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俗世
第60章 俗世
太子沒在孟家待多久, 跟着孟二公子一起去他的院子坐了大約一刻鐘,然後他就和侍衛們一起出來,微微笑着看了一眼賓客們, 然後施施然的離開了。
賓客們全都低着頭,紛紛行禮, 恭送太子, 等他走了以後,立刻, 新一輪的叽叽喳喳再次爆發出來。
正留在外面招待衆位貴婦的孟夫人:“……”
拳頭硬了。
她家大郎一生唯一一次的成親日,竟被這個不知什麽路數的太子大搶風頭。
懂不懂禮貌啊你!
……
擰着眉, 運了運氣, 把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全都壓下去,然後她四下看看, 發現孟昔昭沒出來,便讓自己身邊的雪鏡去找人:“去叫二郎,這麽多賓客都在外面呢, 他不出來招待, 這算什麽道理。”
雪鏡哎了一聲,趕緊去叫了。
孟昔昭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發呆, 聽到雪鏡叫他, 孟昔昭回過神,哦了一聲:“知道了, 我這就去。”
*
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二更。
終于,所有賓客都離開了, 親戚們也都心滿意足的回家了,孟昔昂和縣主自然是享受他們的新婚夜, 別人則帶着滿身疲憊,各自散去。
明日一早,天亮了,孟昔昭就得出發,孟夫人還叮囑他,早些睡,養好精神。
孟昔昭答應的是挺好,但躺到床上以後,他那眼睛,睜的比探照燈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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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胳膊枕在腦袋下面,另一只手則無意識的摸向自己心口處的玉墜。
這玉墜貼着他的身子,如今也是溫溫熱熱的。
孟昔昭不禁想起自己之前還向大哥打聽,想知道崔冶究竟是對自己有控制欲,還是把自己當了半個家人。
現在再看,孟昔昭深感自己不是個東西。
……
豈止是把他當了半個家人,怕是都已經把他當成整個家人了,不然,又怎麽會送他這象征着盡早團圓的護身符呢。
想想也是,太子家族龐大,可他幾乎沒有家人,關心他的謝家,出于種種原因,他也不敢跟人家正大光明的親密。朋友,他更是沒法辨別對方是真心還是假意,唯有他孟昔昭,因着聲名狼藉、且過去表現實在蠢笨,才能在第一次相見的時候,令太子産生興趣,然後,慢慢的兩人才越走越近。
擁有的越少,自然也就在意的越明顯,而他卻因着自己家庭美滿、社交充足,沒有設身處地的為太子着想,甚至,還因為他生氣了,覺得他莫名其妙。
孟昔昭:我真是該死啊。
……
寂靜的夜裏,噌的一下,孟昔昭翻了個身。
看着幾乎一點亮光都沒有的室內,孟昔昭思考了好久好久。
大約一個時辰以後,他靜悄悄的起身,然後也不點燈,就這麽摸黑,前往東廂房的小側間。
這是金珠的住處,也是離他最近的單間,像慶福,平時都是在外間裏睡長榻的,連個正經房間都沒有。
孟昔昭蹑手蹑腳來到金珠的床前,看見金珠睡得正熟,一時猶豫,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叫醒她。
而這時,金珠睡着睡着,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睜開眼,頓時和彎腰查看她究竟是深睡還是淺睡的孟昔昭對視上。
金珠:“…………”
孟昔昭:“…………”
默了默,金珠攬着被子坐起來,她說道:“我知道郎君不是來提拔我做小娘的。”
“所以,可否請郎君告知,這深更半夜的,您又想讓我替您幹什麽?”
孟昔昭:“……”
什麽叫又啊。
搞得我好像經常壓榨你一樣。
沉默一瞬,孟昔昭坐在她床邊,十分厚臉皮的笑道:“既然你都醒了,那我也不客氣了。”
“你去一趟南郊莊子,把滕康寧給我叫過來,明日一早,我要帶他一起去上任。”
金珠:“…………”
後悔啊。
當初真不應該跟郎君說實話的,但凡她少說一點,如今也不能攤上這個老黃牛的命。
*
叫金珠去也是不得已為之,因為所有人當中,就金珠知道滕康寧的底細,知道他不是一個單純的大夫,還是個正在勞改的勞改犯。
滕康寧也是夠倒黴的,明明睡得好好的,突然孟昔昭身邊那個大丫鬟就把他從被窩中薅了起來,不由分說就扔給他一套行頭,說要帶他去隆興府。
滕康寧:“……”
去匈奴帶我也就算了,怎麽去隆興府也帶我?!那邊可都是咱們自己人!
