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齊景之沒空多想,抱着柴熙筠疾步朝鳳陽宮走去。
聽到他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柴熙筠不免有些愧疚。他身上的傷還沒好,一路抱她回鳳陽宮只怕會雪上加霜,但是宮中耳目衆多,她既然演了戲,就不能給別人留下把柄。
想到這裏,她嘴唇輕輕蠕動,悄悄吐露出兩個字:“受累。”
齊景之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低頭看了一眼,見她仍然閉着眼,開始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幻聽了。
回到寝宮,太醫已經在門口等候,鳳陽宮裏亂做一團,一群人蜂窩一樣湧了上來,從齊景之懷裏接過她,平穩地放在床上。
随後便察覺有兩根手指搭在了自己的腕間。
這廂正診着脈,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後就聽見床前有人輕聲問:“筠兒怎麽樣?”
聽到這個聲音,柴熙筠一顆心瞬間放回了肚子裏,今夜俞林殿上,場面鬧的很難看,但是父皇來了,她就放心了。
嚴太醫她熟的很,無論她出現怎樣奇怪的病症,他總能圓回來,并且煞有介事地開出藥方給她調養。
這次也不例外,她在床上靜靜地躺着,聽着嚴太醫同父皇解釋她為何會無故暈倒,無非是氣血虧虛諸如此類。
随後開了方,着人去熬藥,父皇又在自己床前坐了片刻,直到他走了,鳳陽宮才又恢複了寧靜。
“公主?公主?”聽到韓仁在喚自己,柴熙筠小心翼翼眯開一條縫,眼睛長時間處在一片黑暗中,竟覺得床前的燭光有些刺眼。
“公主,人都走了。”
“都走了?”柴熙筠使勁眨了眨眼,努力适應着眼前的光明。
她這一反問,韓仁反倒有些拿不準,這時突然想起窗外縮着的那個身影,心想公主莫不是想問他?于是答道:“齊公子還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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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熙筠心裏咯噔一聲,想到他身上的傷,心裏有些自責,便囑咐道:“你取些上好的金瘡藥給他,讓他早些回去吧。”
“是。”韓仁領命出去,然而轉眼間又折了回來:“公主,他不肯離開。”
見柴熙筠臉上有些錯愕,韓仁補充道:“他想見公主。”
猶豫了片刻,柴熙筠說道:“讓他進來吧。”
她從床上翻身坐起,還沒穿上鞋,便看見齊景之幾乎是小跑着進來,霎那間便沖到自己面前,上來就是一句:“公主可好些了?”
柴熙筠瞬間怔住了。此刻他右膝跪在地上,支撐着身體,仰頭望向她,發絲淩亂,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眉頭微皺,緊閉的雙唇洩露了緊張的情緒。
他是在,擔心自己?她以為他不肯走,是為今日所謂的“交易”,還有話要問自己。
可對上他的眼神,她卻發現并非如此。
他抱了一路,難道不清楚自己是真暈假暈?
“齊景之,我沒事。”她偏過頭,腳趾往裏擠了擠,趿着鞋走到窗前,順手準備推開,又想起自己還在裝病,下一刻便将手縮了回來。
齊景之皺着的眉頭卻并未放松下來,匆忙起身,趕着上前追問道:“若是無事,公主怎麽會無緣無故暈倒?”
柴熙筠轉過頭來,瞪了他一眼,恍然察覺出他眉宇裏的關切,一股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你難道沒看出來,我在裝暈?”
