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哪裏來的乞丐
哪裏來的乞丐
日落西山,秋霞滿天,京城通往郊外的官道上,輪蹄碌碌地來了一輛馬車,沖進了街上百姓的視線,帶起翻飛的黃葉。
百姓們見這馬車形容富貴,紛紛躲開了。
“哪裏來的乞丐!也敢擋爺的路,還不快滾!”
王琳一把拉住缰,駿馬叫了一聲,馬蹄前揚,後面的馬車猛地往前颠簸了一下,他揚起手中玉鞭,滿臉寫着不高興,怒斥着眼前一個半路上殺出來的窮酸乞丐。
“玉鳴兄,發生什麽事了?”
一把玉扇将四角吊流蘇的轎簾打起,便見轎內坐着一個約十七八歲的少年公子,一身錦衣若玉,眉若仙草,目若靈芷,在晚霞映照下,頗為光彩照人。
王琳騎在馬上,回頭對那美貌少年笑了笑,“靈均,讓你受驚了。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窮叫花子,竟敢攔咱們的路,我叫人打發了他。你好生坐着。”
薛靈均往前方看去,只見馬前立着個一身簡樸素衣的男子,被王家的幾個家丁反手按住,身材清瘦,像是挨過打,一身衣服被撕扯得又皺又亂,前額上頭發亂蓬蓬的散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什麽模樣,只隐約露出倔強堅毅的下巴。
那男子聽到靈均的名字時,猛地擡頭,盯着薛靈均瞧了片刻,這時見對方朝他看過來,又立即低下頭去。
王琪聽得王琳的話,連忙策馬上前,呵斥那乞丐:“你是什麽東西,活膩了麽?王二公子的駕,你也敢攔?”
薛靈均從馬車裏下來,長身玉立,“玉鳴兄,不如問一問詳情,這裏離蓮香樓不遠了,咱們也不急這一刻。”
王琳望了一眼西邊殷紅的晚霞,按耐住急躁的心思,看了那兩個家丁一眼。
其中一個忙上前,湊過去說了幾句話。
王琳聽完笑了笑,吩咐道:“我還當是什麽事,不過尋個名頭,來王家打饑荒罷了,賞給他幾塊金子,打發了他去就是了。”
“小的們打發過,誰知他是個不識好歹的,就是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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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靈均走上前,好奇地打量那落魄似乞丐的男子,問道:“到底什麽事?”
“嗨,一樁小事。”王琳不在意道,“別管他,咱們走,再晚戲就開場了。”
說着對那兩個家丁使了個顏色,将那乞丐拖走。
誰知那乞丐看着清瘦,力氣倒是十分大,猛地掙紮一下便掙脫了,聲音裏喊着怒意,罵道:“王琳!你包庇縱容門下走狗,貪贓枉法,徇私舞弊,陷害無辜良民,魚肉百姓!你夜裏睡覺,良心能安麽?”
薛靈均聽聞,登時瞪大了眼睛,瞧着這個膽大包天的乞丐,敢在街上公然罵王家二公子的人,他還是頭一次見。
一轉頭,果然見王琳臉上升起怒容。
一邊的王琪吩咐道:“都愣着幹什麽!這叫花子竟敢青天白日裏污蔑二公子清名,還把快将他拿住了,送去見官!”
薛靈均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玉鳴兄,你到底怎麽魚肉這位良民百姓了?說來與我聽一聽。”
街道上圍過來瞧熱鬧的百姓越來越多,王琳不自在道:“我哪知道,外面那些個畜生,一個個頂着王家的名頭幹些混蛋事,屁股還得我給他們擦幹淨。”
薛靈均又看向那乞丐,見他一副鐵骨铮铮的模樣,便溫聲問他:“你到底有何冤情?不如說一說,王公子也不是那等不講理的人。”
王琳不想駁薛靈均的面子,打了個眼色,幾個家丁才放開那乞丐。
那乞丐避開薛靈均的視線,冷聲怒斥王琳:“你指使沅洲知府王術,勾結唐俪文,污蔑我等犯下奸殺官家小姐的死罪,又買兇要取我等性命,還妄圖謀殺宋州清官!”