滕康寧不樂意,披星戴月趕了三十裏路的金珠立刻呲牙威脅他,敢不去,就斷了他的草藥供應,有本事,你以後就對着空氣研究你的絕世毒/藥。
……
在金珠的淫/威之下,滕康寧只好不情不願的跟來了。
第二天清早,慶福發現隊伍裏多了一人,還有點納悶,不過孟昔昭都沒說什麽,他自然就更不會說什麽了。
卯時不到,全家人都起了個大早,準備一起送孟昔昭出門。
連新婚的縣主都梳上了婦人發髻,站在孟昔昂身邊,對他這個小叔子福了福身子,口中說道:“叔叔,一路平安。”
縣主的相貌不随梁郡王,随王妃,身高也随,在這古代,她一個女人能長一米七幾,實屬不易,要不是孟昔昂也繼承了高個基因,說不定就要被她壓過去了。
看着高貴的縣主做低姿态,孟昔昭哪敢真的這麽受了,別說她是不是縣主,哪怕只是嫂子這層關系,也沒有讓嫂子給小叔子行禮的。
也許大齊都這樣,但孟昔昭自己,不願意繼續踐行這種規矩。
因此,孟昔昭連忙虛扶了她一下,把她這個禮打斷了:“嫂嫂,你以後跟大哥一樣,叫我二郎就行了。日後我不在家,還望嫂嫂能替我照顧爹娘。”
縣主不怎麽出門,過去一年僅僅聽着孟昔昭的名聲如何變化,如今親眼得見,她才确認,自己這小叔子真的改性了。
縣主頓時笑起來,仿佛一朵漸開的水蓮:“好,二郎放心,家裏有我和你大哥看着,不會出岔子的。”
孟夫人看着自己兒媳落落大方,沒有含羞帶怯,而是一上來就自然而然的融入了這個家,心裏挺欣慰,但轉頭,看向孟昔昭以後,這欣慰,又變成了心酸。
“罷了,不要再說了,再說下去,一會兒天都亮了,走吧走吧,早點上路,日後也早點回來。”
孟昔昭這才拜別父母,而孟昔昂也牽過馬來,要送他出城。
只有他去,這段路,別的人就不跟着了。
當初孟昔昭的計劃是全員騎馬,日夜兼備,但因為多了一個滕康寧,又多了許多行李,所以隊伍裏多了一個馬車。
但這馬車不是孟昔昭坐的,而是滕康寧和石大壯坐。
他倆一個完全不會騎,一個練了一段時間但還是跟不會騎沒什麽兩樣,正好湊一塊。
應天府無論何時都很熱鬧,但在卯時到辰時之間,城中會悄悄的安靜那麽一會兒,仿佛是這座城,微微的閉了一下眼,準備着再去迎接第二日的清晨。
他們出城的時候,幾個人都沒說話,直到正式的離開了外城的大門,孟昔昂才一拉缰繩,跟孟昔昭說:“出門在外,多加小心,別忘了,這麽多人都在應天府等你回來呢。”
孟昔昭笑:“大哥,你這話都說了好多遍了,我知道,放心吧,我一定囫囵着回來。”
孟昔昂張了張嘴,想再說點別的,卻最終還是沒說:“行,走吧,我看着你走。”
孟昔昭點點頭,轉過身子,輕刺馬腹,然後馬兒就帶着他,小跑向遠方了。
其他人見狀,也一并跟上,遠遠的,他看見自己弟弟回過頭來,稍微停頓之後,對他搖了搖手,雖說方向偏了一點,但孟昔昂還是很激動的擡起胳膊,對他也揮了揮。
而同一時間,就在他的頭頂,城牆之上,一個挺拔修長的人影靜靜的伫立着,他并沒有揮手,只是一直不錯眼珠的盯着那個小黑點看。
直到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垂下眸,對身後的郁浮岚說:“回吧。”
郁浮岚聽話的跟着他一起下樓,但是中途,他還是回頭疑惑的看了一眼。
好怪啊……
來送行,為什麽不告訴孟昔昭呢,要不是孟昔昭回頭,看見了太子殿下,說不定他們倆就這麽錯過去了。
想不明白。
*
雖說隊伍裏多了個馬車,但這高速行進的計劃,并沒有改變。
騎過馬的都知道,要跟着馬匹一起動作,不然就會颠的十分難受,連當年喝的母乳都能吐出來。
前面的孟昔昭騎馬,金珠和紫藤也各騎一匹,守在他左右兩邊,後面慶福架着馬車,為了趕上他們的速度,慶福都快把鞭子揮斷了,這就苦了坐在馬車裏的滕康寧和石大壯,兩人各坐一邊,兩只手都跟蜘蛛俠一樣的撐在車板上,絲毫不敢松懈。
因為一旦松了,他倆就得滾做一團,搞不好還得來個親密接觸。
石大壯是有娘子的人,他是堅決不會和其他人有肌膚之親的。
哪怕意外也不行!
