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落地鳳凰
王皇後美麗而威嚴地坐在腐爛到滴水的稻草中,面前的飯菜一口都沒動,不是因為嫌棄粗陋或擔心下毒,而是被迫吞下如此巨大的苦果後,她實在吃不下其他任何東西。
但皇後始終是皇後,皇帝未死或下诏廢後之前,她都是皇後,虎死不倒威,她才不會讓那些肮髒的獄卒有所恥笑。
王翠雲這樣想着——這個名字令她回憶了很久,已經太多年沒有人這樣叫她,而在半個時辰前,才終于想起來了,連帶着記起的還有殺羊小弟每次見她通紅的臉龐——她是個肉販的女兒,父親總是嘟嘟囔囔着檢查那些送來的牲畜肉是否新鮮,真正死于宰殺而不是瘟病甚至中毒。
幾個時辰中,她的心路已經發生數次曲折轉變,開始時用盡全力地咒罵那些無卵的太監、寧王家不男不女的雜種,還有來自遙遠西北的黑色逆賊,但後來感到疲倦與無力,在模糊的夢境中斷續地回憶幼時的溫情……那時她多麽天真,以為就會嫁給隔壁殺羊的小弟……如果沒有選秀女這回事,也許那就是真的,她現在會跟他一起靠在爐邊,看着一屋咯咯笑亂跑的孩子,而不是在這可怕的黑牢,等待殘酷的命運。
但接下來,憤怒冷卻了,夢境也清醒了,她想起那殺羊小弟的真實結局:有一次他居然愚蠢到跟官家去理論,結果被揍成一個血麻袋,在床上哀號了兩天後死去了。那時,她還僅僅是個才人,聽到消息時,她那肉販父親說,感謝上天,讓我女兒被選入宮。
然後她開始回想漫長半生中經歷過的,第一個孩子的夭折也曾讓她感到一夜間失去一切,哦,那時的感覺多可怕,而現在看來不過是茶杯裏的風波;還有一段時間,她甚至被打入冷宮,幾乎想要自盡,但是萬幸的是,她挺過來了,所以最後,自盡的是她的對手。
所以,只要有命在,就有希望。最終,她這樣結論,閉着眼睛細細分析:蒼琴和葉環已經成婚,漠北大君不會對女兒女婿的遭遇置之不理吧——那老家夥等着當大烨皇帝的外公呢——從以往的表現來看,天賜關的将領傾向于後黨,也許會放他們進來營救自己。
正想着,外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
一切希冀在虛空中破碎了,皇後的耳朵立起來,是自己的時辰到了嗎?她的手腕發抖,但與此相對,将脊背更挺直了一些,把手放在膝上,任修長的手指自然下垂。
人影現出來,是兩個人,打頭的是小太監打扮,然而令她疑惑的是,竟然完全不認識這個人。而當第二個人的面容顯露出來,她的胃腸都不由一顫。
“環兒!”她大叫出來,幾乎忘了自身所處的位置。
“我的好娘娘好太子,可小些聲音!”那小太監趕忙跑來,用手在他們之間揮舞。
但皇後還是看清了,那确實是她的孩子,昨天還端坐在高臺上的太子葉環,此時他奔過來,隔着鐵欄與她相擁哭泣。
皇後的心狂跳着,難道是鬼神顯靈,聽到了她的祈求?但表面上她還是努力克制情緒,抽出身問那小太監,“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
“咱家不過是個不想死的人罷了啊,”太監一邊給他們打開牢門的鎖鏈,一邊回答,“秘密的消息,漠北的五萬大軍已經過了天賜關,這城根本擋不住他們。那我若提前把女婿和親家送還給他,好歹也能換一條小命吧。”
漠北來了,果然來了……皇後心中一陣狂喜,但是轉瞬,她又冷靜而尖刻地指出:“女婿和親家——為什麽沒有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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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當咱家是牢房總管呢?”太監抱怨,“您快跟咱家走吧,不然一會被發現可完啦。”
皇後猶疑了半秒鐘,也只有半秒鐘而已,然後牽上了太子,不是因為她不疑慮,而是由于沒選擇。
腐臭,黑牢。
葉莺滿眼昏黑,扶着牆壁,小心翼翼地用腳尖試探梯級,才敢邁下。
裏面卻老遠地傳來鐵鐐碰撞的聲音,以及一聲清脆而渴望的“公子!”
