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辭而別
不辭而別
三人在千羽樹下許完願,又去大殿裏跪拜七彩羽神,從大殿出來,七彩廟一日游也就差不多了。
時近正午,人流不減反增,愈加熱鬧,三人全然無法并肩而行,只好一個跟着一個,斷斷續續地往外擠。王安臻走在最前,葉蓮居中,青琰尾随。路過一個小院子時,青琰好奇地往裏張望了一下,只見這小院子十分清幽,不見人跡,僅一扇小小的院門之隔,就與這外邊的摩肩接踵形成鮮明對比。青琰心生奇怪,目光一轉,院門旁豎着一塊木牌,上書“閑人勿入”。
青琰只看懂了一個“人”字和一個“入”字——這不就是讓人進去的意思嗎?
至于為什麽沒人進去,他不明白,也沒去深想。中原很多習俗本就十分奇怪,在雪山,他們所崇敬的月靈從來不會開口問他們要東西。
何況,他連自家莊嚴無比的祖先林都偷偷潛入過無數次了,眼前一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小院子又算得了什麽?
青琰轉頭往前看去,想叫上葉蓮和王安臻,結果面前不住攢動的身影沒一個是他認識的。青琰左看看,右看看,叫了幾聲葉蓮,無人應答。青琰想了想,罷了,他看看就回來。
于是青琰脫離人潮,嗖地一下蹿進了小院子裏。
裏面果真沒有人,無聲無息,外面的喧嚣仿佛頓時被一扇紗窗輕輕隔開了,只留一層不足以擾人清夢的餘韻。青琰四處打量,這小院子的建築風格相比七彩廟的殿宇要稍顯樸素,看樣子是日常居住的地方,像是祭神者的寝院。青琰一心沉迷看新鮮,沒有留神身後的圍牆上冒出的一顆腦袋。
忽然,青琰的耳朵微微一動,猛地轉身。就在他回頭的一瞬間,一個人從天而降,朝他撲了過來。
葉蓮走着走着停下腳步,回頭張望。王安臻問:“蓮師兄,怎麽啦?”
“沒什麽。”葉蓮搖頭,“以為有人叫我。”
王安臻也跟着他一起望,沒望出個所以然。“走吧。”葉蓮說着,正要邁步,再次回頭,“……青琰呢?”
王安臻望了望身後,又望了望左邊,再望了望右邊,一圈轉下來,傻傻地重複道:“青琰兄呢?”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兩人艱難地逆流而上,撥開洶湧的人群,往回尋找青琰。他們兵分兩路,不僅回到了千羽樹下,還一直到了最裏面的後殿,結果一路都不見青琰。葉蓮不死心,不住地跟祭神者們打聽。鑒于青琰特征突出,好些人倒是都說見過他,可都說不清楚他的去向。今天人實在多,祭神者們忙得暈頭轉向,哪有空過于留心一個香客。
葉蓮再問了幾個游人,沒人能吐出點有價值的信息來。兩人找了大半個時辰,在廟門彙集時,皆兩手空空。
又等了好一陣子,依然不見青琰自廟裏現身。“算了吧。”王安臻說,“說不定青琰兄已經走了呢。”
葉蓮默然。也是,他們不過萍水相逢,有緣相識,同行數日,交情也就僅止于此了。七彩廟本就是他們最後一站,出得廟來,便是分道揚镳之時,此後很有可能江湖不見。而今,這分別只是來得早一些罷了。
……還來得猝不及防。葉蓮回頭,深深望着廟門裏的小天地,不斷有人在他們身邊進進出出,唯獨不見那張冰雪般的面孔。他總隐隐覺得,不該是這樣的,他們的道別不該是這樣的。青琰不是會不辭而別的人。
可他沒有辦法。葉蓮轉身,背對七彩廟,向外走去。王安臻連忙跟上。
兩人很快出了無為城。他們打聽過,東城門外有一家茶肆,也是無為城最大的馬車集散點,很多馬車在臨近的城鎮和無為城之間運貨送人,有些車夫為了掙外快,只要車上或馬上有空位,就會順道載人。葉蓮和王安臻就打算坐一趟這樣的馬車到下一個城池。
兩人來到茶肆時,馬車剛走一批,兩人也不急,坐下來要了兩碗茶,耐心地等着。茶肆裏和無為城一樣,擠滿了人,四面八方都是嘈雜的交談聲。葉蓮本覺心煩,正想閉目養神片刻,忽然,隔壁桌的談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啥?真抓到了?”
“人抓到了,就是不知道那十金有沒有給……”
“啧……誰這麽厲害?”
“天曉得……聽說帶回來的時候都半死不活了……渾身是血哪……”
“那救回來不也廢了?不說是那位老爺的親屬?”
