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牛柳
5.牛柳
砧板上的牛肉,南烈砍成了拳頭大小的幾塊。他知道不該這樣砍,幾年前的一門烹饪課程上,有個法國廚子曾諷刺他“最好向德州電鋸殺人狂學習一下溫柔”。
他瞥一眼料理臺上的筆記本電腦,視頻教程中白衣廚師正扭捏提了刀,先緊貼肉的邊截面,剖出輕薄、勻淨的肉片,再将那肉片扭扭捏捏割作細絲。簡直是女人畫眉的活計。前幾天他在“南本町國中校友論壇”看到有人列出了年度最娘娘腔職業,排行榜前三是理發師,主持人,服裝設計師。居然沒有廚師,他一直下拉看到前十名都沒有,南烈願自費為每位廚師頒發一座娘娘腔終身成就獎。
黑椒牛柳,對了,他想起今天對流川誇下海口,要親自烹饪一道日式改良黑椒牛柳。
“楓?一會兒再烤個蘋果派怎麽樣?”他大聲朝客廳喊。
“不用。”
他慶幸流川說不用。否則他還要理發師般削兩個蘋果,設計服裝亮鑲片般切成丁。他聽到客廳電視中正蹦着大呼小叫的主持人:
“……哇,郁美醬用鼻尖成功在手機鍵盤上打出了‘我就不該跟他’六個字!信只打出了‘我就’兩個字,龍二更可憐,過大的鼻頭看來不太聽使喚哦,仍在不斷嘗試把第一個‘我’字打出來,啊,又按錯鍵啦,不該按A鍵啦龍二,你這大鼻子恐怕只适合代替水牛犁地——目前看來,還是兩位鼻尖小巧的女生搖搖領先,哇,結衣醬已經打出‘我就不該跟他結婚,即使下雨天他總耐心為我撐傘’兩行字了!朋友們,摘自今年暢銷書冠軍《初戀》第一章‘悲郁蜜月’,看起來女生們更有共鳴哦……今天誰會贏得‘鼻尖純愛文學’打字大賽呢,似乎沒有什麽懸念……”
南烈有時不明白,是誰第一個發明了“綜藝”這種玩意兒?繼而發明了一群藝人擠在一起用鼻尖打字、蒙了眼睛猜畫、塞住耳朵較量歌喉的可怕場面。據說還有“綜藝明星”,有人甚至深深崇拜着綜藝明星,或許不亞于崇拜籃球明星?他望向砧板上的肉,自我安慰着,切肉至少比“用鼻尖打字”略具男子氣概一點。
是他一回家打開了電視。醫生建議可以多打開電視、多播放音樂,有利于流川在康複治療過程中維持愉悅心境。南烈想起來,他忘了把電視調到音樂頻道,有時菲姬在MV裏扭臀大唱“為什麽每次你一靠近,我的倫敦大橋就要坍塌”,流川倒會擡頭瞥一眼,像他也感興趣得到問題答案似的。眼下熒幕中那鬧哄哄的綜藝節目,流川恐怕沒任何興趣觀賞,大概正在翻看那本《山本常朝》吧。
南烈到底擱下了廚師刀,走到客廳。他确認流川正靠在輪椅中看書,倒不是《山本常朝》,一本《國家地理》,封面印着堪察加半島上的馴鹿群,是昨天他妹妹優子來家中送還車鑰匙,順便帶來的。
“除了馴鹿還有什麽?”他走到流川身後,打量男友正在閱讀的那篇《十月,藍狐家族死于勘察加》,“明年休假要不就去勘察加?”
球星照着文章給他念了幾個名詞:“棕熊、麋鹿、大海貍、堪察加星鴉。”
“以及死去的藍狐一家,就沒有椰子汁和日光浴?聽起來挺冷的地方。”
“嗯。”
“我在想,回美國的票就訂下周的怎麽樣?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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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盡量告誡自己,手上牛肉的油腥尚未洗掉,不适合現在去撫摸并親吻他的愛人,他也知道毫無轉折、毫無過渡地提出這個醞釀了好一陣的建議,着實前後矛盾。
球星确實有些意外:“你母親那邊?”