……
跑了一上午,他們停下來吃飯喝水順便歇歇腳,這馬車剛一停下,兩名漢子就從馬車裏踉踉跄跄的滾出來,石大壯半句話沒說,先趴草叢裏吐了個昏天黑地,滕康寧則哆哆嗦嗦的從袖子裏拿出一瓶藥,給自己吃了一粒。
然後,他那臉色就好一些了。
慶福燒火,金珠和紫藤則去泡茶,至于中午吃什麽,就吃他們帶的幹糧,畢竟現場做飯也很費時間的,他們現在最缺的就是這個。
孟昔昭吃完了,立刻靠着大樹睡覺,昨晚他一宿沒睡,再不睡一會兒,晚上他就頂不住了。
他們仨都挺忙的,石大壯吐完了,也不敢出聲抱怨,生怕他們不高興了,把自己扔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等死,把自己那份幹糧吃完,趁着休息的時間,他蹭到滕康寧身邊。
“這位官人,您是大夫?”
雖說同乘一路了,但這還是他倆第一次對話。
滕康寧瞅瞅他,點了點頭。
石大壯差點哭出聲來:“太好了,求您救救我吧,這馬車颠簸起來太要命了,再這樣下去,我都怕自己挺不到隆興府了。”
滕康寧:“……”
他也是心有餘悸,就算他醫術高明,也沒法對付這種物理攻擊啊。
聽孟昔昭剛剛跟那個金珠兩人交談間的意思,他們中午歇了腳,晚上就不歇了,直接跑一晚上,到了明日早晨,再找個沿途的鎮子歇腳吃飯,順便喂馬。
想想要這麽颠一晚上,滕康寧的臉也有些發綠。
思考了很久,他看向石大壯:“我倒是有一味藥,可以讓你我免去這些颠簸之苦。”
石大壯眨眨眼,驚了:“竟還有這種藥?!”
滕康寧點點頭:“就是會有一些副作用。”
什麽副作用也不會比把人的內髒都颠出來更可怕了,石大壯頓時搖頭:“沒關系,我不怕,神醫,求你也給我一副這個藥!”
滕康寧見他這麽爽快,不禁也笑了笑:“好,看在你我同病相憐的份上,我就不收你錢了。”
說着,他給了石大壯一粒黑色藥丸:“上車以後再吃,效用更好。”
石大壯連連道謝,然後珍惜的把藥丸收了起來。
等到孟昔昭小憩醒來,他們又重新上路,爬進馬車,石大壯和滕康寧一起拿出藥丸,互相看看,然後把藥丸服了進去。
……
孟昔昭倒是想直接跑一路,但他們這些人,沒一個是習慣了高速趕路的,到了後面,大家都有些精力不濟,正好路上又碰到一個官府開辦的驿站,孟昔昭便臨時決定,先在這停上兩個時辰,等天亮了,再繼續趕路。
金珠等人也支持,慶福便把馬車停到後院,下車後,他叫了兩聲,沒聽到裏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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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回應,他心裏一個咯噔,立刻去掀簾子。
再定睛一看,好家夥,裏面的大夫和農業專家,此時都已經疊羅漢般疊到一起,完全不省人事了。
慶福吓得哇哇大叫,孟昔昭聽到他說的話,更是吃驚的瞪大雙眼。
來到馬車前,無論他怎麽晃悠這倆人,他們都沒動靜,這荒郊野嶺的,又沒大夫,而滕康寧随身攜帶的那些藥,他也不敢動,最後實在沒辦法,他只好揪着石大壯的領子,擡起右手,立刻左右開弓。
啪啪啪啪!