“勞什子親屬,淨瞎扯……”
“那是……”
“……不是家奴,那也還是奴,不過聽說有別的用處……”
“別的用處?……”
“這就不清楚了……”
“這些財大氣粗的大老爺喲,可真會折騰……”
“嗐,等咱也發了橫財,還不買上幾十個西域美女随便折騰?……”
後邊的話越說越下流,葉蓮聽得皺起眉頭,捏着茶碗的手不自覺地加大力度,直至砰地一聲,茶碗滑出掌心,掉在地上,摔碎了。
沒人留意到這個小動靜,只有葉蓮身邊的王安臻一懵,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葉蓮,“蓮師兄?”
葉蓮壓根沒有低頭看一眼,緩緩擡手,按上擱在桌上的佩劍。
王安臻看他這動作,頓時緊張起來,連忙環顧四周,以為有人盯上了他們。
可葉蓮的目光沒有對上任何一道身影。他似乎望穿了眼前重重的障礙,望到了無盡的遠方。
王安臻被葉蓮莫名其妙的模樣搞得糊裏糊塗,只好自作主張地拿過他的小錢袋,替他賠了茶碗錢。就在這時,茶肆裏的人紛紛起身,原來是幾輛馬車過來了。
“蓮師兄,馬車到了。”王安臻趕緊拎起行囊,抓上佩劍,想要趕在人流之前搶個好位置。葉蓮也站起了身,卻一把抓住了王安臻胳膊。
王安臻被葉蓮的力道拽得動彈不得,驚異回頭,葉蓮直直地盯着他。
“安臻,”葉蓮說,“我們回一趟無為城吧。”
他堅信,青琰不是會不辭而別的人。
不會對他不辭而別。
*****
小羊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
他只記得,他一路向北。每天/朝陽升起之時,他最重要的第一件事就是遙望北方。
然後,繼續進發。
當年小牛村遭流兵襲擊後,幾乎每家每戶的糧食、鐵器等都被洗劫一空。牛屠夫的那把屠刀,小羊将它放在牛屠夫身旁,一同下葬了。牛屠夫是個神鬼不懼的人,他總說他是一介凡人,他要與天地搏鬥,喂養自己,生存下去。一切生靈均是如此,都在弱肉強食中全力以赴,本不平等的衆生,在這個意義上,終究是平等的。
牛屠夫還總說,打獵,不是屠戮,而是拼殺。這句話,小羊深深地記着。他葬了牛屠夫的屠刀,但他知道,牛屠夫在山裏還有一座小棚屋,那是他多年前就搭起來的,季節一到,就會在裏面住上數日,方便打獵。離開小牛村前,小羊回到那座小棚屋裏,帶走了牛屠夫常用的弓箭和短刀。弓看似粗糙,實則做工敦實。箭所剩不多,但小羊跟牛屠夫學過怎麽磨。其他事情,小羊即便尚未圓滿出師,也能靠着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蠻勁攪出點名堂來。和兩個弟弟分別的那天,他身上最重要的行囊,就是牛屠夫留給他的這張弓、這把刀。
出發後,他心中只剩一個念頭——北方。他買不起馬,也坐不起馬車,全靠一步一步地走。從前羊嫂總說,若是出門在外,寧願睡在墳頭,也不可留宿廟宇。小羊可不管這許多,哪裏有地方睡,他就睡哪裏。遇上溪流,就喝幾口水。路過農田,便揪幾撮糧食。經過城鎮,就去打點零工。有時學着那些江湖賣藝的給大家逗逗樂子,也能騙幾個碎錢。但更多時候,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孑然一身,與天地為伍。
亂世當前,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風尚只是傳說,真實的狀況是人心惶惶,越是小地方,越是格外提防陌生人,都怕是哪裏來的流兵。百姓的共識是,不論是朝廷軍裏逃出來的,還是起義軍裏逃出來的,但凡是流兵,都不是什麽善茬。起義軍號稱為民請命,實質上是打了旗號的土匪,大多是打到哪搶到哪。朝廷軍也不遑多讓,號稱保家衛國,卻把軍饷都壓到百姓頭上,他們駐紮到哪座城池,方圓百裏的平民都得傾家蕩産。人們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只求天下之大,戰火往哪卷也別卷到自己跟前。
所以,小羊路途上好心人沒見過幾個,不想着法子坑他的就算是善男信女了。好在小羊既不怕生,也不自來熟,無親無故的人想跟他套近乎,他一般都瞧不上。他也不擔心自家老三,那小樣兒心眼兒比誰都多,跟他只能直接動手。他最擔心的是老二,這個老二……估摸着誰拐他都能拐跑。
早知道他把羊小二捎上,西方的羽神傳說那麽虛幻,羊小二傻不拉幾的,一個人到得了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