“陪了她二十來天,其實也夠了。”
南烈完全知道,他說出的話一句都經不起推敲。在闊別日本十五年後,流川這一年原也毫無回國計劃,是他盡力說服了對方,把“為母親送終”說得那樣絕對、必要。按照他原拟實施的“孝子計劃”,他們将在日本呆上一到兩個月,直到他母親過世、他在哀傷中處理完後事才好。那時他怎麽知道将橫生出別的枝節來?他純正期望在愛人面前扮演一個有家庭責任感的兒子,就像他扮演一位鐘情于意式和法式烹調藝術的廚師,何況,他必須正式把流川介紹給母親,必須有母親這個将死之人作為見證,他知道,萬分必要。
“實在等不到料理她後事的話,姨媽和優子那邊能處理,我也留了一筆錢。早點回波士頓,畢竟方便很多,你第二次手術安排的具體事宜,楓,我也好盡早和喬治娅溝通排上日程。”
球星打量了他幾秒,南烈擔心對方已完全勘破了他的心思。
“可以。”球星應得很平淡。
“那就這樣說,下周。”南烈克制住自己,沒有顯出太過如釋重負,幾天內他都在盤算着怎麽開口,不知怎麽,他真怕流川不肯答應,好在事情比他想象得輕易許多,“那就下周三,或者下周四吧?我晚點看着買票。”
他沒告訴流川,其實他大前天淩晨已買好了機票——下周三,下周三下午六點半,早一天走早好。當時他盯着昏睡的流川,盯着被對方握在手中、仍在靜音來電震動中的手機,他不訂下機票壓根不可能安心睡覺。
南烈回到廚房,慶祝式樣用拇指和食指彈了一下冰箱頂部的手機。征得流川同意,正式敲定了回美國的事情,當他再度望向砧板上的肉,他稍稍提升了一點耐性。
南烈着實不喜歡牛肉。如果是一頭活牛需要他搏鬥、宰殺,他說不定能別有一番幹勁。但這只是一頭死牛身上坍下的死肉。他想,除非流川現在正站在料理臺邊,像流川偶爾會做的那樣,喝着一杯蘇打水,不時望一眼他切菜,他對“廚藝”的愛意會立時真誠許多。
他仍記得2004年,他追求流川第四年那年情人節,在流川的觀賞下,他第一次做了一道相當像回事的蜜汁烤雞。他仍能背下那羅唣的食譜,其中一項是要求腌制前用牙簽均勻在雞身上戳“若幹”細孔——鬼知道“若幹”是幾位數?就為了令佐料更深入滲透雞肉——那時因确信他瘋狂愛着的男孩正好奇地望向他(所有日常性事務中,流川只對他下廚感興趣),他面帶微笑,在那只該死的雞身上拼命戳了也許二三千個洞。他猜,也許那幾千個洞對他打動流川頗建了奇功,他有時也覺得滑稽,看起來鐵石心腸的美人,統治NBA球場時如嘯聚山林,竟如世間所有的庸俗丈夫一樣,暗中渴望的是一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賢惠妻子。假如當時流川不在,他會用刀背在雞身上胡亂拍三下代替,拍蒜似的,嗯,他深信同樣能令雞肉震蕩、開放、融入,高效率達到同等效用。哦,沒錯,在烹饪課程上學過的所有的娘娘腔刀功中,他只信仰拍蒜式。
今天是南烈自己提議親自下廚。這是他們回到日本的第二十天,早上他協助流川做完上肢力量訓練、腿部康複練習,照例開車去姨媽家探望母親。
母親是東京人,二十多歲嫁到大阪,成為當地一所國中的英文教師(南烈在那所中學、母親班中念了三年國中,好在幾年後妹妹優子沒有同樣如此)。退休後,母親雖未和父親正式離婚,因感情長期不睦,她重新回到了東京,索性和南烈的姨媽——她一直未婚獨居的妹妹同住。前幾年,在母親罹患了鼻咽癌後,優子央求南烈在東京購置了一處房産,在母親進行手術的東高津醫科大學病院附近。但母親對搬入并不感到興趣,不啻對新房子不感到興趣,對放療、化療她也很快喪失了興味,她仍舊選擇住在小五歲、開手工和服店的妹妹家,每日陪一群女客人打紙牌、玩大富翁游戲,聽優子說,她偶爾用周易為人算命(既然盲人能成為算命的權威,癌症病人恐怕也不在話下)。這樣過了三年多,母親的生命終于即将在這年冬天走到盡頭。
南烈想起早上見到的母親,因腫瘤病變擴張到整個面部,六十三歲女人的臉孔已腫脹得認不出,人躺在榻榻米上,用一只家用制氧機,“咄咄”吸着氧,仍要看幾個中年女客在那裏叽叽喳喳試穿和服。
“恐怕就是這幾天了,”姨媽湊過來這樣對南烈說,“別的都罷了,穿的衣裳我這裏也應有盡有,要請個好些的化妝師,她自己倒是說,‘正好豬頭豬腦的死去罷了,燒了了事,還化什麽妝?’依我看還是請一個為好,人若面目全非的死去,将來親人團圓是找不見的,我聽說有一個姓上垣的……”
優子聽到那樣的話,哭得幾乎死過去。若問南烈的高見,妹妹之所以能為母親的即将死去哀哭,是她沒有(像他那樣)成為母親學生的緣故。這二十天,他出于“孝子計劃”的義務,每天呆在即将死去的母親身邊,想到萬一并無什麽神奇遺容師能恢複她那面容,他倒不介意用刀背替她拍三兩下,唔,他信仰的拍蒜式,那麽将來他死後是不必走去和她團聚了,自然不必再聽到她對全班鞠躬,說什麽“偷拿東西的事絕不會再有了,向同學們深深致歉”的話……
南烈盡量趕在下午一點前回到家中——此前買給母親的宅子。他推開入戶門,望見流川正将電動輪椅自行推到餐廳,喝着一盒冰牛奶。他多少松了口氣。至少流川人還在。他承認,出于某種擔憂,最近他每天單獨出門,會湧起一股反鎖大門的惡意。
“楓,餓了麽?”他走過去,在男友額前吻了吻,“牛奶太涼了些,別喝得太快。午餐想吃什麽?”
