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牙子
牙子
面對小羊的疑問,牙子只是笑,好像在說,你猜什麽都是對的。
小羊也不管了,牙子就牙子吧,人家開心就好。不過,為了傳承中原大地尊老愛幼的優良傳統,小羊親熱地稱他為牙子哥。
白狼也有名字,根據牙子的叫法,小羊按相近的發音,結合上自己靈性的創造力,給它起名為“毛球”。白狼估計不曉得毛球是個什麽性質的形容,反正主人叫它,它應得歡,小羊叫它,它一樣應得歡。
很快,小羊發現,毛球的眼珠子不總是那種駭人的血紅色,毋寧說,那其實是特殊狀态,只有對敵時才會如此。如若敵人看到它的紅眼睛,多半兇多吉少。
小羊是例外,而且是牙子馴服毛球這麽多年以來的第一個例外,這事小羊是後來才得知的。也是很後來,牙子告訴小羊,當時毛球大老遠地就嗅到了他的氣味。聖雪山裏,每一種生物,包括人,都有屬于聖雪山的氣味,以及各自獨特的氣味。而小羊所散發出的,是一種極其強烈的異族人的氣味,因此毛球一下子前所未有地警惕起來。
在小羊朝着歌聲的方向遙望時,那一頭的牙子和毛球也在朝着陌生氣息的方向遙望。在小羊往聖雪山深入的同時,牙子也帶着毛球一點點地往聖雪山的外圍探索,兩人都在莫名的指引下搜尋對方的身影。
牙子幫着小羊找了一處穩妥的山洞,搭了一個簡易的窩。小羊算是暫且在此安家落戶,他如今的首要問題,是得學着如何在這嚴寒粗粝的雪山裏存活下來,以及,和牙子順暢溝通。
這個人,想必就是他此行的答案。
聖雪山的環境與小羊經歷過的都不一樣。他從不懼怕小牛村那一帶的山,但他敬畏這裏的山。小牛村的山雖然不算矮,卻也能以平視的姿态從遠處去眺望,而聖雪山只容仰望。一進入這裏,就有一陣排山倒海的巍峨之勢從天壓下,令人愈發自覺渺小。連綿的山脈永無盡頭,翻過一座,永遠還有數不盡的更高峰在前面橫着。一進入這裏,就好像再也出不去了。
這裏更冷,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更少,也更單調,活物也都更難對付。牙子不在小羊的窩裏過夜,但第一天他把毛球留了下來,給小羊守門,以防夜間遭猛獸侵襲。第二天,他帶來了一件淺灰色的毛大衣,厚實而幹淨,讓小羊把自己身上那件又醜又髒做工又差的外套換下來。
第三天,牙子親自帶着小羊進小樹林去撿幹木。小羊馬上明白了牙子的意思——他要教他再造一把弓。小羊的弓對比起牙子的弓就像是兒童版的,這是由于雪山裏時常刮大風,且動物的皮毛和脂肪都很厚,又細又輕飄的箭幾乎沒有戰鬥力。
小羊乖乖地跟在牙子屁股後,聽不懂他說的話,卻也可以見機行事。牙子的行動很迅速,沒一會兒就挑了兩根合适的幹木,一根給小羊,一根給自己,然後開始制作流程的第一步——削弓。牙子拿出早已準備的兩片石刀,一片給小羊,一片給自己,一邊給小羊講解,一邊握着幹木,有條不紊地削起來。
小羊看了好一會兒牙子的動作,放下石刀,刷地從腰間拔出短刀,牙子一怔,蹲在他身旁的毛球也一怔,都愣愣地盯着那鋒利的刀刃。小羊咧嘴一笑,短刀在幹木的腹部娴熟地一抹,嘩地就削下一塊細長的木片。牙子和毛球更怔了,牙子拿着石刀,半天沒回過神來。
小羊手指一轉,短刀在他手裏翻了大半個圈,刀尖朝自己,刀柄朝牙子,遞了過去。
牙子遲疑卻隐含好奇地接過這柄短刀,拿在手裏端詳了好半晌,小心地模仿小羊的動作,往幹木的中段從左向右地劃過去。
牙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掃了掃飄落到地上的木屑,又看看手裏的短刀,重複削了好幾次。
“好使吧?”小羊像在炫耀家寶一般,得意地嘿嘿笑起來,“送你啦。”
牙子看着小羊,也笑了。
一句話就把短刀慷慨相贈後,小羊轉頭就意識到不對了——這柄短刀不僅是他目前最寶貴的財産,也是他唯一一件近距離的防身之器,弓箭只能遠戰,不能肉搏,關鍵時刻,還得靠刀保命啊。
小羊瞅着牙子給他的那把簡陋的石刀,愁眉苦臉起來。
愁着愁着,小羊索性不去想了——有句話叫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第四天,牙子就給小羊做好了一柄新的長弓。第五天,牙子和小羊一起削箭。第六天,牙子帶着武裝完畢的小羊在山洞附近的地帶穿梭,帶他認路。就這樣過了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半個月後,小羊終于親手捕到了第一頭獵物,雖然個頭小得還不夠兩個人吃上一頓。一個月後,小羊總算跟上了牙子的步伐,二人一狼正式組成了三人捕獵小隊。
