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林澤生起身,“發報到那邊吧。”
謝成峰擡頭看他一眼,“這就發?不先核實一下情報的可靠性?”
林澤生朝王明君方向微微一歪頭,“他是你抓的。你怎麽抓的他,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你最清楚。”
“只要能證明是□□的身份,這情報多半就可靠。”
謝成峰很想怼他一句,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畢竟這些年有目共睹,□□遞過來的情報基本上都是可信的。
“行。您是副處長,我奉命行事,這就去電訊處。反正我只是個跑腿的小卒子,出了事也是您林副處長負責。”
“謝隊長放心,牽連不到你。”林澤生淡淡地道。
謝成峰哼了一聲,“那就好。”起身走了。
蘇陌在一旁悠悠地喝茶,仿佛方才王明君的重磅消息,以及林謝兩人的對峙,都與他無關。
謝成峰走後,審訊室就剩下兩個活人——林澤生和蘇陌,還有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王明君。
林澤生朝王明君一挑眉,對蘇陌說道:“他死了嗎?”
蘇陌輕飄飄瞄他一眼,“我對着一個死人喝茶?虧你想得出來!他沒死,就是體力和精神透支,暈過去了。”
“放心,如果他的情報是真的,釋放不可能,但好歹能保一條命。”
“你很關心他?”蘇陌揶揄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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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澤生沉默了一會,肅然道:“你不關心嗎?如你所說,如果情報是真的,那麽他就是我們的英雄。英雄不該遭遇這樣的對待。”
蘇陌款款起身,幽幽地道:“唉,沒辦法啊。道不同不相為謀啊。我走了,你可以在這裏等他醒來,勸說他棄暗投明,加入我們,黨國定會給他頒發一個大大的勳章。”
在那一刻,林澤生就想順口答應下來。跟王明君談一談,了解一下上海的組織情況,自己的具體任務……最重要的,以後他要跟誰聯系。
沒有聯絡人,他就是一只斷線的風筝,無處着力,對組織毫無用處。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
“一起走吧。謝隊長抓的人,謝隊長自己審。他沒請我來審,我一個剛來的上司也不好越俎代庖。”
林澤生跟在蘇陌身後,看着他潇灑俊逸的背影,心想這麽一個最不像特工的人,為什麽會讓他感到最危險呢?
謝成峰做事還是有章法的。去電訊處之前,他先去了趟情報處。
“這麽大的事兒,他們直接遞給重慶不是更有效?消息來源可靠嗎?”
俞芝蘭認真聽完謝成峰的講述,不由眉頭深鎖,質問道。
“這可關系到前方軍隊的調度。消息有誤,害了數萬将士不說,你我也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若要說上海站裏誰跟謝成峰氣質相近,那便是情報處處長俞芝蘭。兩人都是外表一副溫文儒雅的樣子,俞芝蘭更甚,戴了一副細細的金絲框眼鏡。讓人見了,會以為他是哪一所大學學識淵博的教授。
沒人看得出,他實際上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特工。
也許大家都是“斯文敗類”,兩人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架勢,在站裏關系還算不錯。
謝成峰聽了俞芝蘭的話,也不惱怒,笑道:“我就是一個跑腿的,哪能跟您俞處長相提并論。上軍事法庭也是林副處長陪您。”
“至于他們為什麽沒報重慶,不知道。那個□□來不及說就昏過去了。”
“事關重大,您趕緊抓緊時間核實吧。我還要去趟電訊處,就不打攪了。”
兩三句話的功夫,第一句話還嬉皮笑臉,第二句便神情鄭重起來。謝成峰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俞芝蘭思索片刻,迅速抓起電話,召集處裏骨幹,搜集相關消息,看有沒有更多的蛛絲馬跡,佐證謝成峰帶來的情報。
相較于情報處處長俞芝蘭和醫務處處長蘇陌,電訊處處長羅天明,是站裏另一個異類。
不同于蘇陌是一個除了醫術尚算不錯、其餘一無是處的花花公子,俞芝蘭是站裏的人才,精明能幹,兢兢業業。連帶着情報處的人,一個個也都是實幹的類型。
如果說俞芝蘭人如其名、芝蘭玉樹是人才,那麽羅天明就是天才。
按羅天明的能耐,實在不該窩在一個小小的上海站。奈何天才總有缺陷,羅天明在密碼破譯上是天才,在其他方面尤其人際關系上,就是個白癡加二愣子,外加一根筋地軸。
也許正是天賦異禀,加上這軸和一根筋的特性,才讓他成為破譯密碼的高手。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因為他是個天才就能包容他的。很多時候天才反而更招人嫉恨,何況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天才。
