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求救
第2章 求救
跟在長年身後進來的裴疏晏,着一身月魄直裰,眉宇疏淡,氣質出塵。
他提着袍角匆匆走下石階,踅入堂屋裏來。
除了外放渠州的江域先,江集、江夫人和鳶眉都在場,他便拱手深揖道:“學生見過老師、師母。”
接着身子又朝鳶眉微側,喚了一聲:“小娘子。”
鳶眉見到他的臉,一想到江家的處境,心裏又酸又澀,紅着眼眶道,“晏哥哥。”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說不上十分熾烈,甚至可以說他臉上的神情都很平靜。
鳶眉知道他是個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她從來沒在他那雙深如寒潭的眸子裏窺見過浮躁的時刻,但她明白此時此刻,他們的心是拴在一塊的。
果然,他開了口。
“小娘子不必憂心,老師的事,我和其他幾個臣子已經聯名寫了封奏疏請求重新審查。還有……”他頓了頓,視線投向了江集,接着說道,“我相信老師的為人,老師身居高位,必然是有些居心叵測之人陷害老師。”
江集看着他那清澈見底的眸子,臉上忽地浮起一絲慚色。
“明也,你來陪我說說話吧。”他勉強笑了笑。
“學生遵命。”
江集望向鳶眉道,“眉眉,你先退下。”
鳶眉的眸光在他們之間睃了一圈,意識到他們可能要說什麽,她抿緊了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江集轉頭吩咐江夫人,“夫人也出去吧,帶眉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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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夫人這才從座位上起來,扯了扯鳶眉的袖子,用眼神示意着她。
鳶眉拗不過父母,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門被阖攏上時,江集才比着對面的圈椅開口,“坐吧。”
裴疏晏斂袍坐下。
江集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氣,喉頭微哽道,“明也,你年少成名,才高行潔,日後必有作為,萬萬……別步了我的後塵……”
裴疏晏惶恐道,“老師這是從何說起?”
江集仰頭一嘆,“你不必再替老夫求情,這些事……的确是我所為,如今落得這個結果,也全是我咎由自取罷了。”
裴疏晏沒想過他會這般坦誠。一向波瀾不興的臉上終于綻開了縫隙,悲痛從裂痕裏蔓延了出來,回過神的時候,他眼眶裏亦是盛滿了淚。
“為什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布滿血絲的瞳仁定定地看着他,一聲聲質問,“為什麽老師會做出這等事來?”
江集羞慚地捂住了臉,“對不起,我不配為人師。”
裴疏晏忽而便笑了,然而這笑聲并不痛快,而是一種近乎幻滅的悲痛。
這笑聲聽在江集耳裏,便更加無地自容了,只是他沒忘記叫他來的目的,于是定了定神道,“明也,今日叫你來,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屈指掖住了奪眶而出的淚,“您說吧。”
“你是我看着長大的,這麽多年,我也當你是半個兒子,我犯下這等罪行,自作自受不要緊,我愧對的是江家所有人,讓他們無端受了罪……”
裴疏晏看着他佝偻的身子,仿佛第一天認識他一般,半晌,他吐出胸中的一口濁氣,默默垂下眼睑。
江集自顧自地說,“我知道你是剛正的性子,想必對我十分不齒,不過……你和眉眉這麽多年郎情妾意,我都看在眼裏,這當口,要是一道死了倒幹淨了,只是留她孑然一身在這世上飽受折磨,我又如何能忍心呢?”
