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樓對酒
危樓近天,手可摘月。
葉莺斜倚在摘星樓最高層的欄杆上,面上微紅,手中醇酒,夜風将他的青衫輕輕鼓動。
“有好幾年沒上來了,”葉狄湊近道,他臉上也是微醺的神情,眯着眼,看夜色中的大地,目光放近,是帝都的點點燈火,極目遠處,星星消失在平野的盡頭,平日洶湧的玉帶河,此時也像一條柔潤的白練,在月色下似乎可以看到終點。
“月亮真好,好得不尋常,前幾月還有人說什麽‘九星耀日’。”
“你說那倒黴的天文博士?”阿九臨風笑道,“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該說,皇後從來不愛聽這個,結果給關起來了。”
“不談他們了,掃興!”酒讓葉莺的聲音都大了幾分,“帶劍了嗎?”
“諾。”
葉狄笑着,把佩劍解下,抛給葉莺。
後者接過來,從古色古香的劍鞘裏抽出,那是一把細長的寶劍,像是在秋天最沉靜的湖裏鞠一捧水,流溢而成。
葉莺把它拿在手裏,挽個劍花,然後向空中劈出,口中吟唱:“夜伫星樓援北鬥,獨酌無對邀玉鈎。”
葉狄笑起來,這是大烨傳世的一首詩,相傳是開國皇帝所創,他應道:“什麽獨酌無對,我不是在這麽?”
說着,他亦拔劍,同樣舞起,将手中酒一口飲盡,空樽對月,大聲和道,“月華不度淩霄殿,落入空樽一段愁。”
葉莺又應,“愁萦深宮不見春,金屋玉座起秋塵。”
“可憐弦斷知音少,此心權寄風與聞!”
“月色蒼茫連海霧,泠風吹斷潇湘路。”
“縱得千裏共婵娟,參辰無覓商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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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未就月已斜,過盡飛鴻早還家。”
“灞陵年年生新柳,橋邊紅藥幾度花……”
兩人這樣對唱對舞着,聲音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沉幽咽,劍鋒在空中畫出銀色的圓弧,高冠在月下投出淡淡的影子,青衫與長發都自由地旋轉飛舞,那一種風雅疏狂,入畫難足。
“天縱英才何處埋,悲歡只身兩徘徊,”葉莺将整個腰身向後探下去,劍鋒貼着地面行過。
葉狄接了這一劍,口中吟唱似有些顫聲:“骐骥焉将屈驽下,無由歸去羨漁樵!”
說着,他用力往上一送,卻只聽葉莺輕“呀”了一聲,寶劍脫手而去,叮叮當當在地上彈出一陣清脆聲響。
葉狄忙也住了手,将劍拾起,笑着嘆口氣,“我好像喝多了,突然有點激動。”
“沒事,是我也醉了,沒拿穩,”葉莺笑笑,接了劍想要收起,動作卻有些不穩,幾次才插回劍鞘,汗濕的發絲淩亂地貼在臉上,有一縷還跑到嘴唇上去。
“骐骥焉将屈驽下,無由歸去羨漁樵……”他看着下面的點點燈火,仿佛無意識地重複着這句話。
二人憑欄遠望,各懷心曲,只在那裏小口啜着酒,無言,卻也默契。
正在這時,底下傳來一陣喧嚷,葉狄不由扶住酒杯,皺起眉頭。
少頃,店家小二跑上來,讨好而為難地道,“有,有位大官爺想坐這最高層,二位爺能不能……”
“他比我們來的早?”
“不,不曾。”
“那他提前定了這位子?”
“也沒有。”
“那他憑什麽讓我們騰地方?”
小二一臉苦相,“二位爺,別為難小的了,他們權大勢大,小的若是得罪了他們,吃不了兜着走啊。”
“好,那你讓他上來自己說話,我倒要看看是何方……。”
葉狄一句話還沒說完,底下喧嘩已經到了近前,蓮葉門啪地一聲被踹開了,擠進來一身酒氣的七八個華服男女。
雙方對看一眼,葉狄認出,領頭的是內務總管劉福喜身邊的紅人鄧德全,平時沒有交集但好歹照過面,其他的狐朋狗友卻就都不認識了。
“我道是誰,原來是個宮裏的太監,”葉狄冷笑道,再不受寵,他也是個皇子,不可能在太監面前低頭。
鄧德全站着,嘴張了兩張沒動,他本想上來大發淫威,沒想到對方居然是九皇子,多少他得掂量掂量,但嚣張慣了,被戳這麽一句,又實在不甘心。
片刻,他哼一聲,也冷笑起來,用手一指葉莺,帶着太監特有的陰陽怪氣的聲調,“你身邊那個,連太監都不是……”
……
锵啷!!
……
葉狄睜大眼睛,慢慢轉頭看過去。葉莺在他側後方,牙齒重重咬在嘴唇上,手上保持投擲的姿勢,而對面鄧德全的臉上,緩緩有鮮紅的液體流下來。
葉狄有點蒙,認識葉莺這麽久,幾乎沒見過他主動動手。
“你敢對我們大爺動手?”“活得不耐煩了!”對面呼一下炸開了鍋,他們本來不認識葉莺葉狄,又仗着酒膽包天,噌噌地都抄上了刀劍家夥,沒頭沒腦地向兩人劈來,鄧德全開始還想阻止一下,但喊聲已經完全被淹沒聽不見了。
葉狄葉莺拔劍,與他們纏鬥,但寡不敵衆,對方又是招招都下死手,很快被迫得緊挨欄杆。
葉莺遞給葉狄一個眼神,卻見葉狄也正笑着看他。
“跳!”
随着輕聲而堅定的一個字,兩人幾乎同時後仰翻騰,在空中畫出兩道近乎平行的弧線。然後攜着手下墜,像兩只夜色中的大鳥,風把他們的袍袖都鼓起來了,又像帶着幾個青色的氣球。最後噗通一聲,氣球落在河面上,濺起數尺高的水花。
兩個人沿着河游,直游到一間小木屋,那是他們童年的秘密地方。兩只落湯雞上了岸,鑽進木屋裏去想将衣服烘幹,葉狄覺得自己的酒勁還沒下去,脖子還很燙,而且人很興奮,有點話痨。
“我跟你說,我們還是占便宜了,跳下來的一剎那,我狠狠在有個男的臉上打了一拳!”他笑着,一邊脫衣服一邊說,說話時他看了葉莺一眼,但很快把頭轉回來,背對着葉莺。
葉莺對他話痨的時刻,一般都會抱有寬容的回應,笑一笑,或者嗯一聲,讓他知道自己不是跟空氣講話。但是這一次,對面沉默。
沉默到他感到有點奇怪,再次回頭來看葉莺,卻對上一張嚴肅甚至有些怨怒的面容。
“你為什麽要轉過去?是不是你真心裏,也那樣想我?”
葉狄呆住了,說話的人,濕透的青衫褪在腳踝,展現出滿是水珠、帶有輕微肌肉線條、和自己一樣的身體。
他知道他跟他是一樣的,從來都知道,但他也沒想過,為什麽跟他一起換衣服時,總是不自覺地背轉——如果今天他不提,他甚至從來沒注意過這一點。
所以他張口結舌,說不出什麽,也解釋不出什麽。
“對不起,我醉了,”許久的沉默後,葉莺披上濕淋淋的長袍,從他的身邊,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