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直道
直道
宋衍走出教堂，在長廊回頭，父親仍站在神像底下，以虔誠的姿勢仰望着祂，巨大燈光從神像上空照下來，那一刻，宋衍覺得父親和神像一樣變得虛幻起來。
而此時，神像也在凝望宋衍，它平滑的眼球平靜冷漠，像一把寒刃刺向宋衍的心。
宋衍想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麽是這樣，他的抗争在洛夫面前顯得可笑無比。不是他的武器不夠鋒利，也不是意志不夠堅定，而似乎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控制着這一切。
他的失敗與成功，不會改變歷史的進程，而在X-C1915星系演變的歷程中，也不值一提。
三天之後他不得不前往格瑞林州，接受教會的懲罰，接受他的命運。
宋衍回看神像。
神，真的存在嗎？
喬朗還沒有來，霍斯從門外進來，臉上很為難，“殿下，喬朗博士現在的狀态無法來王宮。”
他打開顯示器，上面有士兵傳來的喬朗家的實時影像。
畫面中，一個男人頭發淩亂，眼神渙散，站在雜亂的資料中，時而大哭時而大笑，他撕毀地上的資料，用收藏的珍稀金屬砸向面前的顯示屏。
喬朗是一個極致冷靜的人，冷靜到他的心裏只裝得下數字和定律，将所有的生命都寄托在科學研究上。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如此反常過。
“據助理說，今天清晨他睡醒之後，就突然如此。”霍斯語氣擔憂，“醫生還在檢查病因，下午有神使前去實施精神力治療，喬朗博士接受了。”
今日清晨，就是“靈臺”瞬間抵達X-C1915星系的時間，宋衍很确定，喬朗和霍斯都是和他一起從宇宙間回來的人。
宋衍看着霍斯，關注他的表情，“霍斯，昨天我在哪裏？”
“在森林。”霍斯沒有任何遲疑，“殿下，軍隊已經回到基地待命。”
兩個基地都在森林深處，宋衍建立，國王默許，內閣無視，教會無權幹涉，已不是什麽秘密。
但昨天的宋衍在宇宙飛船上，霍斯幾乎寸步不離地跟着他。
喬朗的反常他并不意外，霍斯的正常反而令他困惑。
“我要去找喬朗。”宋衍往外走，“我已經被教會廢除特權，你無須跟随我，請回到國王陛下身邊吧。”
“殿下，您被禁止離開王宮。”霍斯再次提到國王的禁令，門外的兩門士兵，再次将長矛交叉橫在門前，阻止他出去。
宋衍漠然回到房間，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返回X-C1915星系不過一天時間，此間種種，與他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
它太正常了，人、物、世界，沒有任何異常，時間在這裏沒有留下痕跡，這個世界，似乎只有他改變了。
但是，即使宋衍突然從少年變成青年，突然出現在神殿廣場上，也沒有人覺得異常，連同他的父母，以及霍斯。
大家的腦海裏似乎自動生成了宋衍成長的記憶，也生成了金恩和阮均離開帝國去宇宙遠行的記憶。
到底是什麽瞬間改變了所有人的記憶？
賽華星已經進入黑夜，夜深，城市的照明也暗下來。
幽長林道間，一人策馬，離開王宮。
長街無人，開闊平整，高聳的銀白色建築，在夜晚失去光的反射，成為一棵棵黑色的燒焦的樹。宋衍穿過那些排列整齊的樹，走進其中的一棵。
裏面沒有光，他站在院前按了門鈴，很快就有人來開門，門後亮起一盞移動的燈。
宋衍摘下兜帽，“我來找喬朗博士。”
“關燈。”角落裏傳來略帶煩躁的聲音。
那人讓宋衍進來，指了指院中的角落，無奈地看向宋衍。
“你去休息吧。”宋衍接過燈，把它熄滅了。
院中黑暗空曠，沒有風，一切靜止。有一個黑暗的人影坐在地上。
宋衍走過去，“喬朗，你怎麽了？”
“衍，你來了。”他的聲音有些啞，卻平靜如經年的冰川，“我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宋衍将椅子拉到他面前，坐下來聽他講。
“夢見我們在宇宙間航行，看見很多星星，就像神殿牆壁上的那些星系一樣。”他仰起頭看天，“可是真奇怪啊，天上明明什麽都沒有。”
“這些年，我曾無數次離開賽華星，探尋宇宙，但每次都會自己繞回來，不管我駛向哪個方向，最後的終點永遠是X-C1915星系。”
“這個宇宙間，除了我們，什麽都沒有。”他踉跄站起來，走向宋衍，“衍，你明白嗎？在我們感知到的宇宙裏，只有自身的存在。”
