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楚霄
楚霄
那人連劍都沒有拔,只是反手連劍鞘帶劍身刷地一劃,動作快得令老田只覺眼前閃過一線朦胧的暗光,待他穩住身形,那人握着劍的手已收了回去,并沒有在此大開殺戒的意思。
那人不曾回頭看一眼酒館,在另外兩個攔路者驚愕的神情中揚長而去。
陸老回來後,老田三人把這段不尋常的插曲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陸老,陸老聽完,默然半天,随後安撫三人,說這是他一個舊友,脾性比較古怪,讓他們不必多心。
老田三人先前生怕因他們辦事不力放走了一個嫌犯,聽陸老這麽說,才算放下心來。裴安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他們的談話,靜靜地看着陸老。等到陸老往後院而去,裴安借口上茅廁跟上,入得深處,離前廳夠遠了,裴安才忽然開口:“陸老,晚輩有個疑問……”
“嗯?”陸老早就看出他有話要說,回身朝向他。
裴安直視着陸老,“您這位朋友,所攜的正是龍紋劍……陸老您可知道?”
盡管陸老臉上不顯波瀾,裴安卻從他眼裏一閃而過的神色确定了——他知道。
确定後,裴安更詫異了。陸老這位舊友,就算跟這次的神秘傷者無關,也定然不是尋常人等。
“你認得出龍紋劍?”又一道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裴安吓了一跳,倏地回頭,看到那個藍衣公子倚在廊柱下,抱着雙臂,目光鎖在裴安臉上,“你見過?”
“你……”裴安啞然片刻,反問,“你偷聽我們說話?”
“我沒偷聽啊。”藍衣公子一聳肩,“我只是站在這裏,剛好就聽到了。”
裴安:“……”
面對這種一本正經的胡攪蠻纏,他竟無言以對。他進來時已經确認身後沒人,誰知這人走路跟沒聲兒似的,不知何時竟就溜了進來,而他和陸老均一無所察。
只能怪他技不如人。
裴安看看藍衣公子,又轉頭看看陸老,思索着如此敏感的話題該如何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陸老卻不配合他,已然轉身邁步往樓上而去了。
“陸……”裴安伸手,想叫住陸老,陸老的背影卻離他越來越遠。追上去太沒禮貌,不追又不甘心,裴安正在糾結,剛剛那道令人不快的聲音這回響在了耳邊,“老頭子不想理你,看不出來嗎?”
裴安差點原地蹦起來,噌噌噌退了幾步,一臉見了鬼似地瞪着藍衣公子,“你這人是會飄嗎?”
藍衣公子笑了笑,好像還有點自豪,“不會飄,會飛。”
“君可扶搖直上九萬裏,”裴安面無表情,“好走不送。”說完就要走回前廳。
藍衣公子緊貼他身後,拉住他的手,聲音依舊飄他在耳邊,壓得更低,“你見過龍紋劍?”
裴安想一把抽回手,發現抽不出來,藍衣公子的動作看似随随便便,實則力拔千鈞,仿佛施了一道咒符,将他釘在了原地。裴安皺眉,難以置信地看着藍衣公子,“你……放手。”
“別這麽大火氣,”藍衣公子努力表現出友好,“聊個天而已。”
裴安:“……”
片刻後,裴安在藍衣公子的桌前與他一同落座了。藍衣公子又開了一壇新的酒,殷勤地給裴安滿上。
裴安瞅着他,并不領情,“你我素不相識,無親無故,有什麽可聊的?”
藍衣公子豈能聽不出裴安這是在諷刺他那一夜親口說過的話,卻也不在意,笑了笑,“那一天,你第一次見我,我也第一次見你,我們确是素不相識,無親無故,就是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不會幫你。”
“好,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裴安說完就要起身。
裴安還未邁步,藍衣公子在桌面下伸出一掌,幹淨利落地劈上裴安膝蓋後窩,裴安猝不及防地一吃痛,雙腿頓時無力,撲通一聲,一屁股跌坐回了凳子上。藍衣公子伸手扶住他後背,讓他坐穩,友善一笑,“你跑得再遠,也走不出這個酒館,別折騰了。”
裴安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手指顫抖地指了他半天,藍衣公子按下他的手指,把酒碗往他面前一推,“來,喝碗酒壓壓驚,這是斜陽山的特産陽椿酒,今天我請客。”
裴安看了看老田他們的背影,意識到當前狀況盡管憋屈,藍衣公子說的卻是事實。他捧過酒碗,半含悲憤半含憂傷地嘆口氣,“要說什麽,快說。”
“你見過龍紋劍?”藍衣公子也不廢話,開門見山,第三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裴安擡頭看藍衣公子,搖頭,“沒見過。”
藍衣公子疑惑,“那你如何得知今天那人所攜的正是龍紋劍?”
