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柴熙筠遲疑片刻,依着孟玄清的模樣在腦海中反複搜索,的确從未見過,又不好明言,只得推說自己記性差,見過的人轉身就忘。
孟玄清自嘲地笑了笑:“公主當年年紀小,不記事也正常,可是公主的模樣,臣記了十幾年。”
聽他這樣說,她有些好奇,二人先前居然有些淵源,不禁暗暗猜測,難道他肯再度出山,竟與此相關?
“成安七年那年……”
柴熙筠的神情立時僵住了。
“臣曾于長樂宮外見過公主一面,當時是七月下旬,天正下着暴雨……”
孟玄清眼神迷離,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夜正輪到他值守,長樂宮的宮人跑到太醫院說皇後突發惡疾,先前一直負責皇後病情的張太醫前幾日剛告老還鄉,其他太醫都被各宮召了去,于是他提着藥匣子匆忙趕往長樂宮。
皇後的病來得急,等他趕到時,已經回天乏術,然而他卻從病症裏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皇後體弱、久病纏身這是整個皇宮都知道的事,然而他瞧着皇後的症狀卻不像是久病難醫,倒像是中毒,于是他避着衆人,向陛下提及此事。
陛下沉吟片刻,讓他退下,一再囑咐對旁人莫要提及。他雖心有疑慮,但後宮之事本就不宜插手,況且畢竟涉及皇後,料想陛下必會徹查,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出了大殿。
“就是在這時,老夫見到了公主。”
“公主當時只有這麽高”,孟玄清用手比劃着:“見臣從裏面出來,昂着頭問,太醫,我母親的病好些了嗎?”
說着,他有些哽咽,胸中積攢多年的情緒再也收拾不住,最後竟掩面痛哭起來。
提及舊事,柴熙筠心裏自然不好受,只是這些年裏,當夜的情形,她已經反複咀嚼過無數回,哭也哭過了,淚也流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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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沒想到事情過了十年,仍有這麽一個不甚相幹的人為此事泣不成聲。于是離開椅子踱步過去,拿着一條絹子遞到他面前。
“我當時,只當母後像往常一樣發了病,與之前沒有什麽不同,沒想到……”
“後來呢?”她坐在離孟玄清最近的椅子上,待他心情平複了些,繼續問道。
“我在太醫院枯坐了一宿,時時關注着後宮的動靜,沒想到天明後卻傳出皇後沉疴難愈,薨逝的消息。”
“皇後不是生病,是中毒,公主,你相信我,是中毒!”孟玄清一時情急,死死地抓着扶手,身子前傾,懇切地望着她,不容許她有一絲懷疑。
“我知道。”柴熙筠長長嘆了一口氣。
然而他臉上的痛苦更甚:“陛下也知道!”
“可皇後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乾清宮、長樂宮、禦花園……我在每個可能遇見陛下的地方死命守着,一心想着勸陛下徹查此事。”
“可是沒等見着陛下的面,就被人以救治不力的罪名趕出了太醫院。人人都道我是因為沒能救得了皇後才被黜免,可是其中真正的緣故,只有我自己清楚。”
“這事過後,我心灰意冷,從此封山,不再出診,只采些草藥發賣,用以度日,可十年裏,一想起那日見着公主的情形,便徹夜難眠。”
“我欠公主一條命,還欠公主一個真相!”
孟玄清說完,屋子裏陷入了沉默,柴熙筠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片陰郁籠罩在心頭。
她為人女,懷着為母辨明真相的執念,将此事背負了十年,可孟玄清,一個局外人,只是偶然卷入,同樣背負了十年!
他本可以懸壺濟世,救更多的人,抑或鑽研醫道,成為一代名醫。卻因這份心中難安,蹉跎了十年!
背後的真兇固然要嚴懲,可她的父皇,又怎麽值得原諒!
“您放心,此事我定會查明,只是事情過去這麽久,孟太醫心中也該放下了,這是後宮争鬥,與太醫無關的。”
柴熙筠小心勸慰,生怕一個不經心又戳到他痛處。
這件事在孟玄清心中積壓多年,與外人不足道,也不能道,他原以為要帶着入土的,沒想到竟陰差陽錯見着了柴熙筠,還好她的驸馬,他終歸是救下了。
只是乍一說出來,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了,瞬間置身一片虛無之中。
“洛南地偏無名醫,此番若不是孟太醫,驸馬恐怕就……太醫若能出山問診,也算是當地百姓的造化。”
柴熙筠真心相勸,她不願看着他沉湎于過去,荒廢了自己這一身本領,然而孟玄清眼中卻始終一片混沌。
齊景之畢竟是世家子,平日遇人都是以禮相待,只除了沈修遠。
下人來報縣老爺求見公主,甫一露面,柴熙筠還沒開口,他劈頭就是一句:“你又來做什麽?”
