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殺人兇案
十三
滕燕回來就病了,講座不能聽,小說不能寫。過謙一天要看她三四次。幸虧Y們溫和細心,不知疲倦,服侍得十分盡心,病情才沒有惡化下去。
滕燕的病剛剛小有起色,過謙又倒下了。他曾進入殺人者的大腦,與滕燕一樣受到戾氣的侵染。好在先天底子壯,用他自己苦中作樂的話形容,叫“等于得了個豪華升級版的感冒。”曾衍長、甘願、伏虛都來探望過他,甘願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麽話要等他病好了再說。這天魏晉也派了機器仆人小童來問候。過謙叫小童回去請魏晉安心,說他已然痊愈了。
那小童作古代書童打扮,雖是機器,比人還有個性,聽了過謙的話,不是像別的同類恭恭敬敬答應,而是“哼”了一聲說:“死撐。我家先生早料到你嘴硬,叫我把話帶給你就行,你的話就不必帶給他了,反正也不是真的。”過謙被逗笑了,心想:“魏長老還真了解我。”他帶小童在宿舍內外逛了逛,見他對一個面容姣好的Y溜了一眼,惡作劇地笑道:“小童,你看那個小姐姐好看不?”小童警惕地瞄着他說:“你問這個幹嘛?”過謙笑問:“老實說,你看到女機器人有沒有特殊的感覺?比如,臉紅,心跳,手掌心發熱,性幻想……”小童毫不留情地頂回去:“這是你看到女人類的感覺嗎?”過謙不愠不惱,哈哈大笑:“好吧,算你小子厲害,回家代我問魏長老好。”小童破天荒露了個笑臉說:“累了吧?剛才還說病好透了,可見吹牛。”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對了,先生叫我問你,是不是只有老夫長老沒探視過你?”
過謙想那有什麽了不起的,因笑道:“魏長老為什麽特別提到這個?”小童一本正經地說:“先生說,你跟許有清關系好轉,曾、甘兩位又厚待你,按理說老長老應該順勢下臺階,來看看你的病,以前的事就馬馬虎虎算揭過去了。但是他偏偏不來。先生說,這叫做‘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對你的成見深到放不下。”過謙摸摸小童的頭說:“相比伏長老的見風使舵,老長老倒是本真一點。”小童推開他的手說:“別摸東摸西,男男授受不清。”行了個禮說,“告辭了。”過謙疼愛地看着這個孩童般的機器人說:“告辭告辭。”
小童別了過謙,不走尋常路,拐到後山去賞玩風景,不時吟誦唐詩宋詞中歌詠山水的佳句。正心曠神怡之際,腳下一絆,差點跌倒。他低頭一看,是一只人腳,腳踝以上盡被長草遮沒。這一帶甚為荒涼,是為感情細膩的作家們傷春悲秋準備的,怎麽會有人在這裏睡覺?小童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将腿、身子、頭順着拽了出來,皺眉一看,竟是老夫。老夫眼睛瞪得老大,胸口三處傷口,血液凝固。小童一試鼻息,果然死了。他伸手合老夫的眼睛,合了三次都不閉眼,當真是死不瞑目。
小童用“語音鈴铛”報告魏晉,自己守在屍身旁寸步不離。魏晉得訊,吃了一驚,趕來一看,第一時間通報了綠萍。不到半個小時,整個幻谷轟傳開來:首席長老老夫,暴死于後山草叢!
曾衍長指示機器警察調查,又把老夫的屍體拍照存檔,冰封起來,留待谷外警察會同辦公。老妻、許有清抱頭痛哭,老妻“殺千刀的”也不知罵了幾萬聲。下一步當然是找出真兇。莫淵先有不祥之感,為他的室友憂心忡忡。預感不幸成真,老妻、許有清力指過謙嫌疑最大。伏虛也懷疑過謙,只是摸不準曾衍長的态度是棄是保,因此模棱兩可。
幾日後,內部聆訊,過謙坦蕩地表示,他以前不喜歡老夫,但後來看到此人确有真才實學;雖愛護短,不乏真情,所以印象頗有改觀。何況就算不喜歡甚至痛恨一個人,也不等于就想要消滅這個人。
老妻哭道:“你如今紅了,有大佬撐腰,你就膨脹了。你看幻谷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當中只有我家老頭子不甩你,你生了病,他問也不問一句,你就不舒服,就懷恨,年輕氣盛你就犯渾,就起了殺心!”過謙面無表情地說:“我體諒你喪夫之痛,不跟你一般見識。但你糾纏不清,我不排除反訴你毀謗誣蔑。”老妻哭指着他,向曾衍長、甘願等人說:“看到沒有,看到沒有?當着你們的面他就敢恐吓我。老頭子晚上落了單,他什麽事做不出來?”
過謙望望許有清說:“你幹媽不了解我,武斷臆測也算情有可原,你雖然不是我要好的朋友,總算吃過飯,喝過酒,在‘經典文學場’裏歷過險,我是什麽人,你不知道?”
