和陳二狗兩人悶悶不樂地站在學堂門口。
薛靈均從不曾聽過這般粗俗之言,自然不懂那陳二狗的話是何意,也不明白大夥為何要笑。
他問林岱安,“玉郎,陳二狗那話是什麽意思?”
林岱安雖然也不懂,但想也明白不是什麽好話,便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定是什麽罵人的髒話,寶兒別理會。”
薛靈均正要再問,忽聽莊夫子問道:“薛靈均,你怎麽解?”
薛靈均忙起身,答道:“回夫子,這句話是比喻,用瓢來測量大海,比喻人的見識太淺太短。用精衛鳥叼石填海,比喻做徒勞無益的用功。”
莊夫子滿意地點頭,又問林岱安,“林岱安,你如何看?”
林岱安起身道:“回夫子,此話的确如方才靈均所言之意,只是岱安心中有惑不解,既然叼山填海乃徒勞無益,那為何又有愚公移山之說?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有些事不親自試一試,又怎麽知道行不通?古人也說,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負,就算失敗,也能經一事長一智,又有何不好?為何要嘲諷嘗試的人見識淺薄呢?”
莊夫子點點頭,問薛靈均,“靈均對此,可有見解?”
薛靈均再次站起身,答道:“靈均覺得,人非神仙,壽命有限,花時間做了這個事,就沒精力去做那個事,若是事事都要親自嘗試,勞碌終生,到頭來發現是徒勞,豈不是白白浪費光陰?待将死之時再來懊悔,便也無用了。這句話教靈均明白,要學會吸納前人學識,廣謀從衆,兼聽則明,取前人之長,補己之短,就好比站在前人的肩上看世界,方能看得更遠些。”
莊夫子面目喜色,笑着贊嘆道:“妙極!妙極!你小小年紀,就能有此番見解,可見平日裏沒少讀書!”
莊夫子又問林岱安:“岱安可還有見解?”
林岱安正愣愣地走神,想着薛靈均的話。
大約是薛靈均平日裏在他跟前不曾說過學問之事,又向來嬌俏可愛,他總把寶兒看成比自己心态稚嫩的幼弟,不曾想他竟把道理看得比自己還明白些。
的确是他魔怔了,那空空道人之言,縱然他嘴上說一千道一萬的不在意,但心中總是壓着一股陰郁不忿之氣,凡事都想來個“破”字,絕不與世俗之見相同,是以聽莊夫子問到這句話時,下意識的想法就是叛逆反駁,不肯服從前人道理。
他自以為看得透,但這番逢事便想争強一番的心思,豈不是另一種作繭自縛?
正自想着,忽覺腳背上被踩了一下,袖子又被薛靈均在底下悄悄扯了幾下。
林岱安醒過神來,忙回答:“靈均說得很好,岱安已解惑。”
莊夫子點頭道:“岱安也勿要妄自菲薄,何事該堅守,堅守是否有有意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譬如若遇到那等國破家亡之事,甘願赴死以證貞心者,不能笑話其愚蠢,先活下來再想辦法為民謀福者,也不可說他貪生,每個人都有自己堅守的道義。以夫子看,你倒是有剛正之氣,他日定能成棟梁之才。”
林岱安感激地應下。
下了學堂,兩人回花溪的路上,薛靈均有些擔憂地望着林岱安,小心道:“玉郎,你可是為學堂上的事不開心了?”
林岱安搖搖頭,“寶兒,你今日那番話,是怎麽想到的?”
“我也沒怎麽想,先生問我,我便下意識說了,說完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話。”
林岱安微微一愣,他還以為是薛寶兒平日讀書歸納總結出來的,但想一想也是,薛寶兒平日裏哪會做些什麽歸納總結,都是看得開心便看,不開心就丢開手,看文只圖個痛快,不管到底有沒有用。
他笑了笑,摸了摸薛寶兒的頭頂,“原來是寶兒天資聰慧,自己悟出來的道理。”
薛寶兒有些不好意思,林岱安這兩年長得快,已經高出他一個頭。
明明他才是哥哥啊!
“哎喲,這不是咱們的狀元郎嗎?”孫猴兒忽然從一旁的草叢中蹦出來大喊。
陳二狗也一道出來,看來二人是早就守着,專門在這裏蹲點。
陳二狗哈哈取笑道:“哎呀我的殷羲老天,可笑死我了,什麽文曲星,就連夫子都拍他的馬屁,說了一通什麽取別人長,補自己短的,莫非是他的鳥兒長得比別人短?”
