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十四
三十四
雲岩寺規模宏大,僧衆數千人。今日來禮佛的人尤其多,但孟章才下馬,早已候着的住持就迎了上來。孟章與之寒暄兩句,剩下的就交由布白去打點,他則帶着催歸拾級而上,跟他逐一介紹各殿供奉的佛像。
催歸從未進過寺院,對此一無所知,茫然地任由孟章牽着走。風中萦繞着妙香清雅脫塵之氣,僧人誦經祈福的聲音如行雲流水跌宕起伏,一切都是那麽莊嚴肅穆,與萬香樓的庸脂俗粉、靡靡之音有着天壤之別。
催歸感覺好似到了另一個世界。
“來,我們淨手焚香。”行至大雄寶殿,孟章照慣例請香禮佛。
孟章不知道催歸有沒有聽進去,因為他一路都沒說話,幾次提醒他有臺階也沒反應,差點絆倒。
催歸感覺手被放入水中,孟章幫他清洗後用幹布擦拭,然後又手把手教他如何持香祈福。
催歸耳朵靈敏,可以聽見旁人口中念念有詞,有請求佛祖保平安、賜姻緣、開智慧,還有求子、求財等等。他不知道要為自己祈什麽願,不是他無所求,而是求什麽都不現實。
待手中的香被孟章取走,催歸才發現他并未聽見孟章祈什麽。不過想想也是,孟章什麽人,哪像他要什麽沒什麽,人家是想什麽有什麽。
他倆就如這雲岩寺與萬香樓,是真正兩個世界的人。
繼續往上走,觀音殿裏供奉着一尊白玉千手觀音,乃稀世珍品。孟章講述着觀音像的來歷及獨到之處,但催歸連觀世音菩薩的畫像都未曾見過,就更想象不出千手觀音是何等寶相。
“坐這休息一下吧。”孟章将催歸按在一張石凳上,嘆了口氣。
觀音殿出來後,催歸被孟章帶着七繞八繞,也不知到了哪兒,反正讓坐下就坐下。
“怎麽了?為什麽不高興?”孟章并不遲鈍,早察覺催歸心情不佳。本以為再逛逛就好了,誰知始終是他一個人自說自話,覺得挺沒意思。
“沒有不高興,三爺多慮了。”催歸揚起笑臉,笑容有點牽強,“我只是在認真聽三爺講解罷了。”
孟章欲再問,突然有人喊了聲“三哥”,聲音裏滿滿的酸澀不甘,還略帶哭腔,好似萬般委屈。
這一聲,也讓催歸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你坐這等我一會兒。”孟章說完就站起來,轉身邊走邊問:“幾時走?都準備妥當了嗎?”
“下月初五。”
倆人一問一答慢慢走遠,催歸聽着最後傳來的那聲飽含依戀的“三哥”,情不自禁地笑了,然後就停不下來,捂着肚子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淚流滿面。
之前,高麟與孟章說在寺裏遇見誰,催歸并不清楚,現在他知道了——正是下令讓人将他十指生生折斷的爺啊。
當時,只以為是鳳姑娘撺掇。這一刻,催歸的直覺告訴他,真正的原因是三爺。
鑽心的疼,比斷指強烈十倍百倍。
催歸不怨三爺,只笑自己生在萬香樓,長在萬香樓,自以為看透,沒想到一把年紀了竟還如此天真,還懷抱真情,甚至有所期待。
正如那位爺可以随意地斷他的指,與他同處一個世界的孟章,今日待他好,他日也可以任意踐踏他。
他,本就是他們眼中的玩物。對他作出任何傷害,都不會受到譴責;對他好,也不過是心血來潮時施舍的一點憐憫。
相比母親得到過真愛,催歸此刻才明白自己從開始就迷了雙眼,沒有溫暖,沒有光亮,不過是自己在編織的夢裏妄想着,差點連自己都騙了。
孟章回來時,催歸起身相迎,完全恢複常态。孟章沒問他剛才在笑什麽,只隐隐覺得催歸與以往有所不同,好似突然間少了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你嘗嘗,雖然也不是百分百正宗,但比萬香樓好些。”下山後,孟章帶催歸去京城有名的酒樓聚味閣,點了他曾經念叨的幾道江南名菜讓他品嘗。
“很好吃。多謝三爺。”催歸實在沒胃口,但還是表現得很開心。
雖然回城的路上催歸不再沉默,孟章的心情卻越發不快,他覺得催歸的态度有些敷衍,就像在萬香樓裏與客人周旋一般,誠意只浮于表面。
“我和金三娘說過了,為你贖身。”其實是金三娘主動跟孟章提起催歸有意贖身,但沒錢。孟章覺得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況他也希望催歸能走出去看看。
催歸愣了一下。如果是昨天說這事,那他會萬分感動,對孟章的情意也更深重。可今日,此時,他已心如死灰,疲憊得連一點波動也沒有。
催歸不想讓孟章覺得他不識擡舉,卻又承不了這個情,于是放下筷子,緩緩說道:“謝三爺好意,只是我并未打算離開萬香樓。我這樣的身份,又瞎了,離開萬香樓不見得會過得更好。三娘不過是想從您這撈一筆罷了,您不必理會她。三爺若是還中意催歸,來萬香樓,催歸定會侍奉到底。”
孟章沒再說什麽,只是把菜夾進催歸碗裏。他覺得催歸此刻看上去就像即将燃盡的燭火,正在漸漸失去僅有的那點點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