流川沒什麽特殊要求,“随便”。像往常一樣,南烈本打算提議,直接打電話叫外送好了——這次回國,他們常在附近一家河之苑懷石料理店叫外送,刺身和茶碗蒸都不壞。假如他沒發現男友令他冒火的動作:一只手抓着牛奶盒喝着,一只手抓着手機,本該仍藏在沙發墊下的手機(流川又找到了),正又一次無聲震動着。南烈并不必看,他已知道來電必然是一串陌生號碼,他也完全知道來自誰。固然流川沒有接,這些天流川一次也沒有接聽。他偶爾見過流川怔怔捉着手機,正捉着誰的一只使他怄着氣的手似的。他必須每次都盡力克制住妒意,才不至于當場砸爛手機,或至少和流川當面争執起來。
五年前那件事之後,南烈本以為流川絕不會再次動搖了。确實流川正一個個把來電拉入黑名單,但以南烈的标準,流川的頻率過于寬宏。總是一個號碼打了若幹個騷擾電話後,流川才決意拉黑。在南烈看來,這種一反常态的粘滞、不幹脆,就仿佛體恤對方換號碼也畢竟需要時間、精力,假如對方每換一個號碼,剛打第一個電話、剛撥通第一秒就被決絕拉入黑名單,恐怕那個該死的仙道彰早就讀懂了信號,早就放棄連續十多天的騷擾了。
“冰箱裏有昨天剛買的牛肉,還沒放冷凍室,新鮮着呢。”南烈假作自然地接過流川喝完的牛奶盒,扔進垃圾桶,只為同樣自然地接過男友的手機(這些天他一直在重複幹差不多的事),他擱在了冰箱頂部——今天的“藏手機游戲”新策略,比起衣櫥鞋襪區、客廳沙發墊、浴室儲物櫃,一個流川坐在輪椅上夠不到的高度。他想今天他會假裝把手機遺忘在那兒更久一些,也許一直忘到徹底沒電。
他這幾天幾乎痛恨發明了手機的混球,馬丁·庫帕,摩托羅拉的過時老頭,1996年他鬼摸了腦殼才去矽谷聽他的講座,史蒂夫·喬布斯,滿口“改變世界”的自戀狂,他後悔他每年都期待iphone新品發布會,後悔在這年六月給他和流川剛更新了兩只iPhone 3GS。而現在,他需要一次次把流川從那只黑色毒蘋果邊支開——他媽的,他真想不通他當初居然還連夜排隊購買?他實在難以形容他的焦躁,他焦躁當下一個電話打過來,流川會忽然的選擇接聽——一旦接聽,他預感會有大火順着無線電從那只蘋果手機裏燒出來,瞬間燒毀他這棟花了25000萬日元的別墅。
他打開冰箱的冷藏室,冰箱裏的寒氣令他稍感安全了一些,要是沒有那塊令他倒盡胃口的生牛肉,“要不今天我自己做飯吧?”他笑着提議,“楓,做個黑椒牛柳怎麽樣?你現在去幫我打開筆記本,搜一下‘黑椒牛柳’和‘江畑旅行廚房’怎麽樣,我記得比起意式經典做法,你更喜歡江畑的改良做法。”
南烈瞥一眼筆記本電腦上的廚藝節目點播,姓江畑的廚師正邊切牛肉,邊和主持人吹噓胡椒的歷史,印度馬拉巴爾的胡椒,中國四川的胡椒,“一丢進鍋裏,也像虎的兩個亞品種,發怒時各有各的吼法吶。”
“楓,今天牛柳切得略粗一點怎麽樣?”他依舊大聲問,“那類手撕風幹牛□□的程度,恐怕更有嚼頭?”