像是過于驚憾,裴疏晏依舊愣着沒有回應。
江集牙關緊咬,鐵鏽味逐漸在嘴裏泛開。他起身走向他,撲通一聲,雙膝落地,在他跟前跪了下來。
“算我求你,你救眉眉一命吧……”
他眼神慢慢聚焦,這才淡然回道,“您放心。”
“好。”
裴疏晏沒有久待,只聽完江集的吩咐便退了出來。
他臉色蒼白如紙,一走出堂屋,呼嘯的北風灌入他單薄的直裰,登時冷得徹骨。
外頭的暮色已然暗了下來,院裏各處掌上了燈,因為來過很多次,也不必仆人引路,他便兀自沿着甬道走着,直到上了湖心亭,這才發現亭內那個玲珑的身影。
“晏哥哥,爹跟你說了什麽?”一見到他,她立馬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過來。
少女擰着眉心,向來不食人間愁滋味的臉上掩不住焦灼。
他腦海裏響起江集最後的囑咐:不要讓她知道她的父親是這般玩弄權術、殘酷無情之人。
他答應了。
他嘴角勉強牽起一絲弧度道,“小娘子不必憂心,老師定會度過難關的。”
鳶眉自然也發現了他的笑容有些勉強,臉上更是沒有一絲血色,不但不覺得寬慰,反而更加憂愁了。
“晏哥哥,”她冰涼的雙手覆了上來,緊緊地握住了他同樣沒有溫度的手,揚起那張帶着破碎感的小臉,濕漉漉的眸子凝着他,“你老實告訴我,這事是不是板上釘釘了?皇上到底還是判了江家滿門抄斬,是與不是?”
他望向她那張嬌脆的臉,不過是短短幾日,眼下已浮上一層淡淡的清影,那眼眶也總是洇紅一片,似乎不是在哭,就是含着淚。
人總有恻隐之心,更何況他與她相識多年,昔日總在他耳邊叽叽喳喳的少女,眨眼之間成了這模樣,自然不大習慣。
他抿了抿唇,沉吟道,“不管怎樣,你要有心理準備,皇上在氣頭上,廷臣雖替老師求了情,到底還是……”
她低頭,垂下濕潤的長睫,聲音悶悶的,“我省的了。”
話音落,便陷入緘默裏,耳邊的寒風開始狂嘯起來。
“我會再想想辦法。”默了許久,他突然補了一句。
鳶眉吸了吸鼻子道,“多謝你……”
“你我之間……”他頓了頓,慢慢抽回了手,改而将手負在身後,十指一點點收攏了,這才撇開眼續道,“又何需這般客氣。”
她悄然側過臉,從闌珊的燈火裏偷觑他磊落分明的側顏,月不知何時已經升上了夜空,他整個人便浸泡在半明半暗裏,給人一種平靜卻又安全的力量。
初遇那時她便覺得他皎如春月,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高了不少,面容也褪去了少年的青澀,顯得更為內秀雅正了。
在這個有今日沒明日的時刻,再看一眼都成了奢求。
她不禁貪戀地望着他,想把他的模樣深深地刻進腦子裏。
“氣候嚴寒,你還是快些回屋吧,你身子弱,受了風寒可就不好了,”他轉眸,目光與她交錯了一瞬,向她告辭,“天色已晚,我也不便逗留,這就家去,免送。”
說完朝她颔首,兀自走上了廊橋,還沒走了兩步,就聽身後傳來她的急喚:“晏哥哥!”
他停下腳步,尚未扭過頭便感受後背那具溫軟的身子貼了上來。
她緊緊箍住了他的腰,頭埋在他寬闊的背上,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一點點沁入他的衣裳。
明明冷得徹骨,可眼淚卻是溫熱的。
他突然不敢回頭再看她一眼。
鳶眉向來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連日裏的提心吊膽令她幾乎要崩潰,好不容易又見到他,那點情緒又決堤了。
她抽抽噎噎哭了好一會兒,“晏哥哥,我好怕……我不想淪為女樂,我想要我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別怕,會沒事的,”他垂在半空中的手停頓片刻,到底覆到那雙白玉手背上,卻不敢過多停留,只稍微施了巧勁掰開她緊抓不放的手指,揉揉她腦袋道,“回去睡覺吧。”
她點了點頭,胡亂抹了一把臉,嗫嚅道,“那你快回吧,我就不送了。”
裴疏晏嗯了一聲,離去的腳步卻有些沉重。
鳶眉悵然地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在她眼前化成一個模糊的點,這才回過神來,擡起凍得僵硬的腳回到房間。
房裏放着銀絲炭盆,溫暖如春,侍女木荷給她解開鬥篷,這才發現她的脖子捂出了一層薄汗。
她因極度傷心,對于身體的反應都是遲怔怔的,直到熄燈躺了下來,才發現口幹舌燥,嗓子眼像吞了刀片一般,身上更是忽冷忽熱,翻來覆去睡不着。
正恍惚間,只聽門被推開,木荷提着燈籠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不好了,娘子,前頭官府來人了,烏泱泱的好多人……”
“什麽?”她扶着沉重的腦袋坐了起來。
木荷過來給她穿戴,手卻顫得不行,衣帶系了三次才系好,也不怪她膽小,誰見過這種陣仗?
