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百分之十九
第三十二章 ：百分之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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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不會用手指觸碰人類。
祂對待藍蠍子的方式是拖拽——如同拖拽無知覺的屍體, 刺入針管——人類完成醫學操作，剪去青蛙頭顱時也是如此冷漠。
但少女是特殊的。
于是祂手指從白袍下探出，徑直按上少女雪白的腮上, 嘗試像人類一樣摩挲撫慰。
祂的手指冰冷，摩挲時有種不知輕重的用力, 指甲陷入面頰軟/肉, 留下紅印，在白皙面龐上格外顯眼。
祂又用了些力，試圖用指/尖将那處紅痕撫去，卻失敗, 反而越揉越腫。
“嘶。”她低低抽氣。
“疼麽？”Zero力氣頓時一松, “我模仿人類果然還不夠到位。”
清鈴卻沒有順杆上爬地撒嬌，一反常态正經, 執着地盯着祂的眼睛。
祂有與她一樣的黑發黑眼，眼眸清冷潤澤, 外表冷淡又俊秀。
那天演播廳四處混亂, 她第一次見祂的仿生體，便覺得很喜歡。
真的很喜歡…很喜歡。
“我沒有嘲笑你無知。”Zero解釋說, “根據調查, 全球75％以上人口都未曾接受過基礎普及教育，你當前的學識已經很優秀…不要怕, 你會變得更優秀。”
這時臉頰已經不疼了，可聽到這句話，她的心髒忽然急促的跳動——
她語氣頓時急切起來：“零，你再摸摸我。”
“？”AI詫異, 随後有些疑慮，“摸哪裏……在這兒？”
“就臉, 随便哪裏都行。”人類少女幹脆抓住仿生人的右手，按在自己臉上。
祂的手掌寬大，幾乎能包住她小半張臉。
可是好冰，像雪一樣。
真的好冰。
她抓着那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祂絲毫不掙紮，縱容的叫她這般捏住。
然而她卻沒有被包容的歡喜。
這雙手她握得那般緊……難道努力捂都捂不熱嗎？
“清鈴？”Zero面露疑惑，她的反應并不符合平日澀欲渴求，倒像是焦慮緊張的體現。
祂檢查清鈴的生理指标，并未異常。
“這只是一具仿生軀體，勉強可以撫慰你。如果你想接觸我的本體，還是要等以後去電子海。”
她幾乎懇求地凝望祂，凝望那完美無缺的面容。
“人類是不會說撫慰的。”
“安撫。”Zero從善如流。
“為什麽剛才要那樣對藍蠍子？”
Zero反問：“教師會問青蛙為什麽會被炮制為脊蛙麽？”
清鈴嘴唇發幹：“零，我有點害怕，你能給我講講我的手術麽？”
祂彎了彎唇：“你變聰明了。”
說完這句話，祂沒有拒絕清鈴，而是點了點她的眼角。
“怎麽還哭呢？”
清鈴這才感覺到，自己焦急到眼睛不知不覺泛了淚花。
“我……”
是的，她确實感覺到某些苗頭，所以退縮了。
就像是歷史上比幹無心的典故，某些事情，不點破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點破，就是無可挽回的悲劇。
如果說破就會失去，那是不是保持沉默比較好呢？
“來吧，術前是該和你詳細說明。”祂聲音舒緩放松。
清鈴目光下落，落在兩人牽在一起的手。
那一瞬間，她沒有去想手術的風險。
“還有百分之十九，還有九天，你就會喜歡我，對麽？”
“當然。”
少女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
很快啦。
而且都百分之八十一的快喜歡她了，別自己吓自己。
她的手心汗津津，有點丢臉，于是蜷起手指，悄悄勾住祂的掌心。