“随便。”
南烈不喜歡流川總對他說“随便”。報紙上經常有那類離婚新聞,妻子起訴和丈夫離婚,因他總是“冷暴力”,“你和他說什麽,永遠只答随便随便。”固然比起流川正在對電話裏另一個誰說“随便”,這仍是好消息。南烈盡量強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牛肉上,不要想象他正驅使胡椒裏的老虎去殺死“固然”中的另一個誰。
死牛的裏脊顏色,完全是一條大型口紅似的。令南烈想起他作為國中班級裏的“小偷”,首次被母親公開處刑的罪名,真夠娘娘腔的,那個叫麻裏的女生宣稱丢失的一條資生堂潤唇膏。“烈,鞋子脫下來吧。”他記得母親握着他的手,細聲細氣地将十四歲的他領到無人的教學樓過道,“你從小總偷你伯父家打火機的事,媽媽一直知道呢。烈,鞋脫下來吧,往外倒。這麽說是已經賣掉了麽?賣給誰了?多少錢?你這孩子,還犟嘴吶,一會兒要向全班鞠躬道歉。媽媽也多少顧忌着你的自尊,沒叫同學聞到你腳上的汗。”
後來還有什麽來的?索尼牌CD機,一盒森田童子《狼少年》專輯磁帶,2000日元現金,一條西鐵城腕表,誰不誇贊這英文教師的著名“诤直”與從不偏私!在“南本町國中校友論壇”,母親至今還在“最受人愛戴教師”排行榜第九名哩。
他猜想,母親恐怕也知道他是不情不願為她買了一套房吧,她也知道在這套與醫院冷冷對望的大房子裏,恐怕一丁點兒子的“孝心”和溫柔期盼母親好轉的意願都沒有吧?她才決計不肯搬入。
回國這一向,房子成為了他和流川的臨時住所,是房子行了大運,本該淪落作臭熏熏的療養院,翻身作了愛巢。他帶流川去母親病榻前看過兩回,當球星把隆重的探病禮品雙手遞過去,母親臉上露出那可笑、遲疑的神色來。這将死之人恐怕也知道吧,兒子的真正用意。南烈想起兩周前,在代代木國立競技場,相田那讨嫌家夥以為他會關心什麽“致癌牆漆”,多麽滑稽,假若母親的病真有萬分之一可能源自那牆漆,他會去給“殺人牆漆”送感謝錦旗。
客廳的電視中,南烈聽見一群藝人在比試誰家的狗“能一小時內從女子大學乞讨到最重的食物”,一匹叫“蘇門答臘”的拉布拉多犬以“6.2kg”業績奪魁;随後是一個名叫加田翔太的男子組合成員,被要求裝扮成兔女郎在赤坂街頭發放美發店優惠券,節目記錄他被當街騷擾的次數:五次……一只綜藝接着另一只綜藝。他心想,世界上的綜藝何以這麽多啊?把觀衆都想象成了住在臭熏熏療養院裏的人吧,是的,療養院內才需要綜藝,愛巢裏完全無需。
留意到藤真健司的聲音響起時,南烈已切完了牛肉,正在對付一只洋蔥。
“牧導演,所以早戀在你的家庭,完全沒問題嗎?”
“沒問題,父母都相當開明,聽說我有了小女朋友,為我舉辦了告別單身派對——哦,後來分手時也辦了一個。”
“即使當時你只有十歲?以您的古板,國小四年級就早戀?”
“國小三年級,藤真先生。不瞞你說,我母親認為很慶幸,我從小早戀都長成今天這樣古板,如果不早戀,她恐怕我會變成希特勒……”
大約是重播的節目。比起狗要飯、兔女郎,“早戀訪談”聽起來話題乏善可陳。聽說是全國熱門綜藝,在嘩衆取寵方面似乎并不出衆。
藤真健司。南烈再一次想起那晚的情景來,這些天他确實一回一回想起,那天他挪完車再度回到廂房時,仙道彰那個混賬是不是分明侵犯了流川?他事後問過流川,男友一言不發,三番問下去,最後只冷淡答一句“沒什麽。”
恐怕需要換臺了,他想,馬上換到音樂頻道,菲姬那宣揚“倫敦倫敦好像就要坍塌,倫敦倫敦好像就要坍塌”的瘋狂末世論歌詞都更安全一些,他可不想流川也一回一回想起那晚的事。他再度放下刀走去客廳,他拿起遙控器,他發現他的男友沒有仍假裝看雜志,球星正目不轉睛,審視着《周三不撒謊》裏的兩個對談者。
南烈不由想起,1998年的波士頓,21歲的流川也這樣目不轉睛地審視着自己。
那年南烈24歲,已從本忒利大學管理學院畢業一年多。剛入校時,他也拿着D2籃球獎學金,但籃球大國很快給他的“籃球夢”上了一課。亞裔先天略遜的身體素質、遠不如土著純熟的球技,都尚在其次,他那時犯下的最大忌諱,是過快暴露了自己的“老愛好”。他仍在大學籃球隊時,已被稱做“眼科醫生南烈”——贊美他愛好在拼搶時惡意用手拐傷人,入校三個月內,他先後輕重不一地傷過兩名隊友、一名東北大學校隊大前鋒的眼睛。
頭一年,他在NCAA聯賽中仍能上場,頂多吃幾張黃牌;第二年,他發現他已臭名昭著,往往會在賽季前兩到三場比賽中被故意針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傷殘下場,左膝也在那年報廢了;第三年,他沒再上過場。他在大學三年級的下半年,被校隊教練卡薩維蒂約談:“南,我們很重視你的優勢,也欣賞你對勝利的渴望,但你看,你實在忽略了人際關系。”他建議南烈自己退出籃球隊。