葉莺心裏猛一撞,這一聲便似乎将他來之前建設的心理防線沖得七零八落。
方才他與蘇龍膽密商,龍膽拍案擊節,說,那我們趕快各自行動。他問,我去哪裏?她用極為古怪的眼神看他,說,廢話,你當然去找蒼琴了,難道我去找蒼琴,你去找項毅嗎?
他低下頭,她哪裏知道所有那些複雜的心曲。但她說的對,是基本的事實。
所以他來到這裏,來之前慎重選擇了着裝,将峨眉畫得高聳,環佩帶得琳琅:這樣蒼琴就會知道,他到底是怎樣一個東西,一個怪物,從而他也不必再對她,抱有任何幻想。
但她第一句話,便這樣叫出來了,“公子”——只有她會這樣叫他。
這時他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看見蒼琴站在兩根鐵欄之間,雙手緊緊抓着欄杆,巨大的鐐铐戴在白皙柔弱的手腕,雖然蒼白憔悴,粗服亂頭,不掩天姿國色。
“公子,你穿這樣,我差點認不出來了呢!”待他走近,她欣喜地說道,“你是為了來救我,喬裝改扮的對不對?”
葉莺苦笑,她的解釋真圓滿,而他看着她湖泊一樣的眼眸,勇氣不知何時竟都逸散,說不出來真相。
算了,這種事解不解釋都好,他來是帶了更重要的使命。
“蒼琴,”他開了口,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酷一些,“給你父親寫封信。”
“公子,你不是來放我走的?”女孩退後了一步,問。
“我想救你,如果你按我說的做,我們不會傷害你,但別耍花樣,我已經被出賣了一次。”
女孩顯得恐懼,“不,公子,你不知道真相!”
“真相?”
公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漠北大君是不是打過來了?”
葉莺皺起眉頭,她怎麽會知道?在上面大家還盡量封鎖消息,何況在訊息閉塞的黑牢?
“公子想問我怎麽會知道是嗎?”她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因為我爹,一直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呀!”
“從小我就被準備着跟大烨和親,他們教我歌舞,覆我绫羅,專門請長樂的老宮女來指導禮儀,對此我既不歡喜,也不抗拒,因為這似乎想當然就是我的命運,嫁給一個才華橫溢,出身高貴,身上帶着淡雅蘭香的俊朗公子,像大烨流傳過來的話本裏那樣。”
“知道皇後前去求親,我高興壞了,我爹也高興壞了,但他裝着不高興,讨價還價,直到皇後同意他提出的條件——最重要的一條的結果,是幾名漠北的護衛被留在天賜關裏。”
葉莺張大了嘴,剛想說話,卻被女孩擋住了:“你讓我說完——然後我就被送進長樂,這一段的事情你知道,直到你放了我,讓我一路向北逃。”
“但你因為看到死人,就回到太子身邊了,”葉莺尖刻地插話。
“不,”蒼琴激動起來,“我不敢說完全沒有,但那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原因是——我聽到一件事實,刺殺我的人是漠北的大君派來的!”
“大君?你爹?”葉莺花了半秒鐘才把這兩者的關系轉換過來,不由瞪大眼睛。
“沒錯,就是他。開始我以為和親對他的最大好處,莫過于将來擁有一個當大烨皇帝的外孫,但對他來說,這僅僅是最差情況下才能接受的結果。他等不及那漫長的幾十年,他已經秣馬厲兵,在天賜也安排了內應,只需找一個借口,就能揮軍南下。”
“當然,他也不是想要我死,否則那刺客就不會只割馬耳朵。但是,事實是,那天如果你們沒有抓住我,我已經死了。所以,”她憂傷地說,“我聽到這個消息,寧可回到太子身邊——‘老虎利牙造成的傷口,也沒有最親愛的人用小刀劃的深’,這是我們那邊的俗語。”
葉莺說不出話來,原來背叛這樣無所不在,他錯怪她了,他甚至錯怪了那些太監,難怪那刺客的事情後來不了了之。他恨皇後和太子的愚蠢,為了宮廷的內鬥,做出這樣引虎驅狼的事情,但他突然又想起諸侯們那傲慢的臉——做出蠢事的,或者還不止皇後和太子……
“公子,我說的都是真話,”對面的女孩又說話了,打斷他亂糟糟的思緒,“所以你讓我寫信,我爹絕不會因為我一封信就撤走的。”
“這我當然知道,我本來也沒有如此期望,”事實雖然聽起來驚駭,但是結論并沒有太大偏離,葉莺想了想,回答,“但是放第一個籌碼,第二個籌碼,天枰都不動,也許放上第三個,它就會傾斜了。你還是寫吧。”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他們最大的籌碼,就是在此擊敗漠北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