許有清哭得嗓子嘶啞,雙眼全是紅絲,這時便澀聲道:“不錯,我之前曾拿你當個好人。誰知道你這麽狠,這麽毒!”過謙笑了笑說:“願聞其詳。”
許有清走到屋子中央向曾衍長、甘願等說:“上星期我陪幹爹喝茶,告訴幹爹我和過謙化幹戈為玉帛,幹爹當時就警告我別上過謙的當。他老人家說,過謙性格剛猛激烈,哪有那麽容易平白的就被我們的父子情感動,又哪有那麽簡單因為他的課講得好就不計較以前的恩恩怨怨?這不是騙三歲小孩兒嗎?”過謙嘆道:“三歲小孩的赤子之心哪是你們比得了的?我的确這麽想,這麽看,你們偏要用陰謀論來猜度我。只因你們自己不是這種人,就不信世上會有這種人。”許有清“呸”了一聲說:“幹爹還說,你們在‘電影宮’遇險,這筆爛賬一定算在我們頭上,那次你和滕燕、莫淵差點丢了命,你能寬容大度到這份兒,你就成了佛了。”
過謙心道:“聽你的口氣,這事和你們無關?”嘴上說,“我不敢說成仙成佛,不過我确實原諒了你們——假如那件事是你們做的。”許有清恨道:“你看,幹爹說對了,你就是認定是我們幹的,那你就更有殺人動機了!”
甘願、綠萍對視一眼,心想“電影宮”風波原來另有隐情。曾衍長、伏虛均是老辣之輩,都不動聲色。
魏晉緩緩開口:“過謙,‘電影宮事件’到現在有多久了?”過謙一喜,答道:“大半年了。那還是我剛來不久發生的事。”魏晉說聲“嗯”,不言語了。他這話問得關鍵,言外之意是:既然那麽早就結了梁子,何以拖到今天才來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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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妻擦着淚咬牙切齒地說:“準是他要細細謀劃,所以沒着急動手。”過謙說:“剛才許有清還引了老長老的原話,說我性格剛猛激烈,試問一個剛猛激烈的人有多少耐心會用大半年時間去缜密地策劃一樁殺人案?我這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德行人盡皆知,我有多大概率殺了人還在現場不留一絲自己的痕跡?我又不是職業殺手。”老妻語塞。許有清卻說:“你無巧不巧這幾天病了,就是想制造假象,這不是欲蓋彌彰嗎?還不叫心思缜密嗎?”
甘願直到這時才說了第一句話:“事涉兇殺,就算用我的氣味相機也只能作為輔助證據,何況是個人的主觀推測?”老妻惡狠狠地盯着她說:“那依您的高見呢?直接把老頭子一燒完事兒了?”甘願向她森然一望,目似寒冰。老妻打了個突,扭過頭去,不敢再唐突了。甘願續道:“雙方的陳詞我們都已聽過,哪一方都不能絕對有力地支持己方的觀點。我提議調看過謙一周內的夢境。假如他做過虧心事,近期的夢中必有體現。”
出于保護隐私的考慮,幻谷作家的夢境通常是秘不示人的,極例外的情形下也只允許查看最近一周的內容。這是一個不偏不倚的提議,連許有清和老妻都認為合理,便全體通過了。
曾衍長用他高亢的嗓音吩咐機器警察,立刻到夢境管理處調閱,其餘在場人等,一個不準離開,以防有人借機鑽空子。
機器警察去了,綠萍令人搬了椅子來讓過謙、許有清坐。老妻本想抗議,但看幹兒子站了半天也累了,人家又不是只給過謙一個人坐,就不說什麽了。一個小小的細節折射出綠萍的精細,甘願眼中微孕贊賞,綠萍只作不知。
不一會兒,機器警察帶了一盤磁盤回來,上面标注“過謙”二字和近七天的日期。綠萍看看過謙,過謙磊落一笑,表情輕松。老妻不禁有些心裏沒底:“看他胸有成竹,難道老頭子真不是他殺的?”
磁盤插入放映機,空氣一振,先是些星星點點的閃光,後是條條直線曲線,再後來是模模糊糊的畫面,再過一刻便穩定下來。倒數第七天,過謙的夢境是在構思的一個新小說,創意特別,曾衍長不覺點了點頭。他這小動作伏虛盡收眼底,當下說:“在座的可別剽竊過謙的點子。要不是為了查案,咱們也不能提前看到這麽新穎的架構。”“在座的”當中,有可能剽竊的唯有許有清一人,老妻嘀咕一句“老狐貍,虧老頭子生前拿你當個人!”