牙子從不把他們共同努力的戰利品帶走。他偶爾會和小羊一同飽餐一頓,剩餘的食物就成了小羊的存糧。他們不一定每天都有收獲,經營不善的時候,牙子到來時還會帶上吃食,總把小羊和巴巴守着的毛球樂得一蹦三尺高。
牙子總是在太陽下山前離開,毛球則按慣例呆在這裏給小羊守門。小羊知道,牙子一定有一個每天都必須回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大概就是他的“家”。
牙子囑咐小羊,夜間不要離開洞穴。這句話實則是由毛球傳達的,毛球得了主人指令,兢兢業業守着小羊的門口,風能進,雨能進,其他東西都不能進。不僅不能進,也不能出。小羊只要在夜裏靠近洞口,毛球就龇牙咧嘴地吼他,一點也不念平日裏一起滾地撒歡的情誼。
解決了溫飽問題,小羊越發對牙子那個神秘的家好奇起來。牙子對他這麽好,把他當成親兄弟一樣地好,卻為什麽不帶他去到那更深入的地方呢?小羊當着面問過牙子這個問題,不止一次地問過,可他不知道牙子有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而牙子的回答,他依舊一個字也聽不懂。
小羊獨自坐在空幽的洞穴裏,和毛球大眼瞪小眼地發呆,覺着這麽下去不是個事兒。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還要回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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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說來就來。從某一天起,牙子突然失蹤了。牙子這些日子的行動很有規律,通常是正午前後現身,往往能和小羊一同待上一個長長的下午。這天,一直到黃昏,都到牙子該離開的時間了,他仍未出現。
小羊和毛球一天都沒有離開過洞穴的周圍,一人一狼守在洞口外不遠處,望着牙子來時的方向,餓了就啃點沒吃完的幹肉,就這麽蹲了一日。
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一連六天。
小羊蹲不住了。
第六天傍晚,當山巅的最後一縷光線也倏地消失殆盡,墨色的夜幕緩慢而沉甸地降臨,小羊嚯地起身。
“我要去找牙子哥。”小羊說。
蹲在他身旁的毛球猛地抖擻了一身的毛,四爪着地地立起,仰頭朝他兇巴巴地嚎叫。
“毛球!”小羊一聲斷喝,把毛球吓了一跳。
“我要去找牙子哥。”小羊低頭,眼神淩厲而執着地鎖着毛球,“你帶路。”
小羊套上最厚的毛外衣,背上弓箭,攜上石刀,帶上火把,在毛球的帶領下,出發。
毛球跑在小羊前頭,每跑幾步就回頭看看他,像是怕他走丢了。小羊不聲不響地跟着,這些路他從沒走過,遇上崎岖的地形,他一個不留神,便會大大撲上一跤,摔出好一段距離,火把被摔滅,就又得費上半天功夫将火把點燃。毛球總是第一時間回頭,瘋狂地沖向小羊,拿鼻頭不住地拱着趴在地上的他,要把他拱起來,甚至叼着他的衣服往前拖。小羊有時被毛球弄得發癢,咯咯笑出聲,使勁揉一把它的腦袋,重新起身,繼續前行。
夜間的視野很晦暗,衣服、弓箭、石刀壓在身上很重,路也很不好走,而此時靜谧的雪山中,還隐隐爆發着溪流奔騰而過的聲音、冷風呼呼卷過的聲音,以及一些厲禽猛獸幽幽鳴叫的聲音,似乎全都站成了同一陣線,要在這孤立無援的境地中合力欺壓他、恐吓他、阻攔他前進。
它們卻忘了,還有蒼穹,不屬于世間、又淩駕于世間的蒼穹。小羊擡頭望去,夜幕上群星璀璨,是他從未見過的璀璨,星星那麽多又那麽近,仿佛他一擡手就能摘下一顆。小羊朝着天際伸手一抓,松手,又是一抓,再次松手,想象着星星在他手裏聚攏又散開。牙子哥為什麽不讓他夜間出來呢?明明有這麽美麗的景色。
一狼一人一路走着,走着,默默無聲,一步又一步。小羊不知不覺地想起,十歲那年,他任性地跟着牛屠夫進山。牛屠夫說,既然非要來,就不要喊一句苦、掉一滴淚。路是他自己挑的,就自己去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