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深情往事
二十八
甘、曾兩人過了約十分鐘才先後站起。過謙分別看了一下兩邊,确定都無大礙才放了心。
曾衍長說:“我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竟然敢跳出來勸和,你就不怕我們對你不利?”過謙搖了搖頭:“你們不會的。”想想又說,“甘願不會,是對所有人;你不會,是只對我一個。”他這話是說給躲在暗處的祁必明聽的,警告他一露馬腳,後患無窮。祁必明心領神會,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曾衍長聽了過謙的話,哈哈大笑,因傷後中氣不足,笑了幾聲又止住了:“好小子,你的眼光和本座的手段一樣毒。”他自承行事作風狠辣,相比遮遮掩掩、口是心非之輩,自有一種磊落的枭雄氣度。過謙扶他靠到一棵樹上,又去另一邊扶住甘願說:“真不要緊嗎?”甘願“嗯”了一聲說:“我是機器人。”過謙愣了愣說:“我知道。”甘願看了看他:“你不害怕?”過謙沒好氣地說:“你是變形金剛我也不怕。”甘願“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氣色立刻活泛了許多。
曾衍長對面贊道:“處處與衆不同,實在合我的脾胃。可惜不肯随我完成大業。”過謙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個就不用讨論了。我只想請問,您所謂大業到底指的是什麽?”甘願插口道:“自然是在幻谷作威作福,無人轄治。”曾衍長冷笑道:“你半生不出幻谷,以為這裏就是全部。我的眼光怎會囿于此間?好,今天趁着我們三個都在,把話挑明了,此後各其行事,看誰能夠笑到最後。”
他擡眼望向天空深處說:“我要和我的□□在六大部落掃清阻力,建立文壇中至高無上的地位;要把觸角進一步伸展到影視、美術、書法、音樂、舞蹈、攝影諸大版塊,做文化領域的共主;本座最希望的還是與朝野實力雄厚的有識之士聯成一線,有朝一日,壓倒日韓的文化影響力,與西方争奪話語權,叫諾貝爾、布克、戛納、奧斯卡再不是全球文藝标尺,這個标準要東移到我國,操之于我手!美化哪一家,妖魔化哪一國,盡決于我!把喜歡的捧上九霄,把不喜歡的踩到腳底,瞧我們的高興!熙熙攘攘,萬國來朝,華夏風流,睨睥天下,那才是我一生的巅峰!”他說到這裏,不禁志得意滿,神采飛揚。
過謙初聽幾乎要與他一樣熱血沸騰,一回思,坦然說:“您這種國族榮譽感和個人野心的混雜我不大好評價,我就是覺着,您未必能心想事成,更未必能在您有生之年做到。”曾衍長目光凜凜:“所以我才想選一個接班人。”過謙笑道:“您別看我。以您的标準衡量,我是最不堪造就的了。我沒什麽壯志。人生在世,但求适意。安頓好自己,安頓好家人和愛人,活得有尊嚴、有意義我就很滿足了。我這願望雖然小,或許比您的宏圖值得追求——您所走的那條艱難之極的道路,要以多少種方式倒下多少個人,您想過嗎?”曾衍長說:“一将功成萬骨枯,有些人如同蝼蟻,來人間轉一遭就是為了當別人的踏腳石。我知道你不同意,否則也不會跟甘願意氣相投了。”過謙笑笑說:“我不同意的還不止這一樁。我覺得我們沒道理受西人擺布,但不代表就要變成那些傲慢蠻橫、指手劃腳、莫名優越、擺布別人的西人——把你自己變成了你鬥争的對手,這叫什麽勝利?”
曾衍長不愠不惱,反而一笑:“傻小子,你不欺人,人便欺你。你肯謙讓,人家不見得領你的情。為了不被人壓倒,非得先下手為強,去壓倒別人。”過謙默然,曾衍長說:“聽不見你反駁,我還真有點不習慣。”過謙笑笑說:“您這種個性與追求,在文學中是很有魅力的形象,在生活中卻是很多人的災難。”曾衍長大笑道:“與實現宏圖壯志相比,災難算得了什麽?與其一輩子默默無聞,還不如制造些驚天動地的災難,史書上總算留下一筆。好了,今天我們打開天窗,裏裏外外說了個通透,此後再無秘密,同時也就再無退路了。”他不再倚靠大樹,邁出了一步,又沉又穩:“甘老師,我恢複得好像比你快一些兒。”
過謙大吃一驚。他禀性單純,說話便說話,全沒想到其他,不料曾衍長侃侃而談,暗中卻培養元氣,打通筋脈,要搶在甘願前面凝聚力量。瞧他神情猙獰,只怕一擊致命,忙攔在甘願前面說:“曾谷主手下留情!”為他自己,他是不會服軟的,為甘願他脫口而出。曾衍長又逼近了兩步,慢慢說道:“你問她,易地而處,她會不會對我留情?”過謙大急,卻被身後甘願輕輕推開說:“何必求情?”語調穩定,清脆如常。過謙回頭一看,她臉色已轉紅潤。過謙還沒反應過來,甘願手臂一振,那先前被她撞斷的大半截路燈燈杆朝曾衍長“呼”的一聲飛了過去。
曾衍長事事謀定而後動,甘願處于險境時卻喜歡主動出擊,說打就打。曾衍長向迎面飛來的路燈連彈幾彈,“當當當當”幾響,燈管炸裂,燈杆上多了幾個極深的小孔,杆身被他指力所激,反向甘願撞去。甘願左袖下垂,紡絲不動,右袖疾轉,形成一股“螺旋勁”,把純鋼的燈杆扭成了麻花狀,“啪”的橫掃到路邊大樹上,燈杆、樹身齊斷,砸得塵沙飛揚。
過謙插到二人中間叫道:“到此為止,行不行?!”