倒數第六天,過謙的夢境是2025年的景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過謙的思鄉之情使他做了這夢。曾衍長心道:“可得把他的人和心都留下來才行。”
無風無浪又是幾天,平平無奇,倒數第三天的晚上,夢境晦暗不明。曾衍長指示:“調亮些。”
機器警察依言調色,就見畫面一顫,是過謙與老夫往日吵架的情景。過謙心中一緊:“不對啊,昨兒晚上我一覺睡到大天亮,難道做了夢自己忘了?”老妻繃直了身子,伸長了脖子。又見過謙扇了老夫一耳光,狂笑不止。衆人大嘩,一齊看向過謙。又見夢境中過謙對老夫拳打腳踢,啐了一口,拔刀相向。
畫面消失了,室內有短暫的沉默。老妻首先站了起來:“這麽多雙眼睛都看見了!他昨天夢裏還記仇,還打人,還殺人!這可是昨天晚上的夢!”過謙心裏一片迷糊。綠萍心想此刻辯得一分是一分,便說:“就算這樣,也只能作為間接證明。現在是法治社會,幻谷是有法可依的地方。真兇自然不能逍遙法外,但沒有鐵證,就不能憑借似是而非的所謂證據作誅心之論。”老妻氣到極處,哭了起來,直問到曾衍長面前:“曾大谷主,這還有天理嗎?”綠萍索性針鋒相對:“之前過謙有句話很對,有想法和有行動是兩回事,好比老夫人你和許有清老師對過謙恨之入骨,也許今晚就會夢見打他殺他,如果過謙恰巧這當口遇襲,難道你倆就百分之百是罪犯不成?”
她這話雖是明顯的偏幫,卻不能說沒有道理,老妻、許有清一時竟難以辯駁。許有清到底年輕些,靈機一動說:“綠萍主管說得極是,這是旁證,不足以蓋棺定論。但有這麽重大的嫌疑卻足夠逐出幻谷,由谷外警察押送他回2025年慢慢調查審訊……”老妻忙說:“不能放他走,叫他以命償命!”許有清對她使了個眼色說:“要是他一身清白,那個時空的人自然判他無罪;要是越審越可疑,那就讓他們走法律程度,請律師打官司吧。”他平時唯唯諾諾,今日為了幹爹居然語詞鋒利。
老妻聽懂了,幹兒子的方案是眼下最佳。綠萍言之鑿鑿,也唯有暫且饒過謙一條小命,先進入審查階段再說。這樣一來,過謙會滾回他的老家,會陷入曠日持久的審查,并且極可能身隐囹圄。就算是最壞的局面,他能賴掉兇案,他也是聲名狼藉、前程盡毀了,下半輩子注定慘淡收場——有哪家單位會放心請一個疑似殺人犯加盟,大衆和市場又怎麽能接受這麽可疑的作家呢?想到這裏,她贊許道:“有清說得對,判,或許證據不足;逮起來審,是足足夠夠了。”
過謙看了看衆人,冷冷地說:“你們好像都認定了第三個夢是我做的啊。”甘願忙問:“你沒做過那夢?”過謙斬釘截鐵地說:“沒有!”許有清說:“也許你早上不記得了——如果不是裝傻抵賴的話。”過謙冷笑道:“有誰做了這麽色彩強烈的夢,會一點記憶不留?至于說我抵賴,我沒話說,因為肯定說不清。”
曾衍長沉吟道:“你是在反訴夢境遭人篡改?這件事要查也容易。設若你所言是假,我将會行使谷主之權,把你移送谷外法辦。要是你所說是實,那麽誰改了你的夢境,誰就有可能是真兇了。”伏虛不等老妻作何反應,立刻表态贊同:“曾谷主的推論無懈可擊。”曾衍長笑笑說:“夢境管理處有一套備用系統……”他話一出口,許有清臉色煞白。曾衍長發現了,不點破:“調出來就知道過謙昨晚有沒有做夢,做了什麽夢。備用系統的監控最為隐密,就算有人躲得開普通的攝像頭,也萬萬躲不開這套監控。綠萍主管,請你和伏長老走一趟吧,這套系統的密碼是……”
許有清站起來自首說:“不用去了,是我,是我改的!”
衆人先是失驚,一想又覺得并不意外。老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清,你……你說什麽?”
許有清“撲通”跪倒,涕泣如雨:“幹媽,兒子豬油蒙了心,為給幹爹報仇,自己做了一段畫面,填進了過謙昨晚的夢框。”老妻痛心疾首:“傻小子,你糊塗啊!”許有清向老妻,也向衆人說:“我知道會有人提出來用夢境給過謙開脫,也猜到夢是個不靠譜的東西,不一定能找到着實的證據,我就……我就……”
伏虛玩着手上的玉斑指說:“你的意思是說,你只改了夢境,沒有殺人?”許有清忙說:“沒有沒有!借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做這種大逆不道天打雷劈悖逆不孝的事!”老妻急說:“我也信有清不會。老頭子和他情同父子!”過謙心裏說了句:“我也信。”
伏虛笑了一笑說:“篡改夢境,其罪較小,至多不過是開除加罰款,你當然是揀輕罪認啦。”許有清連聲辯解。
曾衍長起身說:“今天先到這裏吧。我們分頭細查,一周後再開第二堂。在此期間,幻谷不得有一個人進,一個人出。全體機器警察嚴加監管,天空、山峰、靈河、地面,天上地下,一寸不得放松!”相關人等齊聲應了。
曾衍長走過過謙身側,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走到許有清身邊時冷峻地說:“其實夢境管理處并沒有備用系統和隐密監控,本座是試試你虧不虧心。”許有清癱倒在地,曾衍長在一衆機器人的前呼後擁中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