美國人以坦率著稱,拉丁裔教練倒頗具東方人的含蓄,說得就像南烈只是個害羞、內向、不懂美國派對文化的nerd。南烈知道,那家夥只是擔心來自“日本變态”的嗜血複仇罷了。那幾年,尤其一回争執後,他在校隊的5號隊友迪維爾忽然暴病住院——甲型流感——但人人傳言是他下了毒。
他到底混完了大學四年,拿到了畢業證,他先進入了一家鋼材公司做銷售代表,但很快厭倦了每天和一群建築商談報價。偶爾他要組織周末的高爾夫聚會,沿着碧綠的草坡,他親自為那群禿頂闊佬當車夫,為他們端去白蘭地和堅果拼盤,他們尤其喜歡“咔嚓”咬着榛子,點名他親自扮演球童,“可憐的明治天皇,嘿,彼得,你使喚明治可使喚得可太過分了哈,咬過一口的蘋果還要人拿着就太過分了哈!小心明治遲早鋸掉你的頭,趁今天是禮拜六,一腳踹進去三一教堂的橙線地鐵車廂裏!”他們哈哈哈大笑着,在笑聲中好奇“陰恻恻的日本人”哪一天會暴起宰掉他們其中一個,或是受辱後剖腹自盡。
他在半年後辭了職,進入白帆體育經紀公司,成為了一名試用期6個月、每月底薪800美元的實習助理,公司考核他的唯一标準:六個月內,為公司簽下一名公司認為有商業價值的運動員。
他一開始就意識到,他99%過不了試用期。他是用一個半真半假的騙術混過了最終面試。他對HR說,他曾是NCAA的籃球手,近兩年的NBA新秀,他了如指掌,他呼朋引伴,他甚至有幾個兩肋插刀的“過命兄弟”。他猜公司沒對他臭名遠揚的歷史做任何背景調查,誠然也不用,狡詐的高層知道事實可以擊碎一切謊言。
接近流川,他實在不報什麽希望。任性的流川楓,凱爾特人隊萬衆矚目的新秀,1998年夏天剛剛加盟,盡管在那個賽季,最佳新人多半還需要坐替補席冷板凳,偶爾幾回出場,足令全場聚光燈下只瞧得見他一人。
南烈聽說,流川原本有機會簽約卓越體育管理公司,著名經紀人“大個子本森”曾在七月親自來看過他兩次比賽,但本森的第一助理“色鬼彭斯”用鹹豬手攪黃了一切。據說在比賽後,彭斯把手攬住了流川的腰,調侃了一句,“據說趙飛燕……”,在籃球經紀人圈不是什麽新鮮事,彭斯倒背如流全球200多個國家800多個歷史著名美人名號,只為了遇見埃及美人高呼一聲“克利奧帕特拉”,遇見韓國美人低喚一句“張綠水”,他以為流川是中國人,并且賞識他的腰,所以請來了一只“趙飛燕”,說是色心,“開闊些”或許也能稱做詩興,任性的新人誠然不夠開闊,他拎着詩人彭斯砸向了牆面,據說本森再也沒看過新人第二眼,走之前留下了一句名言:“得讓亞洲美人多坐三年冷板凳,直到懂得珍惜皇帝的臨幸”。
南烈的想法很簡單,套近乎試試,說不準有1%概率流川不會記他的仇。他當然從沒忘記,他可是記過流川的仇。當他們還是日本高中生,也曾兩次在全國大賽上對壘,頭一年他拐傷了流川的左眼,次一年流川回報了他三個大蓋帽,對,他只拐傷流川一次,倒換來三個蓋帽,誠然是他該記流川的仇。他告訴自己,說不準他就撞到0.01%的大運,熟讀了《忏悔錄》的流川老爺,會出于對他的愧疚,願意被他簽下來呢?簽進他們那家剛成立五年的家族作坊,最大牌運動員是一位勇士隊38歲即将退役的老将,老将的太太是公司老板。
他踩點觀察了一個月,他發現流川的生活比數字“1”還簡單,比數字“0”更乏味。在波士頓西南部的一個高檔社區,NBA新秀獨自一人住在一只喬治亞時期風格的獨棟別墅中,以新球員的年薪,相當勉強,大抵家中本來富足。每天,除了跟随球隊進行必要的練習與比賽,新秀就是回家在內院(改造作一個1/4面積小籃球場),進行額外的籃球加練。新秀沒有任何私人生活,不去酒吧,不下餐館,沒有伴侶,沒有朋友,不看電影、不聽音樂劇,也別提什麽野餐、郊游、攀岩、滑雪,新秀每周唯一一次獨自逛街,是開車去最近的沃爾瑪超市購買一後備箱食材。
南烈唯一見過流川私下交往的兩人,其一是一位中年女士(後來知道是流川小姨),在月中大約是出差到波士頓,開車來到流川住處,從車上拿了一盒芝士蛋糕、一盒花旗參交給他,兩人低聲交談了大約三句,她再度開車離去。一位是澤北榮治,倒算南烈的熟悉日本面孔,澤北那時在波特蘭開拓者隊,他偶爾在月底的拜訪,也是流川簡單、乏味生活的組成部分之一,與其說,是澤北榮治來私訪老友流川楓,不如說,是開拓者隊9號前來尋釁凱爾特人隊11號,兩人除了在內院小球場打球(可以在休息日從早打到晚),沒有任何、其他交流介質。
一個十月末的夜晚,南烈出現在流川的院外,為了能看清別墅內院的情形,他站在他那輛二手雪佛蘭轎車的車頂。當流川手抱籃球,從別墅側門走出,他大聲揮手叫嚷:“嘿!算我一個怎麽樣?”