四個巴掌之後,石大壯終于被痛醒了。
慶福一看有效,連忙對着一旁的滕康寧照做,而把滕康寧也扇醒以後,他們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為了不再忍受路上的颠簸,滕康寧給自己和石大壯一人喂了一粒濃縮版的蒙汗藥,決定把這一路的颠簸全都睡過去。
孟昔昭:“…………”
慶福:“…………”
不早說!
差點被你倆吓死!
……
就這樣,在雞飛狗跳之中,他們離隆興府越來越近。
*
想去隆興府,要先去江州,想過江州,要坐船,渡浔陽江。
浔陽江邊沒有太大的船,他們這一批人還不能全上去,最起碼慶福駕的馬車,就要等下一艘船才能上。
不過那都是小事了,這一次出行不像去匈奴的時候,孟昔昭身邊連個熟悉的自己人都沒有,金珠是知道他怕水的,等到了船上,就亦步亦趨的跟着他,怕他又把自己折騰到水裏去。
這浔陽江可是長江的一段,要是從這掉下去,就是船夫,也不一定能把他撈上來。
但孟昔昭這次并沒有表現出懼怕的情緒來。
當然,緊張還是有的,但緊張的時候,他就去摸心口的玉墜,感受着月牙的形狀,想着之前崔冶一語不發的牽着他的手,然後,他就發現,自己不怎麽怕了。
就是有點想家。
看來不管是誰,只要獨自出發來到這浔陽江上,都會發出幾分流落異地的慨嘆。
想着想着,孟昔昭自顧自的笑了一下,把他旁邊的金珠看得面色十分詭異。
郎君這沒事就獨自發笑的毛病,什麽時候能好啊……
過了浔陽江,再走六十裏,就到隆興府了。
他們過江州的時候,因為一直走在官道上,也沒看見江州城中是什麽模樣,此時來到了隆興府城外,看着黑一塊黃一塊的土地,孟昔昭這眉頭不禁擰了起來。
黑的自然就是燒過的痕跡,就是不知道是用火藥炸出來的,還是兩軍交戰,用了火攻。
城外能看出原本開墾農田的形狀,如今農田也被糟蹋的不成樣子了,城外一個人都沒有。
今日是二月十一,比他們原定的到達日期晚了一天。
而北方的應天府早在正月底就已經開始翻耕播種了,隆興府位于應天府的南方,本應播種的更早,到了如今,竟還一點動靜都沒有。
連坐夠了馬車,下來步行的石大壯見了,都不由自主的搖搖頭:“都什麽時候了,還不種地,隆興府的百姓這一年要怎麽過日子啊。”
孟昔昭心想,還能怎麽過,湊合過呗。
就是讓他們現在出來種地,他們敢嗎?誰知道南诏人會不會又來一次呢。
默了默,孟昔昭讓馬匹加快速度,朝城門跑去。
那個被炸塌的城門樓子,如今已經被清理幹淨了,但新的城門樓子,到現在都沒建起來,連城門,都是用木板臨時拼湊起來的,看起來十分磕碜。
孟昔昭站在城門外,看着這個仿佛只能在山大王那裏看到的簡略版城門,不禁陷入沉默。
門口巡邏的士兵已經狐疑的看了他好一會兒了,如果他再不動作,怕是要被抓,他從懷裏掏了掏,把自己的任命書和知府魚袋拿出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士兵得知他就是新上任的知府,連忙把他放了進來。
孟昔昭正奇怪怎麽沒看見謝原和銀柳來接他,這時候,守門的城門官把他拉到一旁,告訴他一個噩耗。
謝同知上任沒多久,就被隆興府的百姓打了,如今還起不來床呢。
孟昔昭:“…………”
啥?!
