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舊話之青衫客

第26章 恐失墜

恐失墜

二人在青竹山腳下的舊居逗留兩三日，将裏裏外外堆積的灰塵打掃幹淨，盡數拔起林青柏與葉月雯墳冢周圍的雜草，又買來香燭、紙錢拜祭。

齊筠恭恭敬敬在墓前跪下，為林思齊的雙親斟酒三杯，再三保證他會好好照顧林思齊。

待諸事做盡，林思齊再一次關上了那扇當年齊筠與他一起制作的竹門，竹門本是青綠色，已在數年的寒來暑往中沉澱出淡黃的色澤。

縱使故土難離，他也不得不再回到京城，那個天下人口中的繁華之地，無數人向往的名都。

林思齊坐在舟中，伸手輕輕掬起一捧清澈的江水，泛着涼意的江水折射着半空中高懸太陽的倒影，又随着他攤開掌心的動作四散而去。

“等過了年，我陪你去雲夢澤。”

“好。”齊筠坐在他身邊，看向他濕漉漉的右手，語氣中潛藏着化不開的憂慮，“這半年我就待在你身邊哪裏也不去，也不知我還有沒有明年……還望你憐取眼前人。”

林思齊安慰道：“說的什麽話，我有明年你就會有明年，一定會有辦法的。”

齊筠低低應聲，随他一起打量着相對而出的兩岸青山，這一路的山水景色，他們也不知何時才能再次同看，不禁生出無限惆悵之意。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他們離京才不到一月，京中風雲變幻，每一個新消息都讓林思齊感到世事無常。

平涼侯府的老太君在某一夜突發心疾，駕鶴西去，秦硯安一邊料理喪事，一邊上疏請辭閉門守孝。

本朝重孝，律令規定文官遇父母喪或祖父母喪，應暫離公職，守孝三年，期間停止升轉，停給俸祿，待守制期滿，才能重新入朝，此制謂之曰“丁憂”。

雖然律令如此，但也曾有身居要位之人不願離去，想方設法“奪情起複”，繼續留在朝中。

然而秦硯安不在此列，他一不是位高權重者，不必擔心大權旁落，二不是貪戀權位之人，沒必要因此引起争論，再說他尚且年輕，守孝三年也不耽誤仕途。

聖上得知以後，又将他誇贊一番，賜物慰問平涼侯府，親自來靈堂吊唁了老太君。本來此事就應到此結束，秦硯安只消在家中，身着素服，三年內不做官、不赴宴、不外游，待守制期滿，經審查後重新入朝為官即可。

誰料到嚴良手下的一個名叫陳毅中的言官，竟沖出來彈劾秦硯安不孝。

他的理由是本朝律令規定回籍守孝三年，秦硯安祖籍涼州，老太君更是涼州人，秦硯安怎可在京中守孝？他若是孝子，就不應該貪戀京城繁華不願歸去，而是送老太君落葉歸根，回涼州守孝三年。

吳頤在金殿上依然一派雲淡風輕，他心知聖上偏心秦硯安，絕不會叫他回鄉守孝的，遠在涼州的秦家祖宅荒廢多年，老太君剛去世，聖上總不能就打發她的好孫兒去苦寒之地受罪吧。

正齊帝的反應果然如他所料，對陳毅中的彈劾采取冷處理，言外之意就是覺得這次彈劾是胡攪蠻纏了，一個入朝已久的言官抓着新晉翰林不放，也不知道害臊。秦硯安祖籍涼州是不錯，可他這輩子都沒去過涼州，難道還真要叫他回去？

陳毅中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也準備偃旗息鼓了，嚴良指使他如此做，也并沒有十分把握能将秦硯安趕回涼州，無非是讓他大膽一試，若是不行就作罷。