沒有正常人會答應。他知道。正常人會驚駭地望向在車頂亂蹦的怪人,先嘀咕一番他的來意,再悄然打電話給律師,咨詢“此種行為”是否涉嫌跟蹤、偷窺。
任性的流川目不轉睛審視了他一秒,随後,籃球被徑直抛給了他。連續一個月,他每晚出現在流川院門外,陪對方打了一個月球,他第一次被允許進入了那棟別墅的空洞客廳,走去翻弄流川的冰箱,拿幹酪片嚼,喝蘇打汽水。前三個月,多少擔心流川認出他來,他從不主動和流川交談。
一次,當流川在他眼前高高躍起,持球将去投籃,風清月皎、欺霜傲雪的豐姿,又一次激發了他成瘾的惡意——他本能地也躍起來,右肘拐向流川的左眼,在他意識到、後悔之前,流川敏捷地避開了他,不僅如此,新秀不超出犯規範疇地,令他的右肩吃了兇猛一撞(他右斜方肌連續一周酸痛不已)。
他才頓悟,流川記得他,記得他的“肘擊”,流川壓根不在乎,因這任性的新秀,任性、傲慢到可憑老練經驗與高超技巧,破解他的任何一次“肘擊”。
此後南烈不再過于收斂了。有時,他會找流川聊幾句,暴風雪啦,林肯誕辰啦,《郵報》上警告的本月高發入室盜竊案啦,草坪啦,過了三月恐怕該請人修剪了啦,鹿啦,夜裏恐怕又有鹿咬過籃球架啦,籃球木架不該漆成綠色,令鹿們想到椴樹,該漆成令鹿們想到美洲豹的黑或者黃啦。還有關于吃飯,在流川家吃過幾次水煮牛腱肉,西藍花雞胸後,他有時會點外賣,流川固然在遵循運動員的鐵律,嚴格控制着飲食結構,他若遞過去一塊蝦仁培根披薩,五六次中有一次流川并不拒絕。
試用期僅剩兩周時,南烈嘗試和流川提出了簽約經紀公司。他隐隐意識到或許有戲,那新秀除了籃球,全然不在乎旁的一切。流川未當場答應,讓南烈回去拟一份簽約合同,說會請自己的律師幫忙審看。南烈仍記得那心潮起伏,他連夜回公司,老板大約也料不到真可能釣上一條大魚,公司派僅有的兩名經紀人瓊和大衛,說幫他起草合同,他南烈怎麽可能白白讓人嘴裏奪食?他在老板面前,甩出早兩個月已摸索着拟好的合同,一份常規,厚道,強調“互利互惠、共同成長”的合同,他威脅公司,“這是老子的單!”流川必須由他本人對接,瓊或大衛誰也休想染指,否者他“将帶着流川一起投奔卓越管理公司”,他裝得就像流川是非他南烈不可的崇拜者,卓越公司也大有他南烈安排的十數個間諜,他那套裝模作樣挺管用,老板同意了,流川屬于、且只屬于他,合同僅修改了一處格式、兩處措辭,他交給了流川。半個月後,他正式成為了流川的經紀人。
南烈記得,那時即将進入千禧年,他對流川充滿了感激。對,至少,他不大想給流川下毒了,假如像人人傳言的那樣,他會懷疑身邊将有人給他下毒,索性先給一切人下毒。他本來經過了一連走着黴運的四五年,他本來可能面臨失業,因他語言也不十分過關,綠卡沒拿到,他本來或許面臨灰溜溜逃回日本的結局,是任性的流川讓他轉了運,大運,他百分之百的“好運男孩”!年薪十萬只是小頭,他擁有流川15%收入分成——那時流川已有了第一份運動鞋代言合同,不到三年他南烈絕對能有自己的泳池別墅!但凡好運男孩的任性少一點,他的千禧大運都不會如此成色十足!