*
知府沒來,這隆興府又亂哄哄的,謝原就是養傷,也不敢去別的地方養,而是繼續留在隆興府衙門裏,天天躺着辦公。
得知孟昔昭來了,他想下去親自迎接,卻被銀柳按了回去,說他們郎君肯定會先來看他。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孟昔昭就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身後還帶着一串小尾巴。
正是吏部安排的那些官員,他們七嘴八舌的跟孟昔昭告狀,說這裏的百姓有多彪悍,根本就不聽話,這些天到處鬧事,他們想武力鎮壓,謝原卻不讓。
話裏話外,全是讓孟昔昭先懲治謝原,再懲治城中百姓的意思。
孟昔昭跨過門檻,都走到謝原面前了,這些人還不住嘴,孟昔昭頓時轉頭,“有完沒完?!你們這麽有主意,這知府給你們當好不好啊?”
說着,他就解下自己的魚袋,往最大聲的那個人手裏塞:“來來來,你拿着,以後我這個知府不幹了,你來幹。你們幾個傻愣着幹什麽,還不趕緊叫王知府?”
其他人:“……”
那個姓王的吓一跳,連連拒絕,但孟昔昭就是不放過他,非要把自己的魚袋塞他手裏,最後姓王的被逼得沒辦法,痛哭流涕着說我錯了,大人您就饒了我吧。
孟昔昭看他都快跪下了,頓時呵呵一聲,陰陽怪氣道:“別啊,你可別叫我大人,我擔不起,你看你剛才上蹿下跳的,就差掰開我的嘴,替我說話了,都這樣了,你怎麽還能叫我大人呢,我叫你大人才是,對不對啊,王大人?”
這姓王的才是個司理,在隆興府的衙門裏連前五名都算不上,即使孟昔昭跟他陰陽怪氣,他也決計不敢回嘴,只能流着汗,一再的告罪。
順便還在心裏悔恨了一句。
這纨绔從良……也還是收不了纨绔的味兒!
聽聽,哪個大官會這麽說話的,只有地痞無賴才這麽斤斤計較,絲毫不給人臉面!
但他還沒轍,誰讓現在這個纨绔成了他的頂頭上司呢,他只能這麽受着。
至于成為知府大人的親信、團結起來、孤立謝原、把這隆興府變成自己的安樂窩……也不用想了,有這麽一個知府在,他能不被孤立了就不錯。
姓王的不停道歉,別人見孟昔昭抱着臂就是不說話,頓時也明白了,跟着一起低頭致歉,孟昔昭哼了一聲,這才把他們全都趕出去。
等出去以後,衆人對視,苦笑一聲。
孟知府是個強勢的啊。
以後他們的日子,怕是要更加艱難了。
……
他們都走了,孟昔昭才轉過頭,繼續朝謝原走來。
而謝原倚着牆,此時的表情已經是無比欽佩了。
就這幾個人,各個都有自己的心思,尤其是那個王司理,十足的小人做派,謝原能站起來的時候,還能壓他一壓,這自己一倒下,王司理就快要捅破天了。偏偏自己還對這種人沒什麽辦法,只能盡力養傷,盼着王司理不會這麽快就把衙門整垮。
但他就是十足健康的時候,他也沒法讓王司理露出這麽沮喪的表情。
這可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啊。
……咳,好像用的不太恰當。
這時,孟昔昭也走到他旁邊坐下了,他皺着眉:“到底怎麽回事?”
謝原嘆口氣,說道:“本來一切都很好,五日前,我帶人去查看城中存糧幾何,一個青年在我進門以前,對我大喊,讓我開倉放糧,接濟吃不飽飯的百姓,我因為還不知道具體的數額,便沒有回應他,只說讓他再等等。”
“等我從糧倉裏出來,也不知他在那究竟蹲等了多久,一棍子朝我打來,我身邊的衙役也慌了,沒有立刻行動,等他們把那人抓住的時候,我就變成這樣了。”
孟昔昭聽得眉頭緊皺:“衙役?你帶了哪些衙役。”
謝原臉一紅,說起這個,他也覺得自己欠考慮了:“是我新招的一些衙役,都是隆興府本地人,我原想着,帶他們一起出去,也能讓百姓對官府多幾分好感。”
孟昔昭:“…………”
出發點是好的。
就是時機不對。
百姓們正因為南诏的餘威害怕着呢,同時也因為青黃不接,正在餓肚子,這時候誰還管你身邊衙役來自哪裏呢,反正他們能看見的,就只有糧食,還有死活不給他們糧食的官府。
這事看起來十分合理,謝原這頓打挨的好像也不冤,但孟昔昭覺得,以防萬一,他還是去審審那個青年比較好:“人還在大牢裏嗎?”