薛靈均聽得離奇,一臉好奇看向王琳。
王琳不高興道:“王術那個孫子的事,我哪知道。”
“王術就是再膽大包天,也不敢謀殺清官,難道不是受你王琳指使?”那乞丐憤然道。
薛靈均見王琳又要發怒,便搶先問那乞丐:“你有何證據,說是王公子指使?”
那乞丐道:“王琳寫了親筆信,作僞證指認我等盜竊。”
王琳皺眉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一樁事來。
他有一塊祖母給的玉佩,不知哪天丢了,幾月前王術給他寫信,畫了那玉佩的圖樣,問是不是他的,有沒有送過人,他自然回信說:是他的沒錯,不過不記得什麽時候給丢了。
想來就是這事引起的了。
薛靈均聽了來龍去脈,忽然想起一事來。
“玉鳴兄,你還記不得半年前,咱們去天香閣?你喝醉酒,賞了那頭牌姑娘林婉兒一塊玉?不會正巧就是你丢的那塊吧?”
王琳迷愣了片刻,想起的确有這麽一個烏糟事,一拍腦門,懊喪道:“草他的羲德!我把這回事給忘了!”
“玉鳴兄,那你豈不是真冤枉了人?”
王琳心內懊惱,今日他帶薛靈均去蓮香樓看一出新戲,薛靈均原本不願去,是他費不少口舌将那戲誇出花兒來,好不容易勸動了薛靈均願意單獨和他出來,半路上卻碰上這麽損他顏面的事。
他不高興地吩咐王琪,“去天香閣問一問婉兒姑娘,我賞她的玉佩還在不在,若在,多給她些金子換回來。”
王琪立刻策馬去了。
薛靈均走近了,才發現那乞丐左胸衣服破開,露出一道刀傷,方才的掙紮,使得那傷口綻開老大一個口子,身上的灰袍子肮髒不堪,顯然是受了不少風波。
也怪不得王琳會将他當成乞丐。
他掏出一個繡工精美、打着金線纓絡的黛青荷包,遞給那人,“若真是受了冤枉,那更要好好愛惜自己的性命,才能申冤是不是?金錢無罪,你留着把身上的傷治一治,待王公子查清來龍去脈,自會還你清白。”
那人後退一步,避開不接。
薛靈均正要再勸他,一陣秋風吹起,卷起那人蓬亂的頭發,隐約露出那人沉若深潭的一雙眼,只是在對上薛靈均時,乍然驚起波濤,忙轉開了頭,躲開薛靈均的視線。
薛靈均微微一怔,沉寂多年的回憶忽地湧上心頭,這……這人的眼睛,怎麽有些像他當年最親密的兒時玩伴,林岱安?
“玉郎!”薛靈均一把拉住那人的手臂,吃驚道:“是不是你?”
那人雙目中射出冷意,冷冰冰道:“公子認錯人了。”
王琳等得焦躁,翻身下馬,“靈均,你認識他?”