“池塘裏只有一條魚！”他有些激動，伸手指着天空，“我們在吾神的池塘裏！”
這個結論，宋衍思考過。但是，如果只是這樣，一切又回到了教會的“神創論”。
四百年前，帝國偉大的先知們，憑借着發展到頂峰的科學認知，進行了一場打破教會“神創論”的科學革命，但最後，那次對抗，以科學家們的集體崩潰而告終。
X-C1915星系太完美了，它就是“古神的傑作”。
“神創論。”宋衍淡淡道，“教會一直是這麽宣傳的，怎麽，你動搖了嗎？”
喬朗走向宋衍，聲音透着迷茫，“今天教會的神使提醒我，神殿中的那些星系是吾神的居所，我竟在夢境中抵達那裏。”
“衍，你告訴我，神真的存在嗎？”
“不存在。”宋衍的語氣仍然堅定，但心裏卻同樣迷茫，只是他嘗試說服自己。
“如果那些科學家們都堅信‘神創論’，為什麽那個基地仍然存在？為什麽四百年過去了研究從未停止？為什麽我們可以抵達真實的宇宙？”
喬朗問：“抵達真實的宇宙？是什麽意思？”
“你做的夢是真的。”宋衍站起來，手中靈器發出幽綠的光，卻照亮黑暗空間，“我們曾去過一個星球，那裏的森林是綠色的，它與賽華星不同，卻又很相似。”
“綠色的森林。”喬朗喃喃自語，眼睛漸漸露出喜悅的光彩，“我記起來了，夢中确實有這樣一個地方。天啦，我從未見過那麽多顏色的植物，奇怪的美麗的植物。”
“喬朗，那不是夢。”宋衍堅定看着他，“振作起來，重建‘靈臺’，繼續你的研究，我們終會回到真實宇宙。”
“會有那一天的。”宋衍拍了拍喬朗的肩膀，這話卻是對自己說的。
“我們能跳出池塘嗎？”喬朗明顯冷靜下來，聲音再也聽不出情緒，即使是疑問句，卻很堅定。
“我們曾經跳出去過。”宋衍說。
宋衍牽馬往神殿走，都城路燈黯淡，空曠且死寂，沒有一點多餘聲音。馬蹄踏地，和着規律腳步聲。一盞燈跟随着他，為他照亮周圍的路。
神殿同樣空寂，廣場沒有安置路燈，“太陽”熄滅之後，這裏也陷入黑暗之中。
宋衍沿着神殿左側往前走，紀念科學革命的碑畫在他眼中翻過。前面，火刑柱已經被清理幹淨，似乎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曾經，亞伯指引他去往真實的宇宙；現在他回來了，一切又變成原來的樣子。
宋衍凝視着漆黑的石柱，它的背後是同樣黑暗的神殿。
再過幾“度”，這裏将會被從極“北”升起的“太陽”光照亮，一切周而複始。
宋衍想，他們真的跳出過神的魚塘嗎？
科研基地再次運轉，即使“靈臺”碎片在時空中毫無痕跡。但再過幾年，基地仍可以建造出另一座“靈臺”。
宋衍清楚，回到真實宇宙，最大的阻礙從來都不是技術，而是方向。
如果所謂的神真的存在，它借亞伯之手，指引宋衍跳出魚塘窺見真實宇宙，又将指引X-C1915星系走向何方呢？
三天後，宋衍穿上紅色神袍，獨自前往格瑞林州，去那裏的神殿報到。
格瑞林州位于賽華星的最北端，四極之一，也就是帝國“太陽”升起的地方。那裏的海域有一座龐大的工業島，它是“太陽”系統的能量供應與技術維護中心。
環視賽華星全景，它由五分之一的陸地和五分之四的海洋組成，五分之一的陸地是完美的正方形。陸地部分只有一個國家——德賽帝國，王城在中心點，是全陸地海拔最高的地方，而神殿坐落在王城的正中心。
無論從地理位置看，還是從精神統治上，神殿就是賽華星的中心。
離開都城非宋衍所願，但他接受教會的流放，只是為了平息帝國公民對王室的怒火。
被廢除特權，宋衍和所有神職人員一樣，只能步行。離開王城後，他将沿着直道一直往北走，步行前往格瑞林州。一路上的補給休憩，由各處教堂提供。
在帝國公民的注視下，宋衍沉默地往前走。半天之後，終于遠離了王城的近郊。
路上無人，他離開直道，走入旁邊的黑色森林，脫下神袍，穿上灰白的衣服，蒙頭蓋面。借此機會，他打算在帝國游歷一番，距離他上次游歷帝國，已經過去了很久。
森林漆黑冷寂，宋衍沿着西北方向走，很快就走到了某個區的主路上。特殊材料鋪成的寬闊路面，上面行駛着無人駕駛公交車。車輛已經很古老了，上面像時鐘一樣跳動的數字顯示着它工作的時間。宋衍看了看數字，這意味着它建造于四百年前，但銀白色的機身卻仍然嶄新，汽車運行流暢，零件幾乎沒有磨損。
德賽帝國的建築、工業、基礎設施、科技等，一切與現代有關的東西，幾乎都是四百年前的産物。那時科學發展到了頂峰，但“科學革命”之後，帝國科技發展徹底停滞。
車上沒有乘客，宋衍上車，看着黑色樹林不斷後退。
路永遠那麽筆直幽長，不知通向何處。
很久之後，宋衍看到了一處站點，他按了下車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