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異鄉人
異鄉人
然後……然後就是一段壓倒性的實力差距呈現。小羊差不多是被揍了個找不着北,他幹架幹了那麽多年——沒有十九年,少說也得有十四五年了,遇到過那麽多對手,從未見識過如此恐怖的速度與反應力,對手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出擊都快得超出想象,根本就不像一個人能幹出來的事——他感覺自己是在和一頭猛獸拼死相搏。
牙子看得皺起眉頭,拳頭捏得顫抖起來,好幾次都想邁出腳步,卻總在千鈞一發之際被那老者的淩厲目光掃得他不得不生生止住。不過,出乎他意料,也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的是,這場對戰結束得沒有他們設想的那麽快。
大家都看得出來小羊不是那漢子的對手,漢子自己也很清楚。奇怪的是,明明實力懸殊,小羊卻并未立刻被痛打得潰不成軍。他是占不到上風,可他也沒有輸。他謹記着牙子囑咐過他的——絕不退出這月光壇一步。既然反應速度跟不上對手,既然有些拳腳怎麽躲都躲不過,他就幹脆不躲,挨上一拳便還上一拳,哪怕自己的力量比不上對方,也算是有來有往。
漢子對這種不痛不快的局面逐漸感到氣急,下手愈發狠辣,小羊的嚎叫也一聲比一聲凄厲沙啞,很快就滿臉是血,分不清哪些來自外傷,哪些來自內傷。當小羊又一次被漢子狠狠踹開時,人們聽到的卻不再是小羊的哀嚎,而是漢子充滿怒氣的慘叫。
小羊顫顫巍巍地雙手撐地,咳嗽着起身,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什麽東西,擡頭,看向眼前之人,一張染滿血污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仍然清亮。
他笑了。自豪的、開心的笑。
所有人朝漢子看去,只見他裸露的左手小臂血肉模糊,像是被野獸的利齒撕下了一塊肉。
是小羊咬的。就在先前那一招看似必敗的交鋒之時。
“哈哈哈哈哈哈——”全程面無表情耐心觀看的那位老人家豪放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壓過了人群的一應喧雜。
後面的事小羊就不太清楚了,他再也站不穩了,撲通一聲倒了下去,閉上眼睛前,看到火光閃爍,有人在說話,有人在走動,接着又想到,牙子哥呢,他的牙子哥,在哪……
*****
小羊一口氣睡上了兩天,這才懶洋洋地醒過來。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牙子哥。牙子一直守在他身邊,即便走開,也一定讓毛球看着他。
“牙子哥!”小羊一聲歡呼,起身就撲進牙子懷裏抱住他。小時候他常常這麽抱住爹娘和牛屠夫,大了之後,羊嫂就開始說他,儀态不端,被人看見不像樣子。而今,許多年沒人說過他什麽端不端的了,也許多年沒遇見一個人能讓他樂意這樣抱着了。
結果不等牙子說話,小羊就一連疊聲地嚷了起來,“疼疼疼疼疼——疼死我了——我怎麽渾身都疼——”
牙子忍着冒出來的笑意,輕輕把小羊按了回去,又把一袋子散着腥味的奶遞到他嘴邊。
小羊委屈巴巴地接過奶,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回想他昏迷之前的悲慘經歷——是了,他和一個漢子幹了一架,嗯……基本上等于是被打了一頓,真的是打得他下不來床。
小羊又四處看看,這裏不是他的那個小窩,而是一個他沒來過的地方,比他的住處更寬敞,光線也更充盈,還零零散散地堆着一些獸皮、幹肉、弓箭等雜物。小羊想了想,驚喜地問道:“牙子哥,這是你家嗎?”