成為流川經紀人半年後,他想到了更絕妙的一招,當他的房子租約到期,他試探性問流川能不能搬入他的地盤——那只有六只卧室的房子。他提出可以交租金,他知道流川完全不在乎,任性的流川果然毫不猶豫點了頭。
他選擇了二樓過道盡頭的一間卧室,空着是個奇跡,住宅內最軒敞、豪華的主人房,南北對流雙窗臺,花園式陽臺,帶按摩浴缸和衣帽間。真正主人的房間是二樓過道第一間,相對窄小的客卧。誠然NBA新秀不在乎,他只選擇距離出門打籃球最近的一間,哪怕僅近十米。南烈很喜歡每天晨起,窗外吹入輕拂白色薄紗簾的風,他有時會禁不住吹起口哨,他很多年不曾吹過口哨,那首《紅蜻蜓》,歌多麽怪啊,旋律可以不變,吹出來還是他沒變成“大盜賊”前的舊旋律,他會一路吹着口哨走下二樓過道,坐入餐廳的長桌,和他的任性客戶一同喝牛奶,吃牛油果和金槍魚三明治。
南烈仍記得他愛上流川的那天。2000年1月13日。那天,他的客戶結束了主場和多倫多猛龍隊的比賽,替補上場29分鐘,拿下31分7籃板8助攻,霸王龍也未必能拿下的數據。回到家中,他的客戶臉上已是十分倦容。南烈開車去附近的日式餐廳買了晚餐:一只外帶壽喜鍋,作為點心的南瓜撻和厚蛋燒。回來時,他的客戶躺在客廳地毯上睡着了。
固然是隆冬,房間裏中央空調開得很足,他倒不擔心唯一的客戶感冒,他那時更多的是感到一種荒唐。他仍記得第一次進入流川家,留下過的奇特印象:蓋在沙發上的灰色防塵布尚未揭開,差不多類似廢棄核電站立着“禁地”标牌,他一度以為是前任房主留下的舊沙發,或許有坍陷,或許哪只腳滾輪已壞掉,一天他試探性将防塵布拿走,別提多麽嶄新、奢華!兩只意大利風格真皮沙發。客廳裏怎麽能沒有沙發?沒有電視,沒有吊燈,哪怕沒有牆壁都不能沒有沙發,豈不見那些街頭的流浪漢,人生唯一家具就是一只爛沙發?有了沙發就可以宣稱有了家,和有了姓名就可以宣稱“我是個人”一樣。南烈很高興他解救了兩只客廳中心的真皮家,可以不時躺在上頭吃水果、翻雜志。對于他的解救沙發運動,流川倒沒說什麽,好運男孩對一切到底不很在乎,但好運男孩本人不知何故仍不挨近沙發,或許曾叫沙發化作的妖怪咬過一口罷?每次十分任性地坐、睡在地毯上。
南烈望着睡在地毯上的客戶,并不想過多幹涉後者的睡眠,到底都是成年男性,關心到這種地步,未□□于暧昧。他那時已知道,流川曾有個男朋友,自然不是流川親自開口,到底做了流川的經紀人,他出于職業素養,按照業內一些臺面下的伎倆,對自己的大客戶做過詳盡調查。原來流川喜歡男人啊,他記得剛得知那個陵南的仙道彰六七年前曾經和流川是一對時,小小吃過一驚,倒也不長久吃驚,畢竟他的客戶實在出落到驚人美麗,有見色起意的家夥去招惹也難免,他确實從未見流川對女性表現過殷勤,那麽青睐男人,恐怕至少比他男女都不愛好對人類公平——至少世間将來有個男人可以擁有這樣美麗的好運男孩。
他記得那時他非常篤定自己喜愛女人——理論上的女人。小學時,他對着《春之鐘》裏身穿和服的多惠手過淫,高中時,倘若贏了球,或傷了誰的眼,為慶祝那好兆頭,他熱衷重看《歸家之路》裏薇諾娜·瑞德的片段,尤其是她穿着黑色牛仔夾克、抱着那只泰迪狗的部分。固然,在現實生活裏,他是真正踐行着厭惡一切男女,二十分鐘前,他從那日式餐廳買外帶走出,在門口撞見兩個正吃着奶油泡芙的快活年輕女人,他需要克制住才不一把将泡芙搶過踩在腳下,奶油中混入灰色的泥才好。
那天大約也只是興之所至,不知怎麽,他想起流川白天在球場上逞了一回大英雄,夜間竟英雄遺孤般蜷着身、縮着腿睡在地毯上,十分惹人愛憐。好運男孩大約十分饑餓,手中還拽着一包尚未拆開的脫水烏冬面。他走過去,用力把對方架起來,流川那時恐怕半醒了。“流川,睡沙發上吧?”“不要。”那樣胡亂應過一聲。他扶着流川,令對方穩穩躺去沙發上入眠。他自行去吃了壽喜燒,留下了一半,準備上樓睡覺前,到底好心在電磁爐上加了熱,見流川仍然睡着,他走過去預備叫醒他。