那人出劍極快,時間也很短,裴安卻僅憑那轉瞬即逝的一瞬間辨別出龍紋劍,且聽他的語氣萬分篤定,沒有絲毫遲疑,這說明裴安不僅眼力好,在他的記憶裏,龍紋劍一定極其根深蒂固,絕非靠着道聽途說而得知的。
裴安看着藍衣公子,良久,才回了兩個字,“猜的。”
藍衣公子:“……”
裴安學着他的模樣,笑得一臉友好。
“裴公子,這是不信任在下?”藍衣公子說。
裴安挑眉,“難道閣下就信任裴某?你還知道我姓裴,我連你姓什麽都還不知曉。”
“在下楚霄。”藍衣公子說。
“哦,”裴安點頭,“在下裴安。”
空氣又陷入一陣沉默。
楚霄明白裴安對他的情緒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了的了,也是,見死不救這麽大的仇,不是喝兩碗酒便能當作沒發生過的。楚霄想了想,又道:“裴公子,咱們不講人情,談樁交易如何?”
裴安一愣,“什麽交易?”
楚霄以眼角餘光掃了掃老田那幾人的方向,“我幫你逃出這裏。”
*****
陸老上了樓,在走廊上朝下一掃,院子裏空空如也,那兩個年輕公子已經去往前廳了,陸老這才繼續往前走去。
來到那間空房前,陸老輕輕推開房門。
這就是鄧成昨夜遭襲的那個房間,如今已打掃幹淨,床鋪用品全部置換,地上、牆上的血跡也通通擦去,不留一點生死之戰的痕跡。
而昨夜那個神秘傷者逃離的窗戶前,此時正站着一人。
陸老維持着開門的動作,久久地凝望着那道背影。一陣風從窗口刮進來,撩得那人的黑紗飄飄蕩蕩,淩亂起舞。那人摘下鬥笠,轉過身來,朝陸老笑了笑。
“明秀,好久不見。”
從眉目來看,這是一個年輕男人,戴着半邊銀制面具,臉上的皮膚和雙手一樣,白得發亮,盡管只看得到半張臉,仍顯出他與別不同的深邃輪廓。
“你……”陸老一直平穩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你……回來了……”
終于。
“馬上就走了。”那人說,“只是來找個人。”他頓了頓,望向陸老,又道,“也來看看你。”
“你還要去哪裏?”陸老問。
“不知道。”那人說。
“不能留下來?”
“不能。”
“……”
陸老一聲嘆息。
那人笑了,“這裏是你該留的地方,不是我該留的地方。”
陸老沉吟半晌,又問:“你要找的是誰?”
那人擡手一指,指尖的方向,正是床鋪。
他要找的,就是曾經在這裏躺過的那個人。
“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陸老說。
“我知道,”那人說,“他已經跑了。”
“你——”陸老盯着他,“你要做什麽?”
那人迎着他的目光,“你真想聽我的回答?”
陸老默然。不,他并不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走了很久了,”陸老說,“你找不到的。”
片刻,又道:“放棄吧。”
那人又笑了,輕笑出了聲,“這句話你對我說過很多次了。”
陸老記得,他當然記得,他只是覺得如果再說一次,也許對方就會聽了。
“我找得到的。”那人說,“他是我七年的搭檔。他走得再遠,我也追得上他的氣味。”
“你……你真是銀鷹?”陸老忍不住問道。
那人回頭,最後一次回頭,“再見,明秀。”
*****
“嗚——嗚嗚嗚嗚嗚——”楚霄實在受不了這閹割版的鬼哭狼嚎,不得不停在一棟木樓的屋頂,一路被他揪着的裴安扒開嘴裏咬着的布團,往下一看,一時頭暈,吓得趕忙抓緊楚霄的衣服,“這這這——這麽高——”
“……”楚霄盡量收起嫌棄的眼神,耐心解釋,“不走高處,難道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等着被抓麽?”說着,遞給他一根布條,“把眼睛蒙上,看不到就不怕了。”
裴安看了看布條,再看看楚霄,“這就是你的出逃大計?”
楚霄:“……”
楚霄:“要不把你送回去?”
想他堂堂武學世家子弟,家族素以輕功聞名,今天偏偏遇上個恐高的,幫不上半分忙,一路上淨給他拖後腿,他說話了嗎?
裴安:“……”
裴安接過布條,纏上,大義凜然道:“走吧,楚兄。”
“抱緊我。”楚霄抓起裴安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搭,裴安不敢怠慢,連忙像抱住江上的浮木一般緊緊摟住楚霄,楚霄就這樣揪着他噌噌噌地接着往前趕路,深夜之中,靜谧的斜陽城上,一道臃腫的剪影在屋宇之間無聲無息地蹦蹦跳跳、飛檐走壁,一點點往城外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