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子葉環
京城長樂,不負其名,縱使天下已然病入沉疴,長樂仍展示着它的繁華熱鬧,煙火紅塵,仿佛這些快樂永遠不會終止一般。
“回來了,”葉莺遙望除皇宮外城中最高的一處飛檐,輕輕感慨。
葉狄不語,因為也同樣陷入回憶。
他們幼年,也曾在此度過很長一段時光,那座樓叫摘星樓,特別的高,站在最頂層,風吹拂臉孔的感覺,很是惬意,樓下就是玉帶河,河邊有處林子,林子裏有一個廢棄的小木屋,他們最膽大妄為的一次,便是像兩個農家的野孩子那樣偷跑去河裏游泳,然後到木屋裏去換好提前準備的衣服,又衣冠楚楚地回家,謊稱是去聽大儒的講座……這些事情,簡直還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這次回來,住我的舊宅子吧?”葉莺道。
“那是自然,我也這麽大了,不可能回宮裏住。”
于是二人驅車,往郡主府去,是葉莺早年的住處,這些年不在京中,簡單清靜,留有幾個老下人打掃而已。
到了門口,早有老仆迎候,幫兩人搬運行李,伺候兩人洗漱更衣。
葉莺洗罷臉,卻看葉狄從門外進來,連稱“苦也!”
“怎麽了?”
葉狄亮亮手上一封書信樣的東西,“太子聽說我們回來了,晚上設宴,讓我們去。”
“還有誰?”
“老五老八也都回來了,肯定也被邀了,”葉狄撇撇嘴,“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脾氣,估計又得着什麽了,一個漂亮女人?一匹好馬?還是什麽稀奇的寶貝……?”
“他愛現讓他現去呗,陪兩句好話又不會少塊肉,總比得罪人的好。”
紅瑪瑙般鮮豔的酒斟入水精杯,在三顆碩大夜明珠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每個位置身後都有數名侍女,有的持白銀的酒壺,有的捧麝羅的香巾。觥籌交錯,醉此浮生。
在寧王家長大的葉狄素不喜歡這種場面,一進門就輕輕皺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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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只見自己的大哥,當朝太子葉環迎了過來。
太子實際只有不到三十歲,但淫靡生活帶來的肥胖使他看來比真實年齡大一些。此時他已經有些帶酒,過來上下打量一番,嚷起來,“小九,是你啊!六年不見……”
他說話時,瞟見葉狄身後佳人,劈手在肩上捏一把,便用很猥亵的語氣笑起來,“還真是……成大人了……”
“大哥,”葉狄擡手擋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那是葉莺……”
“葉莺?”葉環用不小的聲音驚叫,眼睛瞪得溜圓,“六叔撿來那個葉莺?!”
他這一叫,四下人全圍了過來。
葉狄一驚,随即心裏自責得很:皇家兄弟其實都知道葉莺真實性別,但是他們不像自己與葉莺朝夕相處,見怪不怪,這會兒突然在面前冒出一個明知是男兒身卻比女人還美麗的人,自然都用用馬戲團看猴子的眼光圍觀。
他看向葉莺,後者強顏歡笑,與各位一一見禮,讓他一陣惱火,卻又只能嘆口氣罷了。
一會兒,協音王葉律出來打了圓場,招呼大家重新入席。葉狄葉莺兩個也都低調找個角落坐了,悶悶飲酒。
葉狄掃視席上的人,認出其中為首的兩個,五皇子,協音王葉律,八皇子,景王葉銀,雖然也是闊別多年,但分開時他們已經基本成年,所以樣貌倒也沒太大改變。
現存的皇子中,三皇子東海王葉彤不在,聽說壓根沒回京城,還有一個不在場的是皇少子葉少陵……這個是葉環絕不可能請的人。
酒至半酣之際,宴會的主人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舉起杯子,“此次王兄大、大婚将近,感謝衆位皇弟都大老遠回京來捧場,王兄在此設宴,給大家洗塵,王兄近日可是得了一件異寶,少不了給大夥兒也有、有一個招待……”
“又來了,”阿九咬耳朵對葉莺說,這時他也喝了不少,說話時身體斜成一線。
葉莺笑笑,且看主人如何表現。只聽現場琴音突然一停,繼而又“锃”地一聲,絲竹缭亂,随着靡靡樂聲,漸漸行出一隊美女,翩翩起舞,為首的身材高挑,一身紅衣,肢體擺動之間,盡顯媚眼如絲,身若無骨。
俄頃,美人一曲舞畢,香汗淋漓,那廂賓客早鼓起掌來,葉律率先站起,滿臉堆笑:“方才愚弟聽着,這曲子可是西域才傳來的?剛剛傳入,難為這舞娘就能熟研精習,舞出如此風韻。多一拍則急,少一拍則滞,美人風姿,恰如柳行堤上,妙啊”
“正是,正是,”底下一片應和之聲,這個誇音樂優美,那個道舞姿曼妙,葉環笑着聽,也不說話。直到八皇子葉銀站起,亵笑叫道:“王兄好寶貝!此女豔而不俗,媚而不騷,人間尤物……不知除了舞技,其他功夫……?”
下面一片哄堂,葉律笑着用扇子掩面,“斯文!斯文!”葉環也大笑起來,終于開口:“這你就看作人間尤物了?那這樣呢?”