沈修遠怔了一下,随後朝柴熙筠拱手行禮:“臣下有事要單獨回禀。”
柴熙筠拍了拍齊景之的手:“我稍後回來”,便帶人去了正廳。
“陛下立了六皇子作太子,敕封太子的诏書已下,恭喜公主。”
這事她倒不意外,前世也是這樣,老二老三費勁心思明裏暗裏拉攏群臣,在父皇面前搶着立功,忙活半天,殊不知掌權人心裏早就拿定了主意。
不過沈修遠的話倒是提醒了她,這些日子忙着看顧齊景之,倒忘了日子,如今已經進了六月,離父皇五十大壽只剩一個月了。
“你有心了。”她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若是沒別的事,便回去吧。”
“還有一件事,要請公主示下。”即使柴熙筠送客的心思很明顯,沈修遠依舊不慌不忙。
”先前刺傷驸馬的人在監牢裏押了快一個月了,臣順藤摸瓜,查着這事與齊晏之有關,該當如何處置,還請公主拿個主意。”
齊晏之?真是陰魂不散!她一陣嫌惡,觑了他一眼:“該拘就拘着,該流放流放,衙門的事,還要我教你辦嗎?”
沈修遠吃了癟,臉色不大好看,應了一聲“是”準備退下,走到門口,又回過身:“公主是不是,很厭惡臣?”
“是”,柴熙筠毫不猶豫:“不可以嗎?”
她的幹脆讓他有些吃驚,與此同時,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瞬間落地了。
“當然可以,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臣覺得,公主的恨,似乎沒有緣由。”
呵,沒有緣由,看着他那張“無辜”的臉,她不禁笑出聲來。
她也曾想過,這種怨恨是不是一種遷怒,前世這個時候,他們還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而今生,迄今為止,不過是見過幾面的陌生人,他什麽都沒做。
可沈修遠就是沈修遠,他是不會變的。如果今生沒有齊景之,俞林殿上,父皇依舊會把他倆的名字連在一起,後面那些事,他一樣會做。
“沈修遠,你有心上人嗎?”
話題的轉換讓他猝不及防,饒是如此,他還是認真答道:“沒有,興許我沒有驸馬那樣幸運,心上人,還不曾遇到。”
然而他越認真,柴熙筠心中越想發笑,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所言有多荒唐。
她斜睨着他,唇角露出一絲嘲諷:“你不是沒有他幸運……”
沈修遠一臉好奇地看向她,耐心等着下面的話。
卻見她閉上了眼,似乎不願再看他,輕輕揮了揮手:“退下吧。”
轉眼便是六月初六,這日柴熙筠起了個大早,早早用過了膳,待到日頭升起來,立馬張羅着院子裏的人前往東邊閣子裏搬書。
見她用襻膊把袖子綁起來,自己也要上手幹,齊景之慌忙攔住她:“何必這麽辛苦,讓巧兒放些蘭草和芸香過去,也是一樣的。”
柴熙筠攙着他的胳膊,将人帶到竹椅邊按下:“六月初六曬書,才不會長蠹蟲,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安心在這裏坐着。”
“那你揀輕的搬,別累着。”
柴熙筠朝他擠了擠眼睛:“我曉得的。”
“哎……”誰知剛走出兩步,便聽到齊景之喚她。
“又怎麽了?”她語氣中有些無奈,但還是轉身回去。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來,等她俯下身子,他便傾身過去,掏出一條絹子,将她的下半張臉圍住,在腦後打了個結。
“那些書經年累月堆在那裏,積了不少灰塵,一旦吸進去,免不了要咳嗽。”
一時間他的氣息在鼻尖萦繞,柴熙筠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她從外面回來,見他眼上蒙着一塊月白色的帕子,随清風拂動的樣子。
月白色的帕子?想到這兒,她立馬垂下眼睑,似乎正是自己臉上這條,頓時一抹嫣紅爬上雙頰。
兩人呼吸和眼神交纏,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溫度,空氣中仿佛彌漫着初春的薄霧,沁人心脾,又讓人沉浸其中。
“公主驸馬好興致啊。”
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忽然傳來,兩人雙雙回過頭,見齊昱之遠遠走過來,随即對視了一眼,彼此心領神會。
不等他近齊景之的身,柴熙筠便笑着迎了上去:“昱之啊,你來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