鳶眉見她緊張得不行,心頭反倒平靜了些。在她被人庇佑時,自己也懶得強出頭,可一旦失了主心骨,她才想起自己該做點什麽來改變現狀。
望着窗外的火龍,和依稀可辨的吵鬧聲,她腦子裏逐漸清明了起來。
深更半夜,正是陰氣最重的時候,官府總不會在這個時候索要人命,極有可能只是提前收押侯斬。
一想到這,她登時覺得事情尚有轉機,于是裹緊了身上的鬥篷道,“我們從後門出去,把這事告訴晏哥哥,他一定有辦法的。”
木荷覺得她異想天開,“這怎麽可能!”
“不去做,又怎麽知道不可能?”她瞪圓了眼反問。
于是趁着夜色,主仆二人便從後面的角門溜了出去。江家離裴府不算遠,平常走路過去也不過一刻鐘,這會子兩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更是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裴府。
木荷上前叩響門環,久久沒人回應,便轉過頭來問她。
鳶眉望着黑森森的門楣,心裏也打鼓,只是她已經沒有退路,只得壯起膽子走向前道,“我來吧。”
她咬緊牙關使勁拍門,邊拍邊喊:“晏哥哥!晏哥哥!”
鬧出了這等動靜,不說裴府,左鄰右舍也不可能完全聽不到聲響。
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人應了門,門被打開,鳶眉見開門的正是跟在裴疏晏身側的小厮來賢,心這才落回了肚裏。
來賢見她發鬓微散,蒼白的臉上淚痕一片,瞳孔微震問:“江娘子,這大晚上的,您怎麽來了?”
“來賢,我要見你家郎主。”
“這……”來賢竟猶豫了起來,沉吟道,“郎主已經歇下了,這會子恐怕不大方便吧?”
認真說起來,她和裴疏晏還沒正式定親,她深夜前來,是有不知廉恥之嫌,可眼下已經火燒眉毛,誰還能顧及那麽多?
她硬着頭皮道,“我和晏哥哥是什麽關系,有什麽不便的,你自去通傳就是了。”
“那請江娘子在此少待,我去去就來。”來賢應完便朝她打拱,重新掩緊門扉。
鳶眉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方才在寒風中跑了一遭,甫一松懈,便止不住扶着抱柱咳了起來,一咳起來,渾身都火辣辣地疼,手腳卻軟綿綿的,幾乎要站不住。
木荷忙上前來攙住她越來越往下沉的身子,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着緊閉的朱門,“娘子,這都進去好一會了,裴大人不會想袖手旁觀吧?”
“不會的……他不會的……”她咬緊下唇呢喃,不知是在回應,還是在自欺欺人。
血珠子從她幹裂的嘴唇裏滲了出來,在月色的映照下,嬌柔病态的小臉慘白無比,唇瓣卻是鮮紅的,仿佛再來一陣風便能将她刮倒。
主仆倆打着寒顫,在寒風中相依取暖,又等了片刻,心也漸漸拔涼了起來。
木荷躊躇道,“娘子,還等嗎?”
她搖頭,“不等了……”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還沒走開多遠,身後的朱門再度被打開,熟悉的聲音透過寒風傳了過來,“讓小娘子久等了。”
她回首,見朱門底下站着一個豐姿俊朗的影子,風吹鼓了他寬大的袖袍,雖看不清面容,卻給了她無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