曾經跟他共處過的人,都讓他不知不覺中“得罪”了個遍。找一個“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的毛病還不容易?衆人一呼百應,一擁而上,牆倒衆人推,連上司都聽信了讒言不待見他。
羅天明大受排擠,最後都給弄抑郁了,人都差點給整廢了。
顧安源人慈心善,将他從重慶要了過來,讓他終于脫離了苦海。
羅天明感恩戴德,深深地認為顧安源對他有再造之恩,自此只聽顧站長一個人的話。
反正他在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是一處之長,也只需要聽顧安源一個人的話。
這或許就是顧安源為什麽沒把他扔進破譯室裏研究密碼,而是讓他領了個處長的頭銜的原因吧。
省得被人欺負了。
要說本站唯二沒有政治立場的人,一個是“富貴閑人”蘇陌,另一個便是“書呆子”羅天明。
蘇陌得樂且樂,“有花堪折直須折”,有酒可飲直須飲,真正一個混世浪蕩子,無所謂什麽政治立場。但這不妨礙他時不時地大放厥詞、大發議論和感慨。似乎這樣才能标榜自己不是衆人眼中一無是處的、沒有思想和靈魂的廢物。
羅天明連厥詞都不放,連一句象征“思想和靈魂”的言論都不會發。他沒有政治立場,他的立場就是密碼,以及顧安源。
“我思故我在”,他的“思”,就只在密碼上。
顧安源不知是思想太過開明,還是戰時不能太過計較,硬是收了上面不要的破爛羅天明,大街上撿了悠閑晃蕩的蘇公子。
軍銜他替二人争取不到,自己站裏的官銜還是能給封封的。顧安源是軍統的老人,上海又是重地,戰時人手又不足,于是申請遞上去,上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順了顧安源的意,給批了。
于是上海站歷史上,或者說,軍統歷史上,就多了這麽兩朵官銜遠大于軍銜的奇葩一樣的存在。
謝成峰找到羅“奇葩”的時候,羅奇葩不出所料地将自己悶在破譯室裏,一心一意地鑽研密碼。
厚厚的書籍和演算紙将他埋了起來,謝成峰敲門他也不應,推開門往裏瞧也沒瞧着,往房間內走了好幾步,這才看到羅奇葩埋在書堆裏面的腦袋。
羅天明擡起頭來,一長得挺清秀的小夥子,偏偏架了副大厚框眼鏡,讓原有的顏值生生降低了七分。
羅天明的視線透過厚厚的鏡片,射向謝成峰,聲音裏是十分的不悅:“幹嘛?”
他最不喜別人在他工作的時候來打攪他,大家也都知道他的脾氣,所以無事也不來煩他。
來了,那便是有事,且不是小事。
羅天明自己也知道這個,不然他也不會問;他會自顧埋頭工作,不搭理你,直到你感到無趣而自行離開。
沒人會這麽無聊去撩撥他,除了一個人。蘇陌。
蘇陌找羅天明能有什麽事兒?自然是無事。不過人家有理由,強有力的、讓人不得不服的理由。
“小羅,我老人家想你了,來看看你還喘氣沒。成天窩在這裏面你也不嫌悶得慌。走,我帶你去查查身體,我有理由懷疑你已經把自己折騰出毛病來了。”
“你可不能趴下,你可是咱們站裏的金疙瘩……”
羅天明不理他,蘇陌自能呱噪半天,且絲毫不覺得尴尬。
蘇陌有一陣沒來找他了,他擡頭的一瞬間,以為看到了蘇陌。
謝成峰正色道:“羅處長,大事!”
謝成峰聽了一遍,說了一遍,這次是複述第二遍,條理清楚,口齒清晰,一字不落。
顧安源還是往上海站搜刮了幾個人才的。
羅天明聽完,跟俞芝蘭一樣皺起了眉頭,“可靠嗎?”
謝成峰道:“俞處長正在核實。您可以先報嘛,那邊也好在別的方面幫忙核查。”
羅天明拉下眼鏡,眼睛從鏡片上方看他:“我們的工作讓上面做?我們報上去的就該是核實過了的!”
謝成峰知道他一根筋,不能跟他在這上面繞,于是說道:“羅處上報的時候,把我們的情況一同報上去嘛。就說情報處正在核實,但事态緊急,先予以告知。後續有進展再報。”
“事關前線,上峰比我們敏感,會做出正确的判斷的。”
羅天明想想也有幾分道理。若真如情報所說,日軍已經偷偷摸摸從浦州灣登陸了,準備與北方的日軍形成合圍之勢,那現鎮守那裏的國軍就被包了餃子了!
屆時戰況慘烈,全軍覆沒,後果不堪設想。
謝成峰謹慎,羅天明比他更謹慎。他先是給俞芝蘭打了個電話,又給丁華舟打了個電話。電話裏也只字不提情報內容,只以“謝隊長的情報”幾個字來概況。
待一一得到了确認,羅天明這才帶着謝成峰去了電訊室。
“你們先出去,十五分鐘之後回來。”
羅天明将人都趕了出去,親自坐到發報機前,然後對謝成峰道:“你再說一遍。”
謝成峰于是又講了今日的第三遍。他覺得自己可以倒背如流了。
初始謝成峰的聲音很平靜,漸漸地,聲音裏透出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冷意。
那是一種銳利的冷意,就像寒冬裏,冷月下,一把凜冽的刀鋒上散發出來的冷意。
伴随着羅天明冷靜娴熟的“滴答滴答”的發報聲,這股冷意似乎随着電波,傳到了遠處肅殺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