謝原點點頭:“你沒來,我便想着,先關起來,等你到了,再請你定奪。”
孟昔昭嗯了一聲:“行,那這事就交給我處理。”
謝原看着他,想起他剛才是怎麽怼王司理的,不禁叮囑了一句:“大人,百姓心焦不已,難免有些沖動,你可不要下太狠的手。”
孟昔昭:“……”
他古怪的瞥了謝原一眼:“我知道。”
頓了頓,他又問:“你在這半個多月了,看出這城中如今有哪些弊病沒有?”
謝原苦笑:“怕是任誰都看得出來。如今這隆興府,一缺糧,二缺錢,三缺人,樣樣都致命,且百姓不信任官府,城中氛圍一日比一日焦躁,我聽說,今日又有膽子大的,想去搶糧食,已經被官兵扣押起來了,大人,搶官糧乃是死罪,可百姓們也屬實是走投無路了……大人,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孟昔昭聽着,沉吟了一會兒:“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是死罪,自然要關進牢裏,等待秋後問斬。”
謝原一愣,腰都忍不住的挺直了幾分,他以為孟昔昭是個會替百姓考量的,怎麽也跟那些屍位素餐的人一樣,一點情理都不講啊。
他急急的道:“可是,百姓們——”
孟昔昭打斷他:“別急啊,你我都是為陛下效力的,不管走到哪,都一樣,全是天子腳下。”
謝原呆呆的看着他,不懂他什麽意思。
孟昔昭抿了抿唇,看他真的沒明白,只好直白的說出來:“等過兩個月,找個好時候,我給陛下上書一封,告訴他這邊的情況,陛下仁慈,定會饒了這些人的死罪,屆時,百姓感恩戴德,陛下龍心大悅,你我,也能高枕無憂了。”
謝原愣了好一會兒,才恍悟的點點頭,然後他又問:“可是,孟知府,你真能勸動陛下嗎?”
孟昔昭嗯了一聲:“只要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就肯定沒問題。”
謝原:“…………”
這我也知道。
問題是這天時地利人和,怎麽湊啊!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謝原感嘆:“也好,就先關着他們吧,關上幾個月再說。”
孟昔昭卻突然看他:“誰說要關他們幾個月了?”
謝原:“……大人,不是你說的嗎?”
孟昔昭:“我說的是關,但沒說關幾個月,這城裏都窮成什麽樣了,還白養着他們啊?不可能,那麽多事等着做呢,最多也就關這幾天,然後,通通給我弄出去做勞力。”
謝原懵了:“大人想讓他們做什麽?”
孟昔昭唔了一聲:“我也沒想好。你之前不是去查存糧了嗎?這城中存糧,還夠大家吃多久的?”
謝原看他一眼,似乎在衡量他的心理素質如何。
想想應該不錯,于是,他說了實話:“全拿出來,一天只吃兩頓,也只夠全城人吃二十天的。”
這還是精打細算,所有人都只吃五分飽的情況下。
南诏人是真的絕啊,他們先是把所有收獲的糧食,一粒沒剩的搬回南诏去了,糧倉裏原本儲存的,也被他們一趟趟的搬走了,剩下的,全都是地處偏遠,他們又來不及搬,這才留下了。
要不是城裏遭大難,死的逃的占了一半的人口,這點糧食,連二十天都撐不到了。
孟昔昭知道這邊條件差,但他真沒想到會這麽差。
還是他想當然了啊。
上輩子生活在不愁吃穿的世界當中,國家存糧即使顆粒無收還夠吃三年,應天府就更誇張了,哪怕應天府被人兵臨城下,只要裏面沒人當二五仔,決定開門,城內的居民僅吃存糧,就能富富裕裕的生活上十年之久,還不用吃五分飽。
……
都這樣了,怎麽朝廷還不下發赈災糧?!