翰林院平素并不上朝，吳頤散朝以後告知秦硯安此事，也是讓女婿節哀順變的同時放寬心，不用理會陳毅中的攻讦。秦硯安表示自己心中有數。

然而秦硯安做出的事情卻讓兩方措手不及，他居然上疏一封向聖上告罪，說明自己願意如陳毅中所說的那般回籍守孝，送祖母落葉歸根，在涼州秦府守孝三年。

聖上勃然大怒，只覺他此舉不知好歹，辜負自己的良苦用心，他已表現出不理陳毅中的意思，結果秦硯安居然主動應下，毫無疑問是拂了他面子。

縱使再簡在帝心，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正齊帝直接同意了秦延安的請辭。

吳頤宦海沉浮多年，從未遇上過這樣的事情。他人都傻眼了，不懂得女婿為何突然變卦，雖然秦硯安素來以孝聞名，但是也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吧，就是傻瓜也能看出陳毅中的用意，有聖上的維護，他又何必真正應下。

嚴良聽了這回事，樂呵樂呵在家中為女兒養的貍奴梳毛。

他對嚴妙真說：“也不知今年的狀元公是真傻還是真孝，竟然這樣就應下了，我原本以為此事不會再有結果，誰知天助我也。”

“吳伯諧希望女婿日後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可這女婿得罪聖上，即将遠走涼州，只能白白賠了女兒。所以有些親事并沒有表面上那樣好，女兒你也不必為親事擔憂，我會為你好好謀一個如意郎君。”

嚴妙真早已習慣聽父親談論政事，并未流露出明顯的情緒，只是用手中的鹌鹑幹去喂那只貍奴，淡淡道：“女兒并不為親事着急，情願侍奉爹爹一輩子。”

“我都多大了？你又才多大？待我百年之後，你又該何去何從？”嚴良伸手摸了摸貍奴的腦袋，那貍奴翹起頭蹭他的手心，“天底下又不是沒有比林見賢更出彩的青年才俊，下回春闱，我定會替你好好相看。”

“話說回來，吳伯諧可真是個會裝模作樣的僞君子，他待兒女不及我對你的半分，我可不會把你随便嫁出去拉攏別人。”

嚴妙真不語，興致缺缺從他手中接過沾滿貓毛的金篦。

此事衆說紛纭，個中緣由只有當局者知曉。老太君與吳秋心相處日久，年長者久經世事，又豈會看不出這對新婚夫婦貌合神離？

二人确實相敬如賓，吳秋心對老太君也是和顏悅色，而她與秦硯安缺少新婚夫婦之間的親昵之感，這是騙不了人的。

“心肝，你如實同我說，這樁婚事是不是不合你的心意？”老太君摸着吳秋心的手掌，語氣裏也沒有半分怪罪的意思。

吳秋心微微一愣，努力維持臉上的微笑：“怎麽會呢，墨卿很好，能嫁到平涼侯府，是我的福分。”

“可是你不高興。”老太君的回應一針見血，她輕輕碰了一下吳秋心手上那只名貴的玉镯，“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這個镯子。”

“我曾有一個小女兒，是未足月生的，比你現在小兩歲。她最是乖巧可人，卻因重病過世。”她流露出懷念的神情，用手帕擦去眼角的熱淚，“看到你總讓我想起她。”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為人母者，最大的心願莫過于希望自己的兒女平安幸福，而關乎女子幸福的人生大事，又莫過于婚嫁。”

平涼侯府的後花園裏植了數棵銀杏，金黃的扇形葉片随風而落，紛紛飄落在庭院地面。

這幾棵樹是當年平涼侯府初建時一家人同植的，老太君偶爾恍惚，仿佛能見到自己的兒女在院中賞月。那些和樂美滿、兒女繞膝的歲月終究是一去不返了。

她握緊了吳秋心的手掌，說道：“倘若你是我女兒，我又怎麽忍心讓你接受一樁不滿意的婚事？一想到此事，就叫我日夜難安，實在誤了你一輩子。”

吳秋心的雙眼不知何時已蓄滿淚水，她吸了吸鼻子，摘下手腕上的玉镯：“……祖母言重了，就算秋娘原本不想要，奈何長者賜，不可辭。”

老太君用手帕替她拭淚，苦笑道：“是我老人家對不起你。”

“我為平涼侯府謀算了一輩子，希望墨卿按照我的意願行事。墨卿是個好孩子，他為我壓抑着自己的本性，事事都以大局為重，從來不忤逆我的想法。”