曾衍長向甘願深深凝視,半晌才說:“不行也只好行了。你甘老師的自我修複能力超出我的預期,哼,夫複何言?”他擡步便走,甘願叫道:“綠萍的事怎麽說?”曾衍長腳下不停:“依你。念在你是當世唯一一位能跟曾某人平手較量的大高手,不管是人是機器,曾某暫且讓你一步。”甘願笑道:“多謝。我會為你保密的。”曾衍長走得極快,轉眼只剩一個背影:“彼此彼此。”
過謙、甘願一起看着他走遠,均生感慨。過謙忽然想到祁必明還在左近,忙問了一句:“你們營造的結界打開了吧?”甘願詫異說:“當然了,我們兩人都受損嚴重,哪有能力保持這個獨立空間?”過謙相信他的笨小弟祁必明聽懂了他的明示,于是送甘願回“攬月閣”去。
行到孤峰下,兩人都覺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過謙覺得他問多了會顯得太在意她不是人類,甘願覺得他沒問而她主動陳說倒像心虛,急于取得他的諒解。她雖視他為家人,終究心高氣傲,她畢生最大的“短處”在人前偏要處之泰然。
過謙提出送她上峰,她說不必,一邊拒絕一邊心下後悔,只盼過謙能不管不顧,堅持己見。這次過謙沒令她失望,他不争辯,不躊躇,用天經天義似的果決半扶着她進了電梯。
在第一部電梯裏,她說起她對曾衍長的擔憂,因為既然話都說開了,他就不僅不會收斂,反會變本加厲,加快進度。老谷主明明告誡過她,風氣崩壞會毀了幻谷。過謙問她為什麽不把這話轉告曾衍長。甘願道:“說了,他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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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部電梯裏,她向過謙解說變異加□□兩種技術混用的可怖。本體活着一天,他們就能用這手法不斷複制,惡性擴散。過謙寬慰她說不必太擔心,“曾衍長自視奇高,絕不會允許□□太多那麽優秀的‘自己’。事實也證明,迄今為止,就只五個部落首領是他的□□。”甘願嘆道:“那是浮出水面的。水下有沒有,有多少,難說得很。你沒聽他說要向影視、美術等等領域擴張嗎?屆時他扶植起來的分區首領極可能還是他的□□。這個人是走火入魔了!”
第三部電梯中,他們推想他頻繁出國,大概也是在國外或以利誘,或抓把柄,結交幫手,埋下伏線,縱橫捭阖,以為他日之張本。這麽看來,要遏制他的勢力,又難上加難。過謙同情地說:“又得苦了你了。”甘願便說:“如果我是尋常人類,早就心力交瘁。老谷主當時迫于內外種種壓力不得已批準曾衍長繼任谷主,跟着就制造了我們七姐妹作為牽制。以鋼鐵之軀對抗曾衍長的鋼鐵意志,老谷主可謂高瞻遠矚。”
她說溜了嘴,順口提到了她是機器人這個禁忌話題。真正說了,又似卸下了千斤重擔,如釋重負。在“攬月閣”裏,二人不再顧忌,打開了話匣子。過謙邊瞧着她的滿頭青絲、雪膚櫻唇,邊感嘆地說:“我到此刻才明白,為什麽你能與谷中所有攝像頭、電腦、‘鷹眼’聯機,為什麽有所謂的氣功和異能,為什麽文學才華如此高絕,理論修養又如此深厚淵博——你給許有清小說裏埋進去的十幾處‘抄襲’的經典,我一個也沒聽說過。”甘願笑笑說:“要不是這樣,怎瞞得過伏虛,又怎麽能連消帶打,一舉打垮了伏虛和許有清兩個人。”過謙便道:“為什麽曾衍長不複制一個伏虛出來繼續為虎作伥?”甘願說:“伏虛受的是魔童的寒冰掌,不是人類自身基因導致的病患,渾身細胞全被破壞,無法□□了。”過謙這才了然。
客廳裏一片幽寂,一應擺設宛如第一次上門拜訪時,時隔一年多,卻已發生了這麽多變故。過謙陡的冒出一個想法,想到分別在即,直說也無妨,便笑道:“我總覺得,上任谷主造出你這麽完美的……人來,不會完全是制衡曾衍長。”甘願倚在沙發靠背上,理順紊亂的系統:“這話怎麽講?”過謙笑道:“要是你背負的只是政治使命,老谷主給你灌輸的就只有厚黑學而沒有文學,只有勾心鬥角而沒有蘭心蕙質。”甘願坐直了身子問:“那依你看呢?”