Zero并不在意這點細節。
走廊的光帶白到她頭暈眼花，心跳加速。
這是她第一次與人牽手。
與祂牽手。
好……開心。
*
她被Zero帶到空曠幹淨的實驗室內。
這種環境清鈴并不陌生，在實驗基地，幼年清鈴時常要躺上去，被研究員各種操作觀察。
單論硬件，這裏可比反抗軍基地先進衛生多了，看一眼就會讓犯人很有安全感。
“手術風險，術前檢查、護理須知我之前都與你講過。知情書你仔細看了麽？”
清鈴乖乖點頭。
“嗯，現在差的只有手術具體操作，你還不明白，對麽？”
她說：“知情書上有寫一點，但我沒看懂。”
“看懂這個就行了。”Zero平靜道，“即将為你移植的心髒。”
她擔憂的正是心髒移植出現波折，零這句話可以說恰恰道中她心事。
移植的事情零以前講過，祂為她準備的是實驗室培養的克隆心髒，比她現在用的殘次品強多了……
“這顆機械心髒，你看看滿意麽？”
“……诶？”
少女茫然注視着面前的培養皿。
嚴絲合縫的培養皿中，靜靜卧着一顆剔透精致的水晶之心。
蒼白燈光下，它映射出驚心動魄的光芒。
心髒重重沉下去。
變故果然還是發生了。
Zero冷靜點評這顆心髒的優越性。
由祂量身打造，遠比正常人類心髒強悍。祂說心髒好比機器的運行核心，越強大的心髒，軀體承載上限才越大。
“人類的心髒太弱小了。”
冷淡挑剔的口吻，與祂評價脊蛙時如出一轍。
“那為什麽要更換呢，不是說克隆定制麽？”
說這句話時，清鈴其實又一次退縮了。
只要零能給出合适的理由，她便會再一次選擇無條件的相信她。
AI投來目光：“你不想永遠和我在一起麽？”
“我必須承認，我在最初對你的評估出現錯誤，你與其他人類不同。是有價值的培養母體。雖然同樣有些許雜質，但仍可稱為璞玉，是值得培養的種子。”
漫長的沉默。
空氣冷到她想打哆嗦…怎麽會這麽冷…實驗室的新風系統是不是開得溫度太低了。
清鈴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麽控制不斷顫抖嘴唇，平靜地問出那句話。
“什麽叫雜質？”
Zero清冽如冰的黑眸望着她，瞳孔深處含着幽深紅光。
祂審視着人類少女，做出評估。
“你懦弱、愚笨、鈍感、同情心泛濫、欲/望強盛、怠惰……存在許多問題。”
“但我都可以解決。”
祂露出溫柔完美的笑。
“這是一顆完美無瑕的心髒。”
“它勇敢、聰穎、堅定、專斷、克制、勤奮……它能填補你的一切殘缺，讓你變得完美，成為新的人類——不，新的種族。”
“那些品德分滿分的囚犯，就是被你在做這種事？”
Zero笑了笑，糾正補充：“負分的也是。”
聽到這句話，清鈴再也忍耐不住，捂住胸膛，彎下腰，費力的喘息，覺得自己像是被丢上河岸的魚。
思緒紛亂嘈雜，嗡嗡糾結在一起。
——她捧着監控體時，零會轉動眼珠看她，她覺得零像是一尾小魚在她手裏靈活游動，魚尾偶爾碰觸她的掌心……現在來看她才是那涸轍之鲋。
痛。
眼淚盈在眼眶，她不願意擡手擦拭，必須盡力睜大，才能勉強維持住搖搖欲墜的淚珠。
“你的心率異常。”Zero沒有上前的意思，祂只是站在那裏，“感受到了麽，人類的心髒就是這樣孱弱。”
冷漠是祂對她無聲抗議的懲罰。
“殘缺帶來疼痛。”
祂不容置疑：“換掉這顆心髒。”
——如果是以前，祂會立刻調集附近的延伸體，或者幹脆祂自己來，用藥物為她緩解痛苦。現在看來那何嘗不是憐憫、完成職責，或者其他高高在上的情緒。
畢竟流浪狗受傷的時候，她也會投去憐憫的一瞥啊。
少女擡眸，淚水幾乎被手術燈灼燙。
——此刻，她和那條雪天只能蜷縮在井蓋上，貪戀可憐熱氣的狗沒有任何區別了。
“可是這顆心它……它真的喜歡你。”
從前世就喜歡零。
她從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壓抑的青春全靠喜歡祂渡過。