她嗫嚅着繼續說：“可到頭來，墨卿并不幸福，他肩上的擔子太重，重到他變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模樣，放棄自己真正想追求的一切……”

“我想讓墨卿光耀門楣，可是一個空蕩蕩的侯府，又需要怎樣的榮光？人都不在了，又有何重振的意義？”

“近日我深感大限将至，對于諸事皆生出了不一樣的看法，吃齋念佛多年，文殊菩薩果真還是讓我這個無知老妪開了些智慧。”

老太君從吳秋心的手中接過玉镯，戴回自己枯瘦的手腕上，她長嘆一聲：“心肝，從此以後你就是自由身了，你和這镯子沒什麽緣分。”

“若是遇到心儀之人，就讓墨卿放你走吧，他會同意的。”

吳秋心聽了這番話，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老太君抱住她，如哄睡小兒一般輕輕順她後背。她只當吳秋心是悲欣交加，一時情難自制，并不知道她心中究竟在想什麽。

吳秋心想到那個放在吳府庫房裏被撞變形的蓮紋銀钏，那銀钏是吳景明十五歲去松江府游學時為她帶的。這件首飾并不貴重，吳秋心卻戴了許多年。

現如今它只能同心中難以啓齒的情愫一起，封在吳府庫房永不見天日。

當夜無星無月，老太君在睡夢中突發心疾，就此不複醒。

吳秋心和秦硯安一起披發戴孝，跪在靈堂之前，她啞着嗓子對秦硯安說：“沒受什麽罪，祖母是高壽喜喪。”

秦硯安向盆中的火堆裏投入幾張親手折好的紙錢，向來沉穩的他也眼眶泛紅：“……她生前可曾對你說了什麽？”

“祖母說要放你我自由。”吳秋心擡頭望向供桌上新制的牌位，原來老太君姓程，閨名愛玉，一個寄托了父母親人深厚愛意的名字。

“我知道該如何做了。”

平涼侯府老太君仙逝，偌大的侯府就只剩下了年輕的侯爺和侯夫人。秦硯安受陳毅中彈劾，上疏自請回涼州守孝三年。他曾問吳秋心日後想要如何，涼州苦寒，對她的身子不利。

吳秋心苦笑着搖頭：“吳府早已不是我家，我再也回不去了……你說涼州苦寒，對于百姓來說便不苦寒麽？百姓吃得的苦，我自然也吃得。”

“更何況京城對我來說，是個傷心之地，想必對你來說亦是如此。”

秦硯安點頭道：“倒是我想錯了，小觑了秋娘的胸襟氣度。”

吳夫人聽聞女兒要随女婿去涼州的噩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向來好脾氣的她忍不住高聲質問丈夫：“吳伯諧，你不是說這是金玉良緣嗎？秋娘嫁過去只會越過越好，如今卻要去那麽偏遠的地方？你身為一部尚書，連自己女兒女婿都護不住？”

吳頤面容端肅，随後發出一聲嗤笑：“你不過一個無知婦人，能懂什麽？哪裏是我不想維護，秦硯安連陛下的維護都拂了！陛下都同意，我還能再說什麽？”

“好在只是三年，三年過後再回來就是了。反正他還年輕。”他解釋道，“三年後重新入朝前的吏部審核，我會多注意，不會讓嚴良從中作梗。”

嚴良為何要試試能不能将秦硯安趕回涼州？秦硯安無論在涼州還是在京城都需守孝三年，在外行人看來只有地點上的區別，實則不然。

但凡秦硯安還在京中，就算是居喪在家，遇到緊急情況陛下也依然會召他素服朝議。他若去了涼州說話露臉的份都沒了。

一遠走就是三年，三年意味着春闱又有一批新進士入朝。守孝期滿的官員在重新入朝之前會由吏部審核，确定職位，至于是官複原職、升遷、降職，在一衆等待授職的官員中排前排後，其中可以操作的地方可就大了。

若是秦硯安在翰林院待的時間過短，重新入朝被授了無實權的閑職，又能幫上吳頤什麽忙？

吳頤此時真想立刻殺到嚴府，将他們府上那只名貴貍奴的長毛都塞進嚴良老匹夫的嘴裏。

嚴伯忠，你給我等着。