過謙笑着說:“應付曾衍長只是一方面。他還想為入住幻谷的作家造一個高遠的目标,一個讓人心馳神往的精神标杆。有你存在,衆作家就有了仰慕、學習、追趕、超越的活生生的形象。”甘願喃喃地說:“為什麽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謙看着她的眼睛說:“所以你不應該把自己看小了,把自己降格成一個手段高明、方向相反的女版曾衍長!”他不知道這話冒不冒昧,但他決定趁今夜來個竹筒倒豆子。甘願長吸了口氣,綻開笑顏道:“老谷主的深意我終于領悟了,過謙,謝謝你!”
過謙見她欣然接受,大為開心。講通了此節,就更沒什麽是不能暢所欲言的。過謙的茶杯滿了又空,空了又滿,直喝了六七杯茶,月至中天,才想起來要走。甘願也不虛留,送他到門口。真要走了,他又苦于腦中有個依稀的念頭幾次三番沒抓住,不想出來怕要整夜失眠。甘願取笑他說:“你有強迫症嗎?回去睡一覺,明天就想起來了。”過謙做手勢叫她別吭聲,和她一起走到電梯口那裏,驀的腦中如電光般一亮:“我知道了!”
甘願笑瞧着他,也不催促,又像縱容,又像逗弄。其狀便如一個促狹的長姐,明知幼弟急于傾吐學校裏的趣事,她偏做出不熱心的樣子。過謙不理她調侃的神色說:“魏長老曾跟我說,他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我想到了,他一定是把你的秘密透露給了呂行!”
“呂行”二字一出口,甘願嘴角的笑容凍結了。過謙明知這是她的傷心事,但不想她始終蒙在鼓裏:“你漂亮優雅,有才有情,呂行為什麽改變主意不來赴約還決絕地一走了之?”甘願沉吟着說:“他知道了我的身世?”過謙斬截地說:“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可是幻谷裏有這個本領和才智,能大致猜到你來歷的沒幾個人,數一數無非曾衍長、老夫、伏虛、魏長老、宇文茂、歐陽早吧?”甘願點了點頭:“他們在谷中日子久了,難免發現些蛛絲馬跡,找到些端倪,尤其是我的超能力。他們只是沒有确鑿證據。”過謙繼續他的推理:“曾衍長那一派是不會對外亂說的,曾衍長自己就又變異又□□,他們怕你反擊。老夫也不會說,事不關己,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他必定不做。這樣一排除,只有魏長老。加上他又對我說過他查到了不該查的事,是你的隐私,鐵板釘釘,再不會錯了。”魏晉是未來人、預言幻谷會從地球上消失等等他卻避而不談。
他在原地打着轉兒說:“我不懂的是,他立場和你相近,都尊重文學,鐘愛幻谷,幹嘛要做這件事?”
甘願笑了笑說:“你善于分析事理,卻不會猜度人心。魏長老做了件壞事,用意卻是好的。”她摁了開關,電梯“隆隆”的上來了。她道:“假如我跟呂行好了,後果怎樣?”過謙說:“他留下來或者你……跟他走?”甘願點頭說:“魏長老怕的正是後一點。他怕萬一我為了愛人舍棄了維護幻谷的職責。沒有我,誰能阻止曾衍長一家獨大?反過來說,曾衍長巴不得我離開呢,他就算查到我是機器人,也會千方百計幫我在呂行那裏隐瞞,這也能反證此事與他無關。”過謙說:“這倒是!”
電梯到了。甘願叫過謙進去,淡淡笑着:“魏長老不知道,我和幻谷是絕不會分開的。”電梯門合上了,緩緩下降。過謙仰頭朝她揮揮手。她的人高上去,高上去,高到飄渺。她的笑容淡出了視線,只餘月色下那股揮之不去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