說着,他突然扳過為首舞娘,兩手從後面繞到胸前,奮力一撕!只聽舞娘一聲嬌呼,薄薄紗衣裂成幾片,雙手忙羞向胸前遮擋。
然而,大家還是看清了,舞娘的胸前,并非雙峰秀乳,而是一片平坦。
阿九愣了幾秒,然後明白過來,這是貴族中盛行的男風,男寵越是精心妍麗,以假亂真,越是能得到衆人稱羨。原來太子今天要秀的寶貝,不是名馬,不是珍珠,不是美女,而竟然是……男人。
他苦笑一下,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更加巨大的笑聲中,葉銀跳着腳嚷起來,“如此,如此不是人間尤物,是人間極品!極品啊!”
葉環同樣大笑,一反身将舞娘攬入懷中,重重做個嘴兒,舞娘嬌嗔,衆人喝彩,大家都紅了臉,酒氣熏蒸,整個庭院彌漫一種欲望的氣氛。
“衆位莫急,”葉環咂摸夠了,舉杯回來,笑道,“哪有讓各位幹看着的理,今日也有好禮相送!”說着,他一揮手,餘下那一隊舞姬,盡都散開,貼向最近的賓客,原來他們也都是男子。
衆人大多笑納,擁偎吃酒,一時嬌聲浪語滿席,堂堂一個東宮,幾如行院一般情景。
阿九這邊也有一個來偎,平心而論,太子篩選過的,都很精致,臉上絨毛都像真的女子一樣用線絞掉。但當他貼身偎上來,嘴唇幾乎碰到自己的臉時,阿九還是感到渾身一僵——他是随六王爺長大的,六王爺一生戎馬,性如烈火,平生惡心痛斥這些東西,導致他也有相當的反感,于是下意識地一推。
男孩不防,跌坐在地,酒也灑了阿九一身。
衆人都望過來,太子厲聲道,“笨手笨腳,要你何用!拖出去杖死!”
葉莺在旁看着,男孩一聽此言,渾身癱軟,涕泣求饒,阿九卻不知怎麽回事,直直坐着,也不出聲,他忙捅捅阿九,就算不喜歡,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阿九這才開口,道:“是愚弟不好,一時不曾接住酒杯,王兄莫怪。”
葉環挑了挑眉,“九弟該不是嫌棄愚兄禮薄,貨色不好?愚兄面上無光得緊哪。”
“怎敢,怎敢。”
阿九勉強應着,衆人卻都感到了氣氛的尴尬,正在這時,一邊葉律插言,“他當然覺得不好,他有那麽好的了!”
衆人先一愣,繼而哄堂大笑,連太子也重新拍着大腿,“那是!那是!要說我這幾個寶貝,還真比不過!”
阿九看向葉律,他知道他是好心打圓場,可心裏還是隐隐忿怒,這種話他并非不曾風聞,但當面說又是另一回事!他的餘光瞟見,葉莺在衆人的笑聲中,臉色白的可怕,低頭不語,然杯中酒面蕩起圈圈漣漪。
正這時,宮門外疾馳入一匹白馬,直奔宴會而來,太子本來怒起,正想拔劍責問,卻只見上面小太監連滾帶爬下來:“殿下!快些散了吧,皇後娘娘正來!”
永安宮。
層層帷幔,金碧輝煌,大型的雲母屏風像鏡子一樣映照出宮燈玉案等一切陳設,使牆壁顯得更加遼遠,屋內更加空曠,同時鍍上一層冷色的光澤。
屏風之後,端坐着一個女人,褐色的眼睛依稀能看出當年的美貌,此時她正立着眉毛,神情嚴肅,純金镂空的長長假指套被捏出輕微的聲響。
葉環跌跌撞撞跑上殿來,還沒來得及叩頭,迎接他的,卻是劈頭一個耳光。
“母後!”葉環捂着臉叫起來,眼角幾乎痛出淚來,他也這麽大了,母後雖然威嚴,真動手打他,卻是好久不曾了。
坐上的女人卻餘怒未消,“別叫我母後!眼看是冷宮的妃子、庶人、死人!哪裏當得起‘母後’二字!”
“母後何出此言?!”葉環驚道。
“眼線報來,皇上最近一病不起,你不去探視,倒在這狎妓飲宴!”
“原來是這事,”葉環悻悻道,“以前父皇生病,母後也未如此焦急。”
“我的孩子啊,”女人皺起眉頭,“你怎麽不明白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你以為我讓你去看你爹?我讓你去看的是當今皇帝!如今皇上深居簡出,你我想見他,都還要透過那些太監,太監們勢力越來越大,而他們跟我們的關系你還不知道嗎?再說,葉少陵已經六歲了,聽說長得很得人意兒,他娘雖然去年死了,但正因為死了才被老頭子記挂着,聽說常常念叨,你看似是個太子,要是老頭哪天病昏了頭,心思一變,天就突然塌下來了,到時你不是庶人、死人還是什麽?”
皇後說出這一長串,微微咳喘,而聽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忙跪下叩頭,“求母後想個對策!”
女人嘆了一口氣,冷厲的眼神稍微放松了一點,道:“你也不用太擔心了,只要老頭子在駕崩前不改口,天下一切就是你的。再者,哀家已經把漠北那邊說通了,他們答應讓公主來和親,到時自然是嫁給你,有漠北軍隊撐腰,想來你位置會穩固一些。”
“還是母後想的周全……”
皇後盯着自己唯一的孩子看了一會,不知是愛還是恨,她一個白骨場上滾過的女人,為什麽就有這樣一個只會說“母後周全”的兒子?但她最終又只是嘆口氣,道,“這樣,你還不快去給皇帝問安?”
“孩兒這就去。”
“啪!”又是一記耳光打在他臉上。
“母後這又是?!”這次葉環真的痛得飙出眼淚,叫道。
“為了讓你看來有哭過的樣子,”皇後擦擦手,淡淡閉上眼,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