孟昔昭下意識的就想問這句話,然後他想起來,大軍年前剛剛出征,每時每刻都在消耗糧草,而今年又要跟匈奴買很多的牛羊,戶部把糧食看得十分緊,就怕有人來找自己要糧食。
還有河北東路……那邊也是需要赈災的……
至于應天府的存糧,他就不要想了,除非天壽帝也被穿了,不然他是絕對不會動用應天府的糧食,去救濟別的地方百姓的。
孟昔昭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如果能熬過這兩個月,城中情況應該就會好很多了。”
謝原也沉默,是啊,問題就是,這兩個月怎麽熬?
孟昔昭嘆氣:“也沒別的辦法了,跟周邊的地方買吧,讓衙役們組成幾個隊伍,去買糧。”
謝原默默的看着他:“可是大人,衙門裏沒錢了。”
孟昔昭:“……一文都沒了?”
謝原:“一文還是有的,但全都攏在一起,也就剩下一千多兩銀子,還有一些前知州留下來的古董字畫,哪怕全換成糧食,也是杯水車薪啊。”
孟昔昭:“…………”
他淡定的面孔終于裂開了。
知道這裏會是地獄開局。
但也不能真就這麽地獄啊!
孟昔昭張着嘴,震驚的看着謝原,而謝原安靜的等他反應過來。
過了好久,終于,孟昔昭把嘴閉上了。
他不再問謝原問題,而是看向一旁,皺眉思考了一會兒:“事到如今,看來也沒別的辦法了。”
謝原愣了愣,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突然,孟昔昭轉過頭,問他:“這衙門裏,誰對隆興府比較熟悉,而且特別的想升官發財?”
謝原:“…………”
他呆愣的給了孟昔昭一個名字,孟昔昭記下了,然後起身就要走,但在走之前,他對謝原說:“你好好養傷,明日,我就會命令城中所有糧倉,開倉放糧,未來的事情有點多,你可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啊。”
謝原望着孟昔昭離開的背影,想着他剛才說的“有點多”,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感到一陣寒風,整個人都打了個哆嗦。
……
而孟昔昭出去以後,馬不停蹄的就去找謝原說的那個人了。
那人叫賈仁良,是這衙門裏的一個主簿,由于南诏人打進來的時候,他娘病了,他回家照顧他娘,這才避開了一場滅頂之災。
後來他娘故去,丁醇打開城門,他又回到了衙門裏。
一看見孟昔昭,賈仁良就笑得十分谄媚,孟昔昭看着他,也笑了笑:“你可知我是誰?”
賈仁良:“您是知府大人啊!知府大人,小的給您請安了!”
說着,他就跪下,作勢要給孟昔昭磕頭。
孟昔昭:“……行了行了,本官不喜歡人下跪。”
一聽這話,賈仁良又麻溜的爬起來,那叫一個聽話。
孟昔昭頓時更加滿意:“那你可知道,我爹是誰?”
賈仁良眨眨眼,回答的更加熱情:“小的知道,是參政大人!”
孟昔昭微微一笑:“對,所以我早晚都是要回應天府去的,如今我身邊正缺一個得力的人,若你能給我好好辦事,到時候,我就帶你一起回應天府,在那邊,給你謀個一官半職。”
賈仁良呆滞的張開嘴,然後狂喜的給孟昔昭作揖:“多謝知府大人!多謝知府大人!大人您有事情盡管吩咐,我一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孟昔昭點點頭:“那我先問你,這城中,有哪些道觀和佛寺?”
賈仁良愣了一下,“這可就多了,大人您問的是哪一種?”
孟昔昭:“很窮很破,但又意外的有人氣的那種。”
賈仁良:“……”
他尋思了一會兒,說道:“還真有那麽幾家,只是這兩年,大家都不怎麽出門,那些地方的人氣,也漸漸沒落了。”
孟昔昭:“無所謂,底子還在就行,我再問你,這幾家裏,有哪家的道士或者和尚,長得特別仙風道骨,讓人一看,就覺得他不是一般人的。”
賈仁良愣了:“啊?”
這是什麽要求啊。
孟昔昭卻還沒說完:“這位道長、或者師傅,最好呢,他還比較留戀俗世,具體的說,就是他想出名,想出名都快想瘋了,這種人,有嗎?”
賈仁良:“…………”
他呆若木雞的看着孟昔昭,半晌才發現,他不是開玩笑,他是很認真的問自己這些問題。
僵硬的眨了眨眼,賈仁良按照孟昔昭說的去回想,突然,他眼睛一亮:“有!大人,還真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