她面無表情地盯着他,不肯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世上的男人大多自以為是,這樣被嘲弄,不可能毫無反應,況且他還一身的傷。
可他在片刻的恍神之後,長長出了一口氣。
“齊景之,我是不是很卑劣?”看着他逐漸舒展的眉峰,她有些不死心,一點點逼近他:“這樣的事,我八年前就會了,每當我有事相求,或者闖了什麽禍不敢面對父皇,就會裝暈。”
“因為三歲那年我得過一場大病,他和母後日夜照料才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所以我知道,他怕。”
“他怕我生病,我一病,他便會想起母後,便會對我多幾分垂憐。”
“你說,我是不是很卑劣?”她一口氣不停歇,對着他說着這些不相幹的往事,眼睛裏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嘴角勾起一絲嘲諷。
齊景之立在原地,眼看着她的臉一點一點靠近,腳下卻未挪動分毫。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直指他靈魂深處,容不得他有半點躲閃,然而他卻覺得,此刻她對他的逼問,更像是在求證。
他不知道這些事她是否同別人說起過,然而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臉,他突然再次想起那句“你若是你見到真正的我”……
可這些,又算得上什麽呢。
若是她的父皇足夠愛她,她根本不用裝可憐扮柔弱來博得他的一絲垂憐,他想起前世她的模樣,這才發現,原來他以為的她,也只是他以為罷了。
就像她此刻一臉桀骜地看着他,說着自己那些拿捏和手段,不過是強撐。
他曾以為她是幸福的代名詞,只是遇人不淑才有後來的禍事,可是今日他才明白,即使沒有沈修遠,她的人生也是一片泥濘。
看着她倔強的嘴角,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此時眼裏已經泛起晶瑩。
齊景之的心突然一陣揪痛,他緩緩擡起手,撫上她的臉頰,一雙褐色直探向她的眼底。
“你只是不想和沈修遠成婚。”
他的眼神清亮,幹淨得像高山上從未有過人跡的湖泊,湖泊中心有個漩渦,一點點将她吸到湖底。
“跟我回洛南。”他說。
不是請求,不是詢問,他頭一次在她面前說的這樣篤定。
她有片刻的失神,然而他掌心的灼熱将她拉回了現實,再看向他時,竟無法直視。她的眼神随即飄向別處,胡亂應付了一句:“春兒死的不明不白,我得查清楚。”
“好”,他似乎全然沒有聽出她話裏的拒絕,不帶絲毫猶豫:“我和你一起查。”
“還有你的事,誰下的手,我也要查。”她的語氣依然很生硬。
“不重要。”齊景之的手撫上她的發鬓,強迫她看向自己:“柴熙筠,我的條件是,你,跟我回洛南。”
知道她過得并不好,這一世,他不會再遠遠凝望。
齊景之走後,柴熙筠推開窗,望着窗外高懸的明月,那句“跟我回洛南”,不停地在腦中盤旋。
她沒有當即應下,只是随口推脫“讓我再想想”。當然,在今夜之前,這個念頭從未在她腦中産生過。
她的計劃是,利用齊景之甩掉沈修遠,至于後面怎樣,無論如何,她總會有辦法。前世吃的虧,足以讓她清醒,絕不至于今生再把自己草草托付給另一個男人。
可是當齊景之說跟他回洛南之時,她卻心動了,他明明除了這句話什麽都沒說,她卻忽然想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前生她從未離開過京城,或許重活一世,不該再受此等困宥。
有了昨夜的事,父皇定然不會再将她和沈修遠扯在一起,至于其他的,權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樣想着,柴熙筠走向了春兒生前住的屋子,她早已事先摸準了,這個時候雲芝會在房裏。
門虛掩着,她伸手敲門,然而不經意地一擡頭,卻透過門縫,瞥見雲芝慌慌張張把什麽東西随手塞在了枕頭下面。
“誰?”叩門聲落,門內傳出一個急促的聲音,仿佛驚弓之鳥一般。
“我。”柴熙筠應了一聲,擡腳走了進去。
似是沒有想到公主會過來,雲芝“噌”地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立在床邊。
眼看着柴熙筠關上門,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雲芝臉上的慌張更甚:“公……公主怎麽過來了?”
“雲芝,關于春兒,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沒有絲毫掩飾,柴熙筠徑直問道。
話音剛落,雲芝拼命地搖頭:“奴婢不知,公主,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
“真的……”雲芝咬了下嘴唇,擠出了“不知”兩個字,聲音微顫。
看到雲芝臉上的驚恐,柴熙筠沒有繼續逼問,她知道,雲芝不是個膽子大的,否則也不至于這麽多年都近不得她的身。
她在桌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接着開口:“春兒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沒有指責,沒有正義凜然,說這話時,她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帶有一絲悲戚。這事處處透着不對勁,然而她與真相之間,仿佛始終隔了一層紙。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雲芝,如果你我都放任不管,偌大的皇宮,一個宮女的死,又有誰會在乎呢?”
雲芝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随後更是不由小聲啜泣起來,她在宮中十幾年,深知深宮之中,人命向來危淺,她們這些小宮女,更是如同草芥一般,經不起一點風浪。
即使如春兒,做到了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又如何,多少個不為人知的暗夜裏,她們二人抱頭痛哭,對自己的命運束手無策。
“我記得,你和春兒是同鄉吧”,柴熙筠堅定地說:“此事一了,我放你出宮。”
從雲芝的房間出來,柴熙筠嘴唇發白,氣得渾身顫抖,扶着門柱才堪堪站住。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脯劇烈地起伏着,快要喘不過氣,她竟不知道!她竟什麽都不知道!
“禽獸!”她想起那個人的身影,一拳重重地砸到牆面上,對疼痛毫無知覺。
“公主,公主”,韓仁匆匆忙忙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六皇子請您趕緊到重華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