孫猴兒笑得猥瑣,起哄道:“短不短,脫衣服看看不就知道了?”
薛靈均不懂,愣愣地看着二人。
林岱安一把将他拉在身後護着,呵斥道:“你們兩個趁早滾開!林暮就在後面!上次他打得你們還不夠?想多挨是不是?”
陳二狗道:“林暮早就被我叫人支走了,哈哈!你陳二爺我靈山小霸王,自然會些個調虎離山之計。”說着,吩咐孫猴兒,“快按住狀元郎,脫了他褲子,讓二爺我看看,狀元郎的鳥到底長個什麽樣,到底是他的鳥長,還是我的鳥短!”
孫猴兒笑嘻嘻地湊上前來,林岱安推了薛靈均一把:“寶兒快跑!去喊人!”
一手從書包裏悄悄磨出硯臺。
薛靈均也知這時候不該黏糊磨叽,轉身撒開腿就跑,陳二狗起身去追,林岱安掏出硯臺,狠狠地往孫猴兒臉上一砸,又轉身跑去攔陳二狗。
他從後面一把抱住陳二狗,将他撲倒,兩個人厮打起來。
陳二狗畢竟大上好幾歲,又長得敦實,林岱安沒少吃虧,很快就鼻青臉腫,嘴角出血。
那邊孫猴兒正要也壓上來打,卻見薛靈均帶着花糕兒,拎着兩根鐵棍,風風火火地趕過來。
花糕兒與薛靈均差不多大,卻因自小幫他爹打鐵,身上已小有肌肉,動作極為敏捷,手上又有武器,耍得有模有樣,好似個江湖好漢,孫猴兒頓時被打得哭爹喊娘!尋機會逃了。
陳二狗卻不甘心就此放棄,他早就看薛靈均不爽了,因他老子娘總是在他跟前誇薛靈均如何如何長得好看,又如何如何有才華,他早想收拾一頓,只是一直沒機會得手,這次好不容易将林暮騙走,怎能如此潦草逃跑?
落荒而逃不是他小霸王的作風,他忍着疼,湊近了薛靈均,一巴掌閃過去,想給對方一個耳刮子,誰知用力過猛,手擡得太夠,不曾想巴掌還沒落下,竟然閃了胳膊,給脫臼了,疼得他直冒汗,也不惦記霸王威風了,急忙逃了。
一邊逃跑還一邊暗想:“莫非薛靈均真是個文曲星的命格?怎地我打他,衣服都還沒挨着,胳膊就脫臼了,聽說天上的文曲星紫微星什麽的,都是打不得的,這番意外,難道是殷羲老天爺顯靈,來保佑文曲星來了?”
越想心中越慌,生怕自己遭了天譴,自此,再也沒敢來尋薛靈均的麻煩。
薛靈均看林岱安原本一張俊美如玉的臉,如今給打得鼻青臉腫,眼睛一紅,淚水又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
花糕兒忙從身上掏出一貼膏藥道:“我平日裏幫我爺爺打鐵,造些個刀啊鏟啊什麽的,時常不小心受傷破皮,這藥我常備,對跌打傷有用。”
薛靈均忙接了過來,仔仔細細給林岱安塗抹上。
林岱安見他眼淚嘩嘩,忍着笑哄他道:“乖寶兒,你可別再哭了,我一看你哭,我就想笑,我一笑,我臉上和嘴角都疼。”
薛靈均一雙美目噙着淚花,手上不停,“你以為我想哭,我這眼淚它不聽我的話。”
林岱安又抿着嘴笑起來,“到底挨打的是我,還是你?倒好似你比我疼得厲害。”
“打你身上,比打我身上還疼。”說着,薛靈均湊近了,對着他臉上的傷口輕輕吹了吹,林岱安好似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蘭氣息,又見他寶兒睫毛顫動,襯着水盈盈淚珠兒,美若仙草挂露,頓覺一片春心浮動,神思蕩漾,失了魂一般呆呆看着他。
忽聽薛靈均“啊呀”地尖叫一聲,“好疼!”
注1:引自程登吉《幼學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