他先是很正派的叫了一聲,流川毫無反應,他又拍了客戶肩膀,那嗜睡的美人一徑不醒。他到底起了一些狹促心腸,他湊過去,湊得很近,本來預備在流川耳邊大吼一聲,不知怎麽,真正靠近時,又不大舍得那樣吵醒好運男孩。他将鼻尖湊在流川臉頰邊,忽而聞到他身上有很純而清的香,一類暗夜裏開過馬上将熄滅的花的餘味,忽而他意識到自己在極近距離,極近到猥亵的距離,窺視一位任何意義上都華麗得驚心的美人。但那時,他也不過驚心罷了。他知道這美人不過是海潮,極光,流星雨,那類旅游節目裏反複拍攝過的全球自然風光,驚心歸驚心,假得很,一毛也揣不進他南烈的褲兜裏。
流川睜開了眼,流川的黑眼睛,在凱爾特人隊起初有個綽號,“勾魂眼”。他不知多少次與流川對視過了,并不曾被流川真正勾去過一回魂。但那天,當流川迷糊着醒來,用那樣依戀——他百分之百确定,流川用那樣依戀、甚至迷戀的眼神望向他時,仿佛還下意識将依偎進他懷裏時,他一秒鐘都來不及抵抗,“如此美麗之人竟然如此愛我”,末日般襲來了驚恐、狂喜、悲恸、圓滿、顫栗,他一沉到底去了,海潮,極光,流星雨,但那些假玩意兒都算個屁,世間有什麽至美之物能比拟一個如此愛着自己的美人,真正作出那渴盼與自己交纏之态?好運男孩的眼神沒持續多久,不如說,根本只持續了一瞬,後來他知道那似乎是流川半夢半醒間的一類産物,當流川徹底清醒,他再見到的不過是一雙美麗、冰涼、惱怒的黑眼睛。是,任性的流川不知怎麽動怒了,并不罵人或揮拳,不過瞪他一眼,徑直走開,再走回來,從某處扯來一匹白床單,重新将那沙發蒙上了,恢複作“禁地”。
起初幾天,26歲的南烈每天都像發着高燒,一陣陣恍惚中的谵妄,他開始評估流川有沒有一類可能真的暗戀着他?誰能忘懷那樣勾心的眼神?他一樣樣算起來,他答應他的唐突約球,他答應他簽約那樣一家小公司,他答應他入侵他的別墅,他任憑他霸占最豪華的主卧……對,搞不好流川就是迷戀被人打瞎左眼的甜蜜滋味,搞不好從許多年前起,流川就對“眼科醫生南烈”的右手手肘一見鐘情。一切都成了陷入愛河蠢貨“他也愛我”的有力證據。一旦他清醒一點,他很快會發現不是,但從那天起,他一天也沒再清醒過——他自己也知道,直到今天。
36歲的南烈站在東京家中的電視前,他忽然慶幸自己沒有調到音樂頻道。
“……說起來牧導演,以您的個性,怎麽會想到拍電影呢?”
“出生于影視世家,作為長子像繼承一座磨坊、化肥廠那樣,繼承了拍電影這份工作。這樣便于藤真先生理解嗎?”
“所以牧導演,真的在片場逼迫演員們互相把舌頭伸進嘴裏?我們知道很多吻戲其實可以借位。”
“報紙這樣寫嗎?沒有,我對演員們舌頭的位置不關心,《僵手》也不是關于情欲的戲,是關于恐懼的戲,我最多逼他們看到‘綠鬼人’時必須真的尿失禁。”
“牧導演是在說真的嗎?”
“玩笑。有水囊。如果是真的藤真先生會現場給我一個耳光嗎?”
望着熒幕中那晚在希臘餐廳停車場激吻的兩個人,許多勸誡不必他親自說出口了。
楓,認清現實吧,他望向他的戀人,僅在心中想。你的前男友不過是受了現男友的刺激而已,瞧瞧這《周三奸夫不撒謊》,瞧瞧這打情罵俏的當紅主播和青年導演,就差現場把舌頭互相伸進嘴裏去了,根本在節目裏就勾搭上了吧?你那個花花公子前男友仙道彰,專司玩弄頂尖美人,你以為他最近一直打給你,真還有別的原因嗎?
一個好綜藝,南烈承認。世間唯一一個。好綜藝令他安心走回了廚房。他希望這期《周三不撒謊》一直循環播放,直到他的好運男孩一遍遍循環得出上述結論。
他會趕緊炒完那道娘娘腔黑椒牛柳,他會趕緊申請母親能在下周三之前咽氣——假如某處可以連夜填報此類申請登記表——以便他完滿處理完她的後事,火速攜好運男孩回到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