薛靈均還未開口,那人便搶先道:“這位公子金玉一般的尊貴人兒,草民卻是腳底下的泥,路邊的乞丐,哪裏有機會和公子這樣的人認識。”
說着,猛地伸手拽開了薛靈均的手。薛靈均向來被他母親嬌慣,不曾受過一丁點兒皮肉之苦,那人手上用了蠻力,薛靈均手腕上立刻青紫一片。
他頓時滿心失望。
玉郎絕不可能這般對他。
薛靈均垂頭去瞧那人的手,手掌寬大,關節分明,手背青筋交錯,指腹上布滿了硬繭,顯然是做慣了苦工的,而玉郎的手如玉一般,執筆寫字時,尤其好看。
時光如梭,六年一眨眼過去,他一直沒有林岱安的消息,多次派人去打聽,卻一無所獲,又怎麽會這般輕易就在京城遇到。
或許是他近來日思夜想,神思恍惚,竟然将這人認作玉郎。
不多時,王琪踏踏策馬歸來,翻身下馬,手中捧給王琳一個包着的粉色錦緞帕子,王琳掀開一看,正是他那塊玉佩。
這可真是尴尬了。
“王術個烏龜王八蛋!淨給老子惹麻煩。”王琳低聲唾罵了一句。
“玉鳴兄,既然是冤案,又涉及朝廷命官,當立刻禀告大理寺,調查卷宗,或派人去元洲實察。”
這下,戲也看不成了。
王琳一腔心意泡了湯,又不願對薛靈均使臉色,只好應下。
但讓這乞丐坐他王家的馬車,那是門都沒有。
“玉鳴兄,他長得像我一位家鄉故交,我見了他便覺得有些親切。”薛靈均轉過臉,一雙清澈的眼看過來,期待地看着王琳,“他身上有傷,可否借你的馬車一用?”
“……”王琳心內不快,不滿地上下打量這個乞丐,但嘴上還是答應了薛靈均,“既然是你開口,自然好說。”
“不必。”那人冷聲拒絕,“不敢污了王二公子的大駕。”
王琳本就不爽,聽了這話更是心有怒氣,正要勸靈均走,卻見薛靈均脫下身上那件月白色鑲金絲的繡袍,露出裏面一件天青色綢衣,更襯得整個人亭亭玉立。
薛靈均将那繡袍遞給那人,“你穿我的衣服,就不會弄髒王公子的馬車。”
他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
但一般人聽了,恐怕會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王琳以為這個方才看起來脾氣又臭又硬的窮乞丐,一定會嚴詞拒絕,再辱罵薛靈均一番。
因為又窮酸又非要給別人展示自己多麽有骨氣的人,他王琳也見得多了。
“靈均,”王琳不滿道,“我都沒穿過你的衣服。”
話音剛落,就見那人真的接過了薛靈均的衣服,默默穿在身上,王琳甚至從他的動作中,覺出幾分與他叫板的意思來。
但在薛靈均的眼裏,又是完全不同,不過是個可憐人,為了洗刷冤屈不得不放下自尊。
薛靈均眉目染上惆悵色。
天色将暗時,幾人到了長安街的大理寺衙門,卻吃了個閉門羹。
“去去去,到別處去!”那守門兩個官差是新來的,并不認識王琪,不耐煩道,“大理寺已經下差了。”
王琪皺眉道:“連我家公子也沒空見嗎?”
“我管你是哪家公子,這天子腳下的少爺公子多了去了,你當大理寺你家開的?”那門差一點也不給王琪面子。
“你個不長眼的東西!連王家二公子也不認識?”王琪生氣道,“魏典呢?讓他親自出來,看他是有空沒空。”
那門差聽說是王家二公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殷勤道歉:“原來是二公子。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這就去通報魏大人。”
過了片刻,大理寺的青石板門縫裏,闊步邁出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四方臉,紅黑皮,兩道眉毛上挑,透着嚴肅和冷峻。
“二公子,請裏面說。”
魏典單獨請了王琳進去,過了許久,王琳才出來,後面跟着兩個衙差。
他皺着眉,神色極其嚴肅,對薛靈均道:“靈均,今日先将這乞丐交由大理寺,詳情日後再說。時機不巧,有點麻煩事,我得進宮一趟,去見陛下。”
說完,不待薛靈均回答,就匆匆騎馬走了。
薛靈均吓了一跳,什麽事要見陛下這麽嚴重?
兩個衙差領着那乞丐進去,當着薛靈均的面關上了大門。
王琪卻還沒走,在一旁問:“薛公子,我送你回去,還是?”
薛靈均盯着那緊閉的青色大門,搖了搖頭,打發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