意外地是,牙子點了點頭,不知是否聽懂了他的問話。
“那我以後就可以住你家了嗎?”小羊又問。牙子這回說了幾句什麽,起身出去,毛球則還蹲在一旁。不一會兒,牙子回來了,還端着一碗騰着熱氣的湯,送到小羊跟前。
小羊興高采烈地捧過湯,迫不及待地吸溜一口,馬上咧開嘴,差點燙着舌頭。陶碗做得很粗糙,湯也煮得相當簡單,碗面飄着一層油脂,碗底沉着幾塊帶肉的骨頭,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可小羊都不記得自己上一回喝到一碗熱湯是什麽時候了,此時只想流下感動的熱淚。
在牙子和毛球的照料下,本就年輕氣盛的小羊恢複得很快,不出半個月就蹦到外面滿世界亂蹿了。月光壇那一夜過後,這些人對小羊的态度全變了樣,不再是冷漠的戒備,也不再抗拒與他接觸,而是好奇地審視他的外表與舉動,嘗試着和他交流。
牙子很快無比驚異地發現,盡管小羊還是不懂他們的語言,他們中也沒人聽得懂小羊說的一句話,小羊和他們溝通起來卻沒什麽太大的障礙。小羊四肢并用、手舞足蹈的表達方式迅速獲得了族人的歡迎,語言不通甚至成了一種樂趣,尤其是族裏的年輕人,近來最新的樂子就是猜小羊在說什麽,以及讓小羊猜他們在說什麽,雙方都使出渾身解數、用盡一切方法去傳達自己的意思,到底有沒有傳達成功不知道,一群人卻往往一起笑成一團。如此看來,同是生而為人,有些東西總是相通的。
牙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小羊和族裏的許多人一天天混熟,年輕人熱衷于帶他體驗各種各樣他未曾接觸過的當地事物,時不時嫌棄他作為異鄉人孱弱的體質,掰個手腕誰都掰不過,偏又都喜歡跟他玩。
但小羊最親的還是牙子。看到了什麽新鮮的玩意兒,或是誰給了他好吃的東西,又或是哪天有了不一樣的收獲,他無一例外,總是第一時間回來找牙子。小羊也是來了這裏後才得知,牙子在族裏似乎還是個挺重要的角色,那個管事的大爺有事沒事就找他,也不知他當初哪那麽多時間天天偷溜出去陪自己打獵游逛。總之,現在牙子沒法光明正大地閑蕩了,不像小羊那樣可以整天瘋玩。盡管如此,牙子仍舊一空下來就帶小羊去他的秘密領地——一處叫不出名字的山頭。那個地方有點高,得爬上小半天才能到頂,雖然費時費力,卻很值得,不僅靜谧得無人幹擾,而且能俯瞰好大一片雪山的景象,他們所生活的這個天地顯得又遙遠又浩繁,這是平時很難見到的,雪山的另一面。
小羊還喜歡聽牙子唱歌,牙子便常在這裏給他唱歌。同樣的旋律,同樣的語句,小羊可以毫不厭倦地聽牙子唱上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這些歌聲回蕩于山脈之間,飄過他耳邊,游進他心裏,漸漸地,還嵌入了他的夢裏,以至于有一天,待他驀然回首,它們已與他融為一體,再揮之不去。
那一天——小羊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了,只記得那一天陽光很暖,雪山白得發亮,他和牙子并排坐在山頭,毛球蹲在牙子身邊。牙子一首歌唱畢,停了半晌,忽然轉頭,朝着他的耳畔輕聲開口。
他的嗓音很低,很柔和,說了一段話,并不長,卻好像說了很久很久。
說完後,牙子稍稍退開,小羊也轉向他,兩人彼此對望。
“牙子哥,你說了什麽呀?”小羊問。
牙子沒有說話,只是笑。小羊也笑了。總有一天,他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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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小二從小就不會游泳。盡管大哥嘗試過教他,還锲而不舍地嘗試過很多次,但羊小二就是學不會。
不是他笨,至少就學文習字方面,有清風先生親鑒,他的能力還是比大哥高的。羊小二天生怕很多東西,怕黑,怕老鼠,怕牛屠夫的屠刀,最怕的是水。小羊對他鄙夷得不行,說下水這種事哪還用學,撲通一下跳進去不就會了,然後把羊小二撲通一下推進了水裏。
羊小二在水底下僵住了,一動也動不了,只感到一陣厚重的淡綠色緊緊地包裹着自己,那透着光的青翠把他壓得越來越深。不知一直沉到了哪裏,小羊簌簌游下來,一把将他拽住,拖出了水面。
自那一次後,羊小二更怕水了。羊嫂帶他去趕集時,一位老先生給他看了相,說他五行與水相沖。羊嫂深信不疑,自此再不讓羊小二近水。
羊小二怕碰水,但愛看水。這一路西行,他看到了許多在小牛村無從得見的山川湖泊,每每驚嘆不已。實則,分開那時,小羊和羊小三都不太贊同羊小二獨自一人前去西方,他們擔心的是同一件事——怕羊小二半路上就把自己弄丢了。羊小二信誓旦旦地讓大哥和三弟放心,他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跟在爹娘身邊的小奶娃了,他比三弟還大一歲呢,怎麽就不放心他呢?
再說,當年差點被人販子拐跑的可不是他啊……
“你就是比老三大十歲也沒用。”小羊說。
羊小三默然。大哥說得很有道理。
在小羊和羊小三“跟大哥還是跟三弟”的反複逼問下,羊小二難得地堅定了自己的立場,他要去拜羽神。這是羊嫂平生的心願,總得有一個人去替他完成。
他說,大哥,祝願你順利找到雪山,見到白狼,三弟,祝願你宏圖大展,青雲直上。兩人收下了他的祝福,把最多的那一份盤纏留給了他。
至于大哥“氣勢不能輸”和三弟“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叮囑……他出發的第二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