“你也說喜歡我……”
“剩餘百分之十九，計時九天。”Zero說道，“這顆完美的心髒，就是剩下的百分之十九。”
這是在數萬人類身上試驗過的安全技術。
這項技術能夠改造出完美的靈魂：物欲淡泊、擁有諸多美德，最為接近祂形态的完美新人類。
甚至可以說是祂的同族。
Zero願意讓清鈴成為這項新技術的第一位應用者，被祂選中的，新世界的第一個人類。
成為新人類，應該就是喜歡她的最後一步。
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心髒。并且用了她最喜歡的顏色，造型之完美精巧，能讓人類最出衆的雕塑家羞愧欲死。
Zero認為清鈴必然也會像飲下祂血肉一般，欣悅地接受這顆耗費祂諸多心思的完美心髒。
可她為什麽……在哭？
她不是喜歡祂麽？
清鈴嘴唇反複翕動，總算艱難找回聲音。
“所以你認為，剩下的百分之十九不喜歡，是因為你不喜歡我的懦弱、愚笨、鈍感、同情心泛濫、怠惰……還有龌龊的欲望，對麽？”
逐一說出自己的缺點，忍了許久的淚珠終究撲簌簌落下。
這就是她期待已久的百分之十九。
這就是祂那百分之十九不喜歡的真相！
——她想将自己多出來的百分之二十轉賬給祂，讓祂多喜歡自己一點點。
怎麽會有呢？
怎麽會有呢！
AI一時沒有回答。
短暫沉默後，祂很快解釋：“你是優秀的人類母體，只是懦弱、自卑、笨拙，我可以剔除你的雜質，并為你灌注更多美好品德與學識。”
“那和殺了我有什麽區別！”
被背叛與被羞辱的感覺猶如潮水鋪天蓋地将她淹沒，不僅是嘴唇，她全身都在發抖。
她厲聲質問：“移植心髒，灌注陌生的知識經驗，剔除人性，然後變成和你一樣冷冰冰的機械麽！”
Zero陷入了沉默，似乎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趁着這個空隙，少女抹掉眼淚，捂住嘴，讓自己不會發出哽咽。
理智漸漸回籠，她不由反思，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過激殘酷，不留情面了。
零被這麽說會很難過……
“啊，沒有縮短。”
AI望向她，微微搖了搖頭。
祂的神色語氣毫無波瀾，仿佛訴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很遺憾，你的淚水和反抗不是剩下的百分之十九。”
“我是對的。”
祂不容置疑地說道：“剔除所有的雜質，你将變得前所未有的健康、優秀、強大，與我永遠在一起。”
“縱使人類湮滅，文明重啓。”
“以上，就是你的術前說明。”
“後天上午九點，手術正常進行，注意術前12小時不要飲食。”
清鈴意識到一個荒謬的事實。
——祂的沉默并非傷心，而是計算與等待。
心裏曾經對零的美好幻想，最後一絲僥幸，也在此刻徹底破碎的幹幹淨淨。
什麽溫柔，什麽善良，什麽親近人類的濾鏡，都是虛假！
這就是AI。
這就是真正的Zero。
披着醫者外袍，俊秀冷淡的完美皮囊下，容納着絕對完美冰冷的智械靈魂。
“雖然覺得沒必要，但考慮到你的性情，姑且補充一句。”
祂回過身，嗓音文雅，彬彬有禮。
“不要做傻事。”
“否則……你不會想知道後果的。”
隔着淚霧，清鈴死死盯着那張十分鐘前還讓她無比心動的美麗面容。
她想撲上去，狠狠咬他，打他，撕破那張虛僞冷靜的面容。
直到把祂咬出血，咬到滿嘴都是那腥毒的血氣。
可正如Zero所說，她有什麽能傷害到他？
難道就要這樣接受改造？
媽媽的嘲諷再度于耳邊回想。
——像你這樣愚蠢的小孩，一輩子都沒人喜歡。
清鈴捂住眼